网站用户
李问天到悦来饭店吃饭，碰见一个口齿伶俐的小伙计。小伙计骂偷黑寡妇大车店的人是损贼。李问天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想——你那是没被逼到份上。要是逼到那份上，你也非得走这条路不可。当然，李问天不能傻到啥都说的地步。他不能说，这事儿是我干的。其实，小伙计那机灵劲儿，李问天就说是自己偷的他都不信。
“恁没被偷？”李问天故意岔开话题。
“我们也害怕。不过，我们老板人正派，不招猫逗狗的。听说还有当官儿印信丢了，这事儿老鼻子邪乎啦！”小伙计一会儿官话，一会东北话，逗得李问天“咯咯”发笑。
当小伙计说到官家印信，李问天竖起耳朵听。不过，小伙计说来说去，也没有说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李问天故意引他话：“恁那什么黑寡妇没报官家？”
“这地儿什么官不官儿的，没报官能来警察吗。再说，清朝完犊子了，来了国民党，末代皇帝溥仪复位，国民党穿着西服当清朝的官儿，反正没有一个好东西，去他妈的当官吧！”小伙计振振有词，气愤不已。
李问天乘机问：“你知不知道抚顺煤矿，听没听说抚顺煤矿的张大个子？”
小伙计张嘴刚要说什么，“咚咚”地板响了起来。小伙计一回头看，一个瞎子走了进来，把他们对话听了闷真。小伙计心说，你这个瞎子不走运，今天没怎么开胡，就这一位还八辈子没吃饭似的。他心里想着嘴上说：“二斜楞，你今天没开胡咋地？”
李问天不知道，这个二斜楞虽然落魄，却不是一般的主儿。他虽说是一个走南闯北的瞎子，但是大家都特别尊敬他。东直罗城没有不知道，这个瞎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人间的事儿没有不知道的，神鬼的事儿知道一半。他凡是来到东直罗城，就在西城门口摆摊儿算卦，或者不停地走街串巷。至于，他算的准不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破解的卦辞与众不同。他眼睛瞎看不见卦辞，就像心能看到一样，比有眼睛的人都准。不管谁算卦，抽的什么卦帖，他就像看见一样说的分毫不差，再凭他三寸不烂之舌破解一番，让卜卦之人来的高兴，去的也高兴。他本事不大，连日本鬼子都不杀他，说他是天照大神派来的。瞎子二斜楞每次在西城门摆摊儿，都到悦来酒店找吃喝。他这种吃喝不是有钱摆谱，而是来捡剩菜剩饭。捡不着的时候，老板和小伙计都给他口吃的。有时候，小伙计还把客人的剩菜剩饭给他留着。今天，小伙计看他进来，一副哆哆嗦嗦的样子，就知道他算卦没开张。不知道气儿不顺，还是对他有意见，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数落他蹭吃蹭喝。小伙计见他不吱声，心里更有气儿：“你个瞎子，耳朵里塞驴毛了！”
二斜楞依然面无表情，哆哆嗦嗦摸到一张桌子旁坐下，自己用手摸着茶碗茶壶倒水喝。小伙计嘴上数落他，转身端出一碗不知搁了多长时间的剩饭剩菜。李问天自己虽然穷，但是心疼这个瞎子穷困潦倒，招手让小伙计把瞎子扶到自己这张桌，招呼这个瞎子与自己一起吃喝。
小伙计边扶边念叨：“你今天有福气了，这位大爷让你吃点好的，还不快谢谢！”
他转过头对李问天说：“大爷，你有事儿就问他，他可神了。我去忙活点儿活儿去。”说着，小伙计忙去了。
李问天没多想，把好吃的往他跟前挪了挪，并柔声安慰他多吃点儿。瞎子二斜楞也不客气，就像长了眼睛一样，哪个好吃吃哪个，愿意吃哪个吃哪个，隔着盘子碗伸到对面夹菜。李问天好奇——他真瞎吗？李问天抬起手来，在二斜楞泛白的眼珠前晃了晃，动作如同蚊子苍蝇无声飞过。就这也没瞒过二斜楞：“这位大爷，我一个瞎子还能骗你！瞎子瞎子，眼睛不好使，耳朵好使千倍。否则，我不早让狼叼了去。”
听他这么说，李问天后悔刚才的莽撞之举，尴尬地说：“老先生——”没等李问天说出口，二斜楞说：“别，打住，我一个瞎子就是瞎子，甭客气，就叫我瞎子。”
李问天心想，这是一个什么人啊，自己好心被他一通数落。可是，被他这一说，李问天干嘎巴嘴，不知道说啥好。正赶上小伙计过来干什么，听瞎子这么抢白李问天，不高兴抢白道：“二斜楞，你说你这个瞎子，人家大爷好心好意请你吃饭，你还没好气儿说人家，我都替大爷生气，活该饿死你！”
瞎子二斜楞也不吱声，也不顶嘴。李问天赶紧打圆场：“小兄弟，他不是故意嘞，恁忙恁的。”
