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顶子山绵延五百里矿区,鬼子兵力严重不足,从原来占领煤矿的三百多人,减少到目前的一百来人,分散到二十个井口,如同迎风撒尿一样点点散散。所以,给二斜楞站岗放哨的就一个人。他也不能始终站着不动,不时地四外溜跶解闷。二斜楞趁鬼子兵走开,快速溜进井口逃生洞,从怀里抻出半只烧鸡,往李问天手上一塞:“你小子有口福啦!”李问天也不言语,大口抹瞎地吞吃起来,连嚼都不嚼就咽了下去。此时,他们是安全的。井口逃生洞曲里拐弯,能容纳下几百人,他们在靠里的地方,点上了松树明子,灯光一点儿都透不出去。等李问天吃完了半只烧鸡,二斜楞才开口说:“我借着做法事的功夫,在其它井口联系上五名同志。据他们自己说,矿工兄弟大部分都凝聚了起来,群众基础都很好。这样,我们就联结成一块铁板,就有了对敌斗争的资本。”停顿了一下又说:“从刺杀我的年轻人来看,鬼子和国民党也没闲着。我判断,这两个刺客不是鬼子试探我,就是混进矿上的国民党特务。你们要格外注意!老刘你说说十三井。”
刘先坤频频点头,肯定地说:“在刺杀之前,那两个刺客就在我身边,始终盯着你的一举一动,我以为他们是我党的同志!从石井三郎的态度看,这件事很可能是个阴谋!”
“我看你们只说对了一半。因为那两个刺客我认识。”李问天话一出口,二斜楞、刘先坤把眼光齐刷刷盯着他。紧接着,李问天将侯李两家结怨、侯氏父子来东北、黑寡妇客栈碰头、认出杀手等经过说了一遍。这才解开了两位心中的疙瘩!刘先坤整理一下思绪,把十三井情况全面介绍了一遍,强调现在急需要恢复与上级组织联系,急需要上级组织对敌斗争的指示。他搓着手说:“二斜楞,大顶子山情况已经明了,刚才还想让你跑一趟长春,现在不用了。”
二斜楞明白,他是指问天说的特派员一事。同时,他也清楚大顶子山情况复杂,抗联、土匪、国民党挺进军、戴笠特务机关、岸古隆一郎特务机关、煤矿鬼子驻兵、我地下党多股力量搅和在一起,敌我不明,无法真正开展对敌斗争。即便开展斗争也没有一个方向,很容易发生自我残杀的事情,给我党我军造成重大损失。可是,李问天传王大爷信儿——省委已经派出特派员。如果贸然联系省委,省委如何相信自己,自己如何找到省委。这一切,都是因为共产国际代管满洲省委造成的。再一点,满洲省委是否恢复都不得而知。
李问天一抹嘴儿说:“诶呀,两位叔叔,恁与组织心连心嘞!王大爷不是说特派员来嘞。”
他一着急满嘴河南话,让不要说刘先坤听不懂,就是二斜楞也稀里糊涂。二斜楞笑骂道:“小犊子说东北话!”
没办法,李问天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一时间,两位老党员老抗联沉默不语。此刻,他们虽然心存疑虑,但是仍然激动不已。可以说,当时若不登高望,谁信东流海洋心。李问天这时有很深的体会!两位前辈若不是当初投入党的怀抱,哪有今天盼望组织的急切心情,哪有听到组织消息的赤子情怀。的确,没有中国共产党领导团结人民,日寇法西斯真就灭亡了中华大地!我们中华儿女也全部沦为了亡国奴。不用说,二斜楞、刘先坤他们就是党的星星之火,汇集全国星星之火烧成了抗日救亡的燎原烽火。此时,李问天手心攥出汗、脑神经绷直,浑身充满了永远奋斗的力量。
沉默了一会儿,二斜楞和刘先坤决定等待特派员到来,等待组织指示。根据他们血与火的经验,静默是非常时刻的最好办法。这就是中国共产党地下战线立于不败之地的法宝!
