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候清肠话说要脸不成事儿,成事儿不要脸。候豫敏老婆疯癫过后,坐在地上“呜呜”大哭,边哭边数落候豫敏不是人,含含糊糊,声调曲折,比河南梆子都好听。候豫敏扎撒着双手不知所措,候清肠不知道如何劝解好,其他人更是熊瞎子打立正,熊了吧唧。迟愣了一阵子,候清肠才想起来妹妹侯彩霞,决定先把妹妹接回家住一阵子。等他出来寻找妹妹却不知所踪,他以为妹妹先回了家,扔下他一个班的下属跑回家。候清肠一进门就问:“彩霞可回来?”
他妻子李月芝看他丢盔弃甲的样子不知其故,关心地问:“日本鬼子打到兰考了,还是咋了?”
候清肠没法向妻子解释。他总不能实话实说,说他把妹子给县长当小三儿,被县长老婆发现了,人老婆带人大闹县长别院。所以,他只好头也不抬,嘴儿也不张,简单换了一套便装,把脸上的血道子处理一下,出门奔警察局而去。他到了警察局,召集了五六个心腹,暗地撒出去寻找妹妹踪影。兰考县城区虽然不大,但找个人不是去地里薅萝卜。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月都没找到。最后,候清肠像泄了气的皮球,干脆放弃寻找。他心里话说,妹妹有命你就活着,没命你就去见阎王,你就去死。
侯彩霞跑哪去了呢?候豫敏三人在屋里折腾,侯彩霞清醒了过来,看着天空飘荡的乌云心碎不已。她明白了,哥哥候清肠根本不在乎自己死活,只把她当成了一颗升官发财的棋子。今天发生在院子里的这一出儿,好像没人看见没人听见,不用多长时间就得传得沸沸扬扬,十天八天就会传遍兰考县每一条街道,再过些日子全城人都知道了。一个未出门子的大姑娘,不清不楚给人家做了小,让人家老婆大打出手。传出去她咋活?侯彩霞一想,干脆一死了之吧!她晃晃荡荡起来,走到城郊小树林上吊,找了一棵够得着的歪脖树,把长裙腰带解下来搭上去,心一横牙一咬,长啸一声,把头伸进了绳套。可能她命不该绝,从树林旁土道上来了一辆马车,马车上下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裹着小脚,半老徐娘,急速地向侯彩霞奔来。此时,车老板子反应也挺快,边停下车边说:“快,有个妮子要寻短儿嘞!”
“妮儿,甭干傻事儿。”那个女人边跑边喊。
两个人忙乱地解开绳套,救下了手刨脚蹬的侯彩霞。这女人看着有点昏迷、披头散发的侯彩霞:“啧啧——这妮子真俊呢!幸亏赶得巧嘞,俺又得一闺女。”既像自言自语又对车老板子说。侯彩霞头发散乱,脸上有抓伤,竟然被这半老徐娘看出面容俊俏,是她长裙下的青春气息告诉这个女人如获珍宝。等侯彩霞苏醒过来,眼前站着一男一女。男的五十多岁老汉,女的涂脂抹粉风韵犹存,看不出女人有多大岁数。侯彩霞觉着眼前两人慈眉善目,用善良的眼神望着她。本来人家救了侯彩霞,她应该好好感谢人家。没想到,侯彩霞低眉耷拉眼地说:“大婶子,恁这是让俺受二茬罪嘞!”