这时，李问天才仔细打量瞎子二斜楞。他琢磨，既然是瞎子，为什么小伙计叫他二斜楞。哦，这个瞎子是睁眼瞎，几乎没有黑眼珠，两个白色玻璃球子镶在眼眶里似的，总是斜斜楞楞的。人家眼珠都朝一个方向斜楞，往左都往左，往右都往右，眼前这个二斜楞一个往左斜楞，一个往右斜楞。李问天差点儿笑出声来，气沉丹田压住了笑意。
可能是为了缓解刚才的尴尬，二斜楞放下筷子说：“这位好心的大爷，我吃了你的喝了你的。现在，我送你两段儿故事，外加一个抽签卦。”
李问天推脱说不用。二斜楞不客气地说：“这个世界就是交易。你必须得接受，否则我就吐出来。”说着，他就开始抠嗓子要吐的样子，吓得李问天赶紧答应下来。
二斜楞说：“我要给你讲一枝花和杨靖宇的故事，最后送你一流年运卦。听好了！”
他说，一枝花原名叫王桂珍，原是松花江畔一户农家之女。她爹是个有名的赌棍，气死她母亲，输光家业，尔后把一枝花卖给窑子。民国十八年，王桂珍十六岁，长得贼拉好看，在方圆百里数得着的俊丫头。他父亲把良心往胳肢窝一夹，骗丫头说带她去哈尔滨三姑家，到了城里将桂珍卖到“永春馆”，拿了丫头的卖身钱之后逃之夭夭。
老鸨儿买她为接客挣钱，能让她白吃白喝吗？可是，王桂珍性子烈，死活不肯。老鸨儿有法儿治这种烈性马：一个字——打，两个字——收拾，三个字——狠收拾，四个字——玩命收拾。这样，一连串多少个回合下来，老鸨儿也没收拾服王桂珍。她宁可死也不接客，横竖就是求死。老鸨子不能白搭钱，用绳子捆着王桂珍，派人给她喂饭。老鸨子咋想呢？她要想法儿把王桂珍卖身钱赚回来。不长时间，这事儿被胡子快枪张德龙知道了。快枪张德龙贪图王桂珍美貌，用一千现大洋和二十根黄鱼将赎回山寨。从此，王桂珍就死心塌地跟着张德龙。没出半年，王桂珍骑马打枪胜过张德龙，马上闪展腾挪，灵活多变，子弹贴着身体飞，就是伤不着她。因为她枪法好、容貌俏、计谋高 “三绝”， 轰动了关东大地绿林。可是红颜薄命、好景不长，张德龙带人去城里砸“红窑”，被“老母猪炮”打在脸上，当场死于非命。为了给丈夫张德龙报仇，王桂珍挑起绺子报号“一枝花”，专砸“红窑”和“响窑”，大有扬丈夫名号的意思。一般老百姓，不把她惹急了，她从来不欺负。九·一八事变后，她挑起的绺子达到一万多人，除了砸大户以外，对日本鬼子连抢带烧，间接地保护了老百姓平安，受到了老百姓的支持和拥戴。一时间，一枝花扬出了义匪的美名。不过，她因为出身的原因喜怒无常，坏事儿做得多，好事儿没做几件儿。
二斜楞补充说：“一枝花那才叫人物！可是，在关东大地上最响当当的一个人物。再说赛过张作霖张学良的，赛过猛张飞关云长的，那便是抗联司令杨靖宇！”
二斜楞说，杨靖宇东北大汉，身高将近两米，冷峻的眼神，棱角见缝儿的脸堂，写满了父老乡亲的情怀，关东人民个个竖起大拇哥。据说，他在抚顺煤矿乐善好施，为矿工出头打死了二头儿，被日本人通缉。一时之间，这位关东豪客无处藏身，便带了一拨儿矿工拉起了队伍，号称“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总司令”，在林海雪原上与日本鬼子死磕。
“瞎子先生，抚顺煤矿有没有张大个子，大号张贯一。杨靖宇认不认识张大个子？”李问天迫不及待地打断二斜楞。
二斜楞面带愠怒：“不懂规矩，不要打断我瞎子说话！”
没办法，李问天耐心地听下去。二斜楞翻了翻白眼珠子：“说不下去了！你赶紧抽卦吧。”
今天，李问天碰到一个怪人，只好无奈地抽了一卦：播种善良，一生消灾。他心里想，我爷爷一辈子行善积德，我父亲一辈非善而不为，一家人都修桥补路，最后落了个家破人亡；候清肠一生作恶，现在又当上了通化警察厅长，他的两个猴崽子都比自己强。正当他沉浸在过去的悲哀之时，瞎子二斜楞开口说话：“这位大爷，你抽的是播种善良，一生消灾。卦辞上善若水利万物，水势无常而不争。众人所恶几于道？心善渊地仁信能。可对否？”
李问天应付地“嗯”了一声，再也没说话。他想看看瞎子二斜楞还怎么白话儿。李问天表现潜在意识：“你瞎子没什么了不起的，无非在把你的挂贴作了记号，然后再一一背下来。我小时候上私塾就这样糊弄先生，先生从来都没发现过。所以，我背书次次通关。”
二斜楞好像又看穿了他：“这位大爷，你可能认为我在卦上动了手脚，然后再熟记于心，遇见谁都是一套词儿。哈哈，你这样想就错了！一会儿，我给你说完，你跟我到西城门洞，一切明了——啊。”最后四个子还拉了个长腔儿。
