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小鬼子正面战场败却,西宫喜代自知大势已去,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凶残,大概是为了以前赎罪。鬼子偃旗息鼓,国民党来势汹汹,四处插手,不可一世。候清肠拿住了五爷的软肋,让他劝李问天归顺到他的麾下。李问天顺杆往上爬探五爷底儿,软硬不吃候清肠那一套。五爷摸透了李问天的脾气性格,每遇到重大事情或重要决定时,他就会像现在这样长吁短叹。现在,他可以百分之百断定李问天要做抉择。他没敢再向李问天施压,同李问天回到大通炕躺下休息。李问天为什么没回自己的单间呢?这就是李问天精细之处,为了保险,与五爷死摽在一起。二人望着漆黑的空间,眼珠子滑溜溜,一点儿都没有瞌睡,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第二天一大早,李问天来找西宫喜代:“太君,我有个远房亲戚表叔,跟我一起逃荒过来的,也想到煤矿上干活。我想让他做我的帮手,更好地出煤。”
“李先生,你说地做,我地没意见。”西宫喜代很痛快。
李问天转身来到下井前的矿工队伍前,铆足劲儿大声说:“弟兄们,从今往后,五爷就是我的助手。今天,他领你们下井。另外,二狗子、瘦猴你们到地面干活。好啦,五爷你带他们下井吧!”李问天大手一挥,顺利完成了工作调整。此时,五爷心里挺乐呵——没想到问天对他那么信任。他想,完成候清肠交给他的策反任务指日可待。
二狗子和瘦猴跑到李问天面前:“问天哥,俺干点儿啥?”
“二狗子给我和鬼子打扫卫生,瘦猴随时听我安排。”李问天认真地吩咐他俩。这两个人乐得屁眼子开了花。为什么这么乐?下井,有一点生活出路谁去玩命啊!从此两人不用在潮湿阴冷的泥窝子里泡着,不用再像黑鬼一样,在地面上体体面、轻轻松松多好。李问天隔着窗户问西宫喜代:“太君,我让瘦猴去铜锣铁矿买点日用东西,你缺不缺点啥?”
“问天君,你地看着买。”西宫喜代头都没抬。
李问天揽着瘦猴肩膀,似乎把瘦猴全遮盖住,悄悄嘀咕了几句,拍拍他的肩膀。瘦猴迅速奔铜锣铁矿而去,一路连窜带蹦去了铜锣铁矿。等瘦猴出了煤矿大门,李问天才把二狗子叫到屋里,说:“你不间断地盯死五爷,不管他干什么,恁都不要惊动他,一举一动向俺汇报,可懂?”
“为啥?文天哥。”二狗子不解。
“哪那么多为啥嘞?恁就不如瘦猴聪明。”二狗子不敢再问下去。他倒不是怕李问天打他,他怕李问天再让下井去。
且说,瘦猴这次光明正大下山公出,一路都是大路而行,骑在马上又是秧歌又是戏,速度自然比平时下山要慢些。瘦猴逛游了一会儿,眼看要耽误时间,抬手给马一鞭子,这匹马常被人骑出来,一扬脖子长长嘶鸣一声,四蹄亮开,飞一般出去。不知不觉,瘦猴径直来到三合山货铺,没等进门就嚷嚷开了:“老板娘,老板娘,在吗?老板说了,让恁准备一套换洗的衣服,多弄些胰子和大碱。俺那矿上可埋汰嘞!”
小伙计一听是瘦猴的声音,从铺子里探出头来:“猴子喊啥呢,老子耳朵又不聋。老板娘老板娘,不怕硌了你的牙!”