“哎呦,俺的好妮子,好死不如赖活着!恁咋还怨俺嘞!恁说说,受啥委屈了。”这个女人一张嘴,侯彩霞就知道她是见过世面的人。
侯彩霞刚刚受了一顿羞辱,挨了一顿毒打,精神上如臭鸡蛋一样散了黄子。她突然从死亡线上回来,光看到这个女人慈眉善目,光看着救命恩人冲她笑,根本没有任何戒备之心。要不说,她毕竟年轻又短见,“稀里哗啦”竹筒倒豆子,向这位慈眉善目的大婶子说了清楚明白。但是,她没提自己哥哥就是鼎鼎大名的警察局长。这个被侯彩霞称为大婶子的女人眉眼含笑,连忙拉起侯彩霞说:“俺的天嘞!这是把憨妮子骗了,走走走,到俺家安顿下再说。”
侯彩霞嘴上说想死,心里对死也无比恐惧。她刚才神志恍惚,一时窝心想到死。现在被这个女人和车老板子一劝,她也就顺水推舟上了马车。马车在一套大院子后门停了下来,两个女人手挽手下车,似乎看着是一对母女。侯彩霞看看青石砌成的院套,三厢三进的房子,以为是大户人家。进到院子里,她才明显看出最后一进房子独立,与前两进隔了一道墙,墙上掏了个月亮门。这进套院是生活区,房前屋后晒着被褥和衣服,中间为堂屋,左侧是伙房,右侧是下人住处,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侯彩霞暗自猜想,这到底是谁家,做什么买卖?这深宅大院好气派啊!陪伴她的女人热情相让,挽着侯彩霞胳膊进到堂屋,有人端来洗脸水和热茶侍候。侯彩霞看堂屋陈设朴素,中间为客厅,两边为卧室,没有雕龙画栋,没有镶金带银,却透着富贵深邃阴郁的气息,超越了一般大户人家。等这个女人脱了外套,侯彩霞才客客气气问:“婶子,俺这是到哪儿嘞?”
“俺的妮子,这是俺家,以后也是恁家嘞!”这个慈眉善目的女人笑眯眯地说。紧接着,这个女人自我介绍:“俺叫万盛春,做买卖忙着,恁不要太着急。妮子,恁就把俺当亲娘就行,安稳在这住着,以后咱娘俩再详细说嘞。”
一天两,两日三……不知不觉过去一个月,侯彩霞身上的伤基本痊愈,又恢复了青春靓丽的风采。这一个月,侯彩霞除了疗身上的伤,也在自我疗内心的伤。看看眼前干娘万胜春,比自己亲哥哥强百倍,由此又想到了自己的亲爹娘。当初,哥哥为了自己前途,把她拱手送给县长,她爹兴奋的直拍巴掌,她娘也糊里糊涂规劝。想到这里,侯彩霞万般伤心难过,只觉得亲情似纸张张薄,不如陌生人初相见。现在,侯彩霞除了恨以外再没有其他的感情,内心如同黄连苦水浸泡着,盼望着干娘为自己找条出路,哪管嫁个莽夫农汉也要好好孝顺干娘,报答这个陌生人的救命之恩。
有一天,万胜春突然对侯彩霞和风细雨地说:“闺女,恁这大好青春得开花嘞。”
“咋开嘞?”侯彩霞不解。
“咋开,恁看恁娘开圣春堂,闺女不够使嘞!”万胜春不紧不慢地说。
侯彩霞脑袋“呼啦”一下——圣春堂,那不是窑子吗?她把心里想的顺嘴说了出来,用疑惑的眼神儿看着万胜春。
“窑子咋啦?窑子也是人干的,自古以来就有。”万胜春气势变得生硬,硬生生地盯着侯彩霞。侯彩霞心里一打颤:“干娘,俺是良家妇女,干不来这个嘞!”