二斜楞接着解卦：“由卦象看，你眼前寻人不着，投亲不靠，一路惊险，拖累无边。你要找的人是你的贵人，他给你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一笔精神财富。这笔财富就是善！他的善像水，能帮助万物相长，能使天地变颜色。他的善是至理名言，他的善能使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他的善像水那样不卑不亢，保持沉静。这种善讲究仁义，遵守信用，足够你一生受用。再说你，虽然你历经磨难，那是你祖上种善因，使你得贵人大善。你前半生惊心动魄、坎坷无比，后半生受人敬仰，老百姓的爱戴，大人物也！”
一个是李问天有心事，二一个李问天自恃有点儿学问，对二斜楞这套江湖口不屑一顾。他看了看天色，已经是过午一阵了，想打听抚顺大个子叔叔，却扯了半天闲篇儿，一点头绪都没有。李问天花了两块半大洋结了酒饭钱，那半块大洋嘱咐小伙计给二斜楞，又单独拿出一块大洋给了小伙计。李问天觉得小伙计小小年纪不容易。再一个，看到他对瞎子口直心快、心地善良。所以，李问天赏了小伙计一块大洋。二斜楞虽然看不见李问天的面容，也看不到这一系列行为；但是他仍然感受到了这个年轻人从骨子渗透着善良。是啊，人的善良是装不出来的，咋装也不会像。
李问天离开后，二斜楞觉察到他心事重重，难道就是找张大个子？他在心里划了好几个来回儿。二斜楞知道，找张大个子就两种人，一种是要他命的人，一种是保他命的人。其实，李问天要找的这个张大个子，就是大家口中的杨靖宇。这个秘密很少有人知道，连李三娃也不知道。所以，李问天到现在打听不到张大个子。今天，二斜楞听说李问天要找张大个子，不知其故。他悄悄地跟在李问天身后，要查明白李问天什么身份，找张大个子干啥。从南到北，步步惊心。说到底，他李问天到现在还是个雏鸟，虽然满身武艺，被人跟踪却浑然不觉。
且说，李问天在东直罗城查访了两天，对抚顺张大个子信息一无所获。他无奈回到破庙与众乡亲商量，决定只好先出关往前走，边走边打听。经过这一年多的长途迁徙跋涉，李问天他们比原来见识深远了不少，看问题想问题既现实又实用。现在已经是东北的八月末，飘忽不定的天气两头渐冷，中午晒得人们额头冒油，关东寒冷天气初露端倪。为避开两头渐冷，李问天他们早早营扎寨，第二天太阳升起再行进。
出了山海关，李问天带领乡亲们走在唯一的大道上，一会儿两边略过高山密林，一会儿脚下越过沟沟岔岔，向抚顺行进的速度很慢。他们走出来十多天，越走越发现，东北的秋天虽然冷，同时也是天然大宝藏，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给养。漫山遍野的榛子木耳野山菜、獐狍野鹿野山鸡，应有尽有，让这群人欣喜若狂。李问天他们从难民变成了流浪的跑山客，一路走一路采，肩扛手提，车载人抬。十天下来，罗虎送来的两车粮食几乎没动，还积攒了不少山中野菜和野味儿，那真是粮食、菜蔬、肉一点儿不缺，样样齐全。这充分说明了人多力量大，人多好干活。而且最大的收获，五爷凭着经验采了许多药材，把原来伤患的乡亲治愈，连乡亲头疼脑热、跑肚拉稀都有药可医。从河南逃难到现在，李问天没有比现在舒畅的时候。突然，他对未来生活去处信心倍增，一扫以前走投无路的阴霾情绪。大家也都纷纷表示，找不到张大个子，他们就在这大山里开荒种田，终老一生。其实他们不知道，在这绵延无际的大山里不光有胡子，山东村、山西村、河南村的逃难人星罗棋布，三户两户，十家八家成为一个屯子，有猎户，有农户，有跑山户，像天上的星星遍布莽山翠岭，形成了东北大地关东人聚居原始特色。
这段时间以来，李问天不是没想过，他们就在大山里开荒种地，了此一生。可是，这不像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的那么容易。他知道，在这大山里狼虫虎豹威胁不说，胡子说冒出来就冒出来；再一点，眼看着冬天到来大雪封山，房无一间，怎么保证大伙儿过冬。事实证明，这些人必须抱团儿，否则就是死路一条。于是，李问天决定必须去抚顺。第十五天头上，他们在官道上行进，对面十几匹烈马飞驰而至。为首的身高七尺，满面虬容，，一身紧趁利落打扮，披着黑色的披风，腰里插着德国二十响，身上背着长枪。他们看了看这一千来人，瓮声瓮气问：“你们马车和粮食哪来的？”
这正是：相恨想见知多少，此时此路遇难熬。深知身在乱世中，怅惘深山起波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