第二天,二斜楞突然消失在十三井。石井三郎也懒得管他,连一个字都没问。不光他有这样的想法,他手下的鬼子也都这么想。因为这些鬼子在中国时间长,对中国人十分熟悉,像二斜楞这样的江湖人飘忽不定,对他们构不成威胁。
当天夜里,李问天回一井,按照西宫喜代的交代主持煤矿一切。二斜楞则直奔大通沟屯子见王老爹。王老爹看见二斜楞窄窄楞楞来到,赶紧迎上前去让到屋里。二斜楞刚进屋,王老爹急忙介绍:“瞎子,这是省委特派员佟涤新同志。”又向坐在炕上的女同志介绍:“这是二斜楞!”
坐在炕上的女同志,伸出细皮嫩肉的右手抓住二斜楞手:“二斜楞同志,我是省委特派员佟涤新,很高兴见到你,组织上急需要见到你!”
二斜楞本能一翻手腕子,抓住特派员一用劲儿,一下子拉到了炕沿,险些将特派员拉到炕下。那位自称特派员的女人疼得喊出了声儿。王老爹急忙制止:“瞎子干啥呢!”
二斜楞才反应过来,歉意地说:“特派员同志,我们盼星星盼月亮,你可来啦!”
那位特派员也不好说什么,赶紧从炕上下地,趿拉着秀美的小皮鞋与二斜楞寒暄了几句,让二斜楞不要介意。一番寒暄,各找方便坐下来。二斜楞默不作声,特派员一时不知道如何张嘴,王老爹也闷葫芦一个。场面一下子尴尬起来,气氛极其沉闷。特派员有些局促,手脚不知道怎么放。王老爹呢,他在捉摸二斜楞:“瞎子今天怎么了,为什么连个响屁都没有?难道他发现特派员不对劲儿?”总之,王老爹觉得特派员和瞎子都反常,可他又找不出什么原因。
二斜楞怎么想呢?他觉得特派员确实不对劲儿。他虽然没见过佟涤新,但是党员形象和作派不应该这样。大家都知道二斜楞是瞎子。他没有完全瞎掉,有一只眼睛能看见。为了斗争需要,他始终在装瞎。今天,他与特派员一握手一说话,怎么也看不出她老革命老抗联的样子。先不说特派员风餐露宿,饥饱难料,就说作为老抗联行为没有这么花哨,说话语气没有这么妖道儿。即便特派员为了工作需要,故意把自己养得细皮嫩肉,那也应该透出革命的精气神,不应该是这样的脂粉气。
当年,二斜楞在抚顺煤矿及抗联生涯时,杨靖宇将军曾经不止一次说起过佟涤新。因此,二斜楞觉察出这个佟涤新,不具有老革命的味道,却带着十足的洋姜味儿。在那个血与火的年代,每个党员必须具有鹰一样的警惕性和反应,才能在生死残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二斜楞常年做地下工作,天天与土匪日寇国民党特务打交道,对任何一个细节都超常敏感。尤其,他从伤了眼睛以后,对各种人的感觉和判断力异乎常人,比耳聪目明的人判断都准。即使这样,面对这复杂局面,他也不敢就此断定这个特派员是假的。因此,二斜楞一时语塞,造成了这尴尬无比的场面。按理说,二斜楞老江湖老油条,不应该如此失态。他失态是有道理的。自从干了革命,他从来没有与女人近距离接触,唯一接触的女人就是一枝花和王老太。今天面对这个青春气息浓郁、女人味十足的大姑娘,二斜楞真就是胶带补窟窿糊住了。
不能就这么僵着啊。二斜楞冲着门外喊:“老王婆子,饭好了没有,不能让特派员饿着!”
这一嗓子打破了尴尬,瞬间让场面活泛起来。王老爹附和:“我看你个瞎子饿了吧,还往特派员身上折柳子!”