“恁是良家妇女?良家妇女给人做小!恁做小伺候一个男人,当妓女伺候多个男人,有啥区别嘞。恁说,自古男人可有多个女人,女人弄啥不能有多个男人。再说嘞,天上哪有掉馅饼嘞,靠身子吃饭天经地义,有啥好说嘞!”万胜春眼色疾厉,口气变得不容置疑,让侯彩霞心里发寒。
“娘哎,俺是警察局长的妹妹,做小也是给县长做嘞!恁不能让俺干这一行,以后报恁的大恩嘞。”侯彩霞说。
万胜春“嘿嘿”冷笑起来:“恁咋不说恁是总统的做小,吓唬俺,俺不是吓唬大的!那县长不是男人,还比别的男人多长几个那玩意儿?呸,痛快从了就行。”
她咳嗽一声,外面进来两个车轴汉子,身体结实得像两块巨石,眼神坚定而听话。他们等待万胜春指令,似乎一声令下吃了侯彩霞似的。万胜春平静地说:“恁俩教教她。”
万胜春说完走了出去,把门带了个严严实实。这两个汉子按照规矩开始调教侯彩霞。怎么调教?他们有规定的步骤。先扒光侯彩霞的衣服,看遍她光洁的身子,再轮流与侯彩霞媾和,再用软质宽带绑在床上,让她光着身子躺在床上三天。他们定时定点来给她喂饭喂水,直到侯彩霞没了羞耻感为止。这是圣春堂对付任何一个刚进门的女人的办法,与一枝花遭遇完全不同。圣春堂用摧残精神来征服雏女,咏春馆用摧残肉体来征服雏女。无论哪种方式,都是人性的扭曲。
侯彩霞虽然不是大户千金,但是从小娇生惯养,又给县长当了一阵金丝雀。她根本没有贞洁烈女那样坚定,潜在着哥哥软骨头的因子,被这两个汉子一番折腾,心里防线早就崩塌无遗,像一只乖顺的小猫蛰伏在床上。三天后,万胜春笑嘻嘻走进来:“俺娘哎,妮子受委屈啦!女人不是命苦吗,何苦与自己较劲儿嘞!入了这行,恁可以穿金戴银嘞。”老鸨子一脸淫笑,一脸的满足与贪婪。
“娘!”侯彩霞抱着万胜春嚎啕大哭。万胜春心里知道,这闺女算是入了行啦。她假意地抚摸着侯彩霞,仿佛真像母亲一样亲昵,劝慰了好一阵子。侯彩霞止住了哭声:“娘,让俺干这一行,俺有个条件儿:俺不想接客恁不能逼俺。”
万胜春嘴儿上答应,心里好笑,心说到时候由不得恁身子,一副春药一下去,铁打的身子都冒火嘞。万胜春从妓女到老鸨子,对付侯彩霞这样的雏儿,那真是老太太煎饼卷大葱手拿把掐。从此,侯彩霞走上了出卖青春肉体的道路。
单说,侯彩霞当妓女的第二天,觉得自己身子不舒服,挂出牌子概不接客。老鸨子万胜春没有难为她,想顺其自然慢慢来,早上到房间假模假样慰问了一番。下午,老鸨子万胜春亲自来叫侯彩霞:“闺女啊,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为娘的实在无法开脱,警察探长黄皮子来了,点名要新姑娘见他。恁看这——”她双手一摊表现出极其难为情。
“黄皮子是谁?”侯彩霞不屑地问。
“地头蛇,黄桂仁,警察局探长!”万胜春语气上扬。
侯彩霞想了想,自己不怕黄皮子,却难过老鸨子这一关,只好顺水推舟:“让他到俺屋子。”
老鸨子万胜春屁颠屁颠出去请黄皮子,黄皮子身后站了一位穿西装戴礼帽的中年人。老鸨子万胜春低声说:“哎呦呦,这不是局长大人吗?俺这位姑娘可是一枝花,全县城乃至开封恁都找不到第二个嘞!”
候清肠咳嗽一声没搭理她。黄桂仁呵斥道:“胡说啥嘞!局长这是体察民情,微服私访。”
老鸨子立马闭嘴,悄悄将他们领到侯彩霞房间。老鸨子没敢咋呼关门退出来,让伙计送来上等的茶水和点心。她心里祈求侯彩霞把二位大爷伺候好,别让他们一怒之下封了妓院门。国民党时期,警察就是黑社会,当兵的就是黑社会,国民党官员就是黑社会头目,把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帝社会雪上加霜,苦不堪言。其实,无论哪行哪业都这样苦不堪言,所有人都在苟延残喘地活着。这并不是现在抹黑污蔑国民党。蒋介石的政府和军队都是用五零二胶水粘到一起的,不受外力震荡和压迫还行,一旦有风吹草动,瞬间就成为了一盘散沙,何况在日寇铁蹄、外国列强、军阀恃强凌弱的多重压迫下!现在的侯彩霞着实尝到了活不起死不起的滋味。
黄皮子领候清肠来妓院,纯粹为了打溜须迷惑上司,暗地进行他篡权夺位计划,整垮候清肠取而代之。候清肠刮地皮习惯了,看着鱼饵就咬,得着便宜就不放过。再者说,他看到探长黄皮子服软,心中的兴奋早已使他忘乎所以。县长候豫敏正在发生家庭内战,焦头烂额,没有心思干这干那。候清肠想趁机坐牢兰考的地位,梦想着哪一天坐到县长的宝座上。就这样,候清肠与黄皮子在饭店吃喝完毕,踅摸到圣春堂寻欢作乐。因为两个人进屋没说话,侯彩霞也没抬头;所以,她不知道哥哥来到她的房间。黄皮子冲候清肠使了个眼色,悄悄转身退了出去,到一楼茶水间用茶。
候清肠虽然不是第一次打野食儿,但是在兰考境内打野食儿还是第一次。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他吱拗了半天才慢慢靠近侯彩霞,伸出右手,习惯性要握手:“同——同志,你好!”