瘦猴听小伙计开他玩笑,说了句东北话“滚犊子”。王一知早就听见了。她与李问天预定了很多暗语,来人说“换套衣服”就是无比重要的事儿;来人说要胰子和大碱,就是要清理叛徒。今天,瘦猴连说了两个暗语,说明事情十万火急,她快步走出来迎接瘦猴。王一知听李问天介绍过,今天一看这真是只瘦猴,个子没比小伙计高多少,倒比小伙计瘦了不少,要是不穿衣服,简直就是一根麻杆儿戳在地上。王一知赶忙装着熟悉:“瘦猴大兄弟,俺那死鬼当家的折腾你,快进屋喝口水!”边说边给瘦猴拍打身上的灰土。
瘦猴一五一十学说了五爷的情况,请示特派员要不要与候清肠谈判。如果与候清肠谈判,那怎么个谈法……让特派员给个明确说法。王一知深感这件事情来得突然,而且要比其它事情都棘手。因为既不能杀了五爷引起鬼子疑心,又不能惹毛了候清肠和罗虎。所以,王一知停顿了好半天才说:“让我好好想想!”
瘦猴转身去找小伙计逗壳子。王一知神色沉静,犹如道姑打坐,把瘦猴学的话从头捋了几遍,最后打定主意冒险一试。她分析候清肠即便拉拢李问天,也是让李问天继续在鬼子窝里卧底,等待鬼子败退占住大顶子山煤矿。于是,她朝前屋店铺喊:“瘦猴大兄弟,你快来吃口饭!”
瘦猴一个高儿窜进了屋子,等待特派员给他下达指示。王一知说:“你告诉问天,表面上接受候清肠拉拢,看他们耍什么把戏,有情况及时向我汇报。”
临走,瘦猴真以为王一知是李问天相好的,张嘴就说:“嫂——”子还没出口,他看见王一知脸一红,知道自己说的不是地方,马上改口道:“嫂——嫂子老板娘,俺回去嘞!”
瘦猴骑马行走在山路上,真像一只猴骑在骆驼上,上面搭了许多大包货物,好悬没把马压塌了腰儿,一路蹒跚而行。回来的一路上,瘦猴也不着急,由着马的性子往前逛游,无比悠哉乐哉。路人都指指点点骂他汉奸,他也不理会。
看着雪白的大地和密林、和煦的阳光,瘦猴心中一阵阵缩紧,心中泛起了无限的感慨。堂堂大国,泱泱中华,竟然被一个弹丸之国控制着。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要不是李问天一直压着他,他早就操家伙跟西宫喜代拼个你死我活嘞。唉,看眼前,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听李问天叨咕,这几年鬼子实行铁壁合围、火力分割,把抗联的队伍都撵到了朝鲜和苏联,致使鬼子、胡子和国民党挺进军猖狂的不得了,啥啥看不到希望。瘦猴比李问天大几岁,三十多岁的男子汉既不能上马杀敌,又不能成家立业,天天窝曲在煤海的黑窟窿里,沦落为鬼子攫取国家资源的工具,连最起码的做人尊严都没有,他怎能不憋气窝火。
一直以来,他觉得李问天在暗地里忙活,肯定忙活大事正事儿,就是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今天,李问天突然让他到三合山货铺,瘦猴觉得老板娘不像问天的媳妇,可李问天非得说是自己媳妇。他隐隐约约感到李问天在谋划天大的事儿,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猜想,这是黎明前的黑暗,或者是黑暗中毁灭?瘦猴无法得出正确的判断。想到这些,他就琢磨李问天的那句话:“兄弟们坚持,我们有大用处嘞。”