特派员发出清脆悦耳的笑声,很好地掩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王老爹对她这一笑很反感,就觉着不如原来见过的女抗联战士亲切,感觉她有一种浮夸不实的成分。
这时,王老太抱着炕桌往炕上一放:“你个瞎子,饿死鬼托生的——特派员多吃点还行!”
二斜楞没听见一样,跟长了眼睛似的,绕过特派员,靠着火墙坐在桌子一端,麻利地盘腿儿坐好,等着饭菜上桌。特派员忸怩地侧了侧身子,往炕沿处挪了挪,奇怪地问:“二斜楞同志,你眼睛真不好使吗?”
没等二斜楞搭话,王老爹抢着说:“闺女,你不知道,这个瞎子比咱们眼睛好的人都好使。”
王老太炖了一锅白菜粉条子,一笸箩苞米面窝头,里面只有一个白面馒头。二斜楞一双筷子直奔白面馒头夹去,王老天一筷子打下来:“这是给人闺女吃的!”
说着,王老太夹着白面馒头递给特派员。这个特派员也不客气,接过来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对粉条子炖白菜几乎没动筷子。二斜楞和王老爹都看在了眼里,冲着王老太说:“这闺女饿坏了,咋不吃点菜!”
王老太赶忙让着:“闺女,这是留了点儿猪大油熬的菜,喷儿香好吃,你姑娘家的不要客气。”
可能是架不住老两口的热情,特派员才开始夹着菜吃。老两口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王老爹故意提高嗓门:“这姑娘吃猫食儿,可不像俺们庄户人家!”
特派员没听出来什么,以为老两口嫌她吃饭不泼实,也没有在意什么。二斜楞心想,连这老两口都看出门道儿啦,断定这个特派员绝对不是佟涤新。于是,他慢条斯理问:“特派员是老抗联了吧?”
“啊——我三四年就加入了共青团。”特派员说。
“能不能给我们说说特派员的革命经历,我们开开耳光,也便于今后开展工作。”二斜楞阴阳都有。
这位特派员像背书一样说开了,让二斜楞和王老夫妻听着很别扭。她说自己1934年初进入依兰县中学女子班,在刘槟野的引导下,懂得了不少革命道理,进步很快,三四年八月加入共青团,翌年三月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入党后,她更加努力工作,组织反日会员为抗日部队收集情报、运送物资,秘密组织学生抵制日本统治者的奴化教育。三七年初,她中学毕业,根据党的指示,考入佳木斯省立师范学校简易师范班,在刘槟野的领导下开展地下工作。因王子阳在哈尔滨暴露目标被害,组织上又安排她到东北抗日联军第五军去工作。同年8月,她到达阎家岗,见到了抗联五军周保中军长,被分配到军部骑兵警卫队,一直到现在戎马生涯。
“我在这期间被组织派到苏联学习伞兵和无线电。”特派员补充说,生怕落下什么细节。
二斜楞一听,她说的头头是道儿。在佟涤新参加革命履历上,每个时间节点都能对上了茬口,也滴水不漏。她整个介绍过程表情木讷,像学生给先生背书那样呆板,根本不像介绍自己的简历。这让二斜楞坚定了她是假特派员的想法。但是,他没有露出半点怀疑神色,更没有多余的肢体语言。
自从春节过后,二斜楞吃得香甜,睡得安稳,思想上的劳累使他充满了快乐。可是,这顿饭却让他吃得不香不臭,心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疑云。既然假特派员现身,就说明组织派出了真特派员。那真特派员王一知哪去了,难道不幸被捕了……一连串的问号顺着脑神经窜来窜去,简直就像没有头绪的电波,不知向谁发出和接收。此时,二斜楞心里没有难过,心里急剧翻腾,急于找到想要的答案。他知道,暴风雨就要到来,眼前就是危局。是的,他不能盲目拆穿假特派员的身份,更不能表现出他已经察觉出破绽。现在的二斜楞,再一次感觉到他在悬崖边上跳舞,不知道哪一脚踩空粉身碎骨。一时间,二斜楞觉得陷入了死局。
饭桌撤下,二斜楞说:“老王头子,扶我去拉屎!”