其实,没等候清肠出声,侯彩霞已经感知到哥哥的气味儿。这一出声,侯彩霞猛地抬起头,怒目而视。当时,候清肠就僵硬在了当场。候清肠“我我我……”我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侯彩霞眼神像两把刀子直刺着他,大有一口咬死哥哥才解恨。候清肠好像被妹妹眼神刺透心脏,立即跌坐在妹妹脚下,胎歪得拿不成个儿。
“彩霞,我,我,我这是微服私访,寻找你的下落,怎么怎么也没想到你会在这。”候清肠磕磕巴巴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浑身冷汗像水一样淌下来。
“在哪!”侯彩霞更是怒火喷发。
候清肠实在没有话接下去,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坐在标准的梧子上。是啊,哥哥寻风流碰上了一奶同胞的妹妹,好说不好听,简直畜生不如。这要传到外面,他候清肠吃不了喝一壶。虽然国民政府污浊但这也摆不上台面。警察局长明目张胆寻花问柳,遇上了亲妹妹,这样的花花事儿全国绝无仅有。别说国民党政府处罚他,就是老百姓唾沫星子也得淹死他。甭说,探长黄皮子正端枪瞄着呢。
“别大声,别大声。彩霞跟哥回家,一切都好商量。”候清肠急得都快哭了。侯彩霞就当没听见,自顾自低头流泪。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死。看着眼前亲人,她心里刀搅木烂,什么一奶同胞,什么骨肉亲情,一切都是子虚乌有!
候清肠轻轻出来,找到老鸨子:“告诉你,三天之内把这个姑娘送回俺家门!”
当然,他没有告诉老鸨子原因。老鸨子连个屁都没敢放,点头哈腰答应下来,比三岁孩子都听话。她知道,在兰考这个地界,候豫敏县长可怕,候清肠更可怕。即使自己上面有人,也逃脱不了地头蛇的魔爪。老鸨子能不怕吗?俗话说,不怕贼惦记就怕贼守着。候清肠天天守着你,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他吃掉。同时,万胜春心里有点委屈,好不容易物色了一块好料,竟然没有捂热乎不翼而飞。她哪敢等到三天,当天晚上来到侯彩霞房间,费尽唇舌劝通了这个祖宗。老鸨子说:“闺女,恁是富贵人,警察局长看上了,以后穿金戴银,比俺老婆子强百套,享福吧!”
老鸨子就是老鸨子,一张嘴能口吐莲花,也能恶语相向。侯彩霞点头同意后,老鸨子连夜将她送到候清肠家。李月芝见小姑子回来,虽然没有多么热情,但也没有多大反感。反正,侯彩霞愿意干啥就干啥,她当嫂子不干涉也不支持。在李月芝心里,老侯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有其兄就有其妹,懒的问懒的管。第二天,侯彩霞回到了父母跟前。候殿远没有过上如意的城里人生活,每天与老伴做豆腐为生,看着闺女惨样爱答不理,整天闷头磨他的豆腐。现在,侯彩霞对生活没有原来那样多彩的向往,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在人世间,跟着父母天天磨豆腐买豆腐,逆来顺受。
这正是:污浊世道污秽人,半生虚妄难成真。妄言妄语虚一生,臭名昭著满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