瘦猴无时无刻在想,李问天倒是让人佩服,从河南逃荒一路到东北,没有他就没有自己的命,更没有那么乡亲们的活路。可是,这个硬汉为什么不向兄弟们交底儿嘞!他抬头看看,天也黑下来了,周围又渐渐拉上了黑幕,索性打马快些走。瘦猴逛游到了煤矿大门前,看见李问天焦急地望着他,使劲儿地向他招手。他两腿一磕碰马肚子,马像通人意一样快走了几步。瘦猴跳下马,牵着马缰绳随同李问天进了大院。两人卸下几大大包东西,让把头按照人头分了下去。一阵子闹哄哄过去,李问天拉着瘦猴进了自己的领地。一进李问天的单间卧室兼办公室,瘦猴看见桌子上摆好了饭菜,一屁股坐下狼吞虎咽。李问天扒拉他肩膀头子说:“哎哎——恁个猴子,俺也没吃嘞!恁都急死老子啦。”问天一着急,说了一句东北方言。瘦猴不管不顾填饱肚子再说,闷头就是可劲儿造。李问天和二狗子也动了筷子,一会儿三个人都吃饱了。瘦猴一抹嘴儿,往炕上一倒沉沉睡去。李问天睡不着,到大通炕查兄弟们岗,转悠了一圈儿,没发现什么问题,才返回自己屋子躺在炕上想心事。二狗子出来一趟进去一趟,认真履行他勤务员的职责。实质上,他无时无刻不留意五爷。
半夜,瘦猴渴急眼了,一头坐起来,来到水缸边灌了一肚子凉水,回到炕上扒拉李问天。李问天根本没睡着,翻了个身趴在被窝里,伸手给瘦猴掖了掖被角,等着瘦猴汇报特派员指示。瘦猴把到三合山货铺经过学说了一遍,一个细节都没有漏掉。李问天静静地听着,分析着特派员传达的指示。瘦猴看到李问天不吱声,以为他在想老婆,问:“问天哥,恁不能自己舒服啦,把我们这些单身汉忘了吧。”
李问天在他脑门子上拧了一下,继续思考下一步对付候清肠的计划。瘦猴不死心地问:“文天哥,说实话,恁尝过嫂子啥滋味儿嘞?跟我说说,二狗子睡得跟死猪一样。”
沉默了一会儿,李问天问:“瘦猴,恁相信俺吗?”
“绝对地相信!”“好,既然相信俺,就不要多问。”“俺这不是想知道女人咋回事儿吗?”瘦猴每句话离不开女人,这使李问天警觉起来。为什么?他了解这帮子兄弟,在危险重重的煤坑里不怕,在枪林弹雨更不怕,就是经不住女人的诱惑。五爷是,瘦猴说不定就是第二个。他又想起了胖虎娶四妮儿的情景,经他轻描淡写一说和,胖虎就乐得屁颠屁颠——这样看来,俺真得给这些兄弟考虑婚事儿嘞!李问天在黑暗中长叹了口气,隔着被子拍拍瘦猴的后背:“兄弟,俺肯定让恁都娶上媳妇,媳妇孩子热炕头。”
第二天,西宫喜代告诉李问天,所有矿工的薪水以后都掐掉,工作服也都不予发放。李问天问什么原因,他唉声叹气不说话。李问天明白了一二,日本鬼子真像特派员说的,假以时日就完蛋了。这次,李问天没有与他据理力争,而是默默地退了出去。李问天知道,鬼子不给发工作服,不给零了八碎的钱啦,兄弟们基本生活难以保障。他有点头疼,问题一个个扑面而来。李问天不得不向矿工宣布鬼子这一决定,矿工们群情激奋:“问天,大把头,矿长,鬼子太欺负人啦!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不行就鱼死网破!”
西宫喜代躲在屋里,密切注视矿工一举一动。他在暗中早已埋伏好了机枪手,随时准备对这些矿工进行扫射。李问天能不知道这些吗?他让二狗子拿来凳子,迅速站到凳子上,挥舞着双臂压下矿工声浪。大家看到李问天有话说,一个压服一个,骚动和声浪渐渐平息下去。李问天清了清嗓子:“兄弟们,俺理解恁。如果恁信得着俺李问天,那就安下心来干活出煤,让皇军渡过这个难关去!俺给你们行礼了。”说着,他站在凳子上一个九十度大礼。
西宫喜代听到这里,内心汹涌澎湃,十分感动李问天的作法。就听李问天继续说:“咱对这个煤矿有感情,这就是咱的家。所以说,不管咋样,俺们都要保住这个矿。俺在这里发个誓——俺把所有钱都拿出来,定期给大家买衣服,买胰子、袜子和鞋,做不到恁摘俺脑袋!”
突然,五爷从人群站到了前面,他大声说:“兄弟们,俺老家伙没家没口,俺也算一个,俺也把钱都拿出来!”
到了这里,事情发生了戏剧性变化。西宫喜代抱着一摞衣服往地上一扔,又从一个鬼子兵手里拿出一千大洋,举着装钱的托盘说:“李先生,各位矿工,我西宫喜代也算一个。看看,这就是司令部全部家当!”
西宫喜代向矿工深深举了一个躬,又转身向李问天和五爷鞠躬。此时,大家没有吵闹,也没有被他感动,都冷眼看着他。西宫喜代老鬼子湿润着眼角说:“李先生,你地,让我地看到了什么是朋友,我西宫喜代今生能活着不忘你。”
大家都知道,这个鬼子是中国通,不仅中国话说的好,而且中国人做事风格也懂。今天,他确实被李问天行为所感动,才发自内心走到矿工面前,帮着李问天稳住矿工情绪。
李问天说话算话,他让瘦猴偷偷回密营,把储存的钱财拿来一多半,定期到三合山货铺采购必需品。现在,他很感激五爷。当初五爷狂窑子没有动这个钱。自从李问天答应归顺候清肠,五爷不断用飞鸽传书向候清肠要钱,李问天佯装什么也不知道。其实,五爷一举一动都在二狗子监视之中。大多数矿工似乎明白了李问天的用意,都把存的钱拿了出来,表示与煤矿共进退。李问天一再表示,这些全部都记在自己头上,有朝一日他必还这份钱。大家默默走开,谁都没说要还钱的事儿,留给李问天一个渴望盼望的眼神儿。
时间过得很慢,好容易捱到了阳春三月,大地上仍然春寒料峭。但是,暖煦煦的春阳照射得大家很舒服。岸古隆一郎来电报,从大顶子山调走了四十个鬼子。整个大顶子山煤矿还剩下不到三十个鬼子,其它十九个井口只有一个鬼子驻守,等于没有鬼子驻守一样。矿工们白天出煤晚上偷煤,西宫喜代不着急也不管。后来,西宫喜代干脆收缩人员,把三十来个鬼子全部收缩到一井。他想保住一井能出些煤,给关东军司令部有个交代,不至于掉脑袋就行。因为关东军司令部把火车换成了小火轮,每次运送的煤炭大大减少。其实,鬼子运煤车多数都被劫,不是国民党就是胡子,关东军司令部干瞪眼没办法。岸古隆一郎手下鬼子兵没几个,二鬼子开始想退路,与他离心离德,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矿工们都感受到了一种信息——鬼子要不行了。与此同时,通化地区各种势力围绕着煤矿和铁矿暗流涌动。李问天骨子里好斗,多次请示特派员要开展锄奸队行动,里应外合一举拔了西宫喜代这颗钉子。王一知考虑锄奸队人手不到一支枪,枪少得可怜,对付不了鬼子的机枪、迫击炮。李问天建议特派员联合一枝花等胡子,光一枝花一支绺子就七八千人。王一知说:“问天,光看人数没有用。第一,大顶山地势像馒头,多少兵马仰攻都得喂子弹;第二,一枝花不受咱们控制,嘴巴没毛办事不牢。虽说一枝花号称七八千人,但分散在黑龙江、辽宁,等她把队伍集合到一起,黄瓜菜都凉了。那时候,不一定什么形势。”
李问天知道,特派员当过骑兵营政委,在枪林弹雨中滚过来的,从政治到军事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在特派员面前,李问天打消了端掉西宫喜代的念头。他虽然嘴上答应心里不服气,偷摸把三五十个绝对心腹集中到一起,向他们详细说明了鬼子必败的预测,其实就是特派员对抗战形势的分析。他说:“兄弟们,鬼子现在是刘光腚子过年,磕碜到家啦,你们要做好你死我活的准备。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等待时机,时机一到,我们马上就夺回大顶子山。你们记住,要从哪个兄弟口中出去话儿,咱们都掉脑袋!”当然,这次秘密开会没让五爷参加。参加秘密会议的人,谁不知道这事儿的严重性,稍有不慎,这千把号人兄弟就死于非命。大家纷纷表态:“放心吧问天,我们又不是傻子。”
好过的日子没有明确的期限,不好过的日子如破茧抽丝,李问天带领着矿工兄弟每天度日如年。三月末的一天,五爷偷偷跟问天说:“问天,警察厅长候清肠要和你谈一谈。”
这正是:雨打青春深闭门,忘了青春忘了人。寂寞空庭春欲晚,气短英雄走沙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