“你文明点儿,特派员是女的。”王老爹提醒着二斜楞,同时心领神会扶他去。王老爹家没有厕所,连个栅栏围子都没有。所以,二人往背风山洼走去。王老爹边走边回头张望,警惕地搜寻着四周的情况。走出了很远,王老爹发现没有人跟踪,才对二斜楞说:“就在这吧!”
两个人蹲在一座山环的小雪包下,外面根本看不见人影儿。王老爹问:“出毛病来了?”
“哼哼,我瞎子是谁。你今晚收拾收拾猎枪,明天出山打猎,可要小心山林队啊,那可是要命的主儿!”
二斜楞为什么那么相信王老爹,王老爹又是怎么走上抗联之路呢?其实很简单!王老爹的儿子王子阳与佟涤新脚前脚后到苏联学习,学成归来执行潜伏任务,为掩护战友撤退牺牲在哈尔滨。在儿子英魂的引导下,王老夫妻成为抗联地下交通员。多年来,王老夫妻始终钉在大通沟屯,成为抗联和组织的坚强前沿堡垒。虽然他们对形势感知、危险嗅觉与二斜楞没法比,那也是机智勇敢的资深英雄。二斜楞是党员,又是抗联战士。他踏遍白山黑水,行走关东江湖,得到的信息量大,知道的事儿多,显得比王老爹神机妙算。
对于真假特派员这件事,王老爹不无担心地问:“你打算咋办,我应该怎么做?”
“山人自有妙计!”二斜楞故作神秘不告诉他,拉着王老爹往回走。一路上,二斜楞拉着王老爹。王老爹心里更纳闷,这个瞎子到底瞎不瞎!两个人真真假假回到屋里,装作冻得施施哈哈,连搓手带跺脚。王老爹把猎枪和火药拿出来,边鼓捣边叨咕:“特派员来了,明个儿弄点野味去。老婆子啊,给我翻毛靴子收拾一下,这雪天嚎地的。”
王老太寻思,这死老头子,平常都称呼自己屋里的,怎么突然改口老婆子,摇头苦笑没回话儿,默默倒腾王老爹翻毛靴子。二斜楞故意问:“老王头,你不陪我了?”
“陪你?不撒泼尿照照!”王老爹故作嗔语。
“不管咱拉倒,我也马拉爬犁颠了!”二斜楞说了句南腔北调的话,来回应王老爹的态度。
一听二斜楞要离开,特派员马上开口问:“二斜楞同志,我们还没商量如何恢复大顶子山党员联系,你怎么这么匆忙离开呢?我看咱们还是商量好再说。”
二斜楞听假特派员称呼自己“二斜楞”觉得别扭。你看别人叫他“瞎子,二斜楞”,这个假特派员一叫她心里就不舒服。因为党内高级领导都叫他刘薛文同志。从称呼上看,这个假特派员不知道他真名实姓。为了不漏破绽,他柔和地说:“特派员,你还不知道,我得先找到那些党员呢。要不,我总不能让特派员跟着我进日本人的狼窝。再说,鬼子见到这么漂亮的花姑娘,那还了得,我不成了罪人!”
二斜楞一句话不得了,特派员一激灵,身子不由自主往炕里倾斜。这一切又让他们看在了眼里,更加坚定了他们的判断。佟涤新,那是久经沙场的老抗联,怎么会听到鬼子二字就害怕呢。从这一点,王老爹判断她不是鬼子的人,差不多就是国民党特务。想到这里,王老爹再没有多说一句话。是啊,什么人玩什么鸟,什么人什么言行,光靠表演和伪装早晚露馅儿。这个假特派员就是如此。
这正是:真假不分缠磨人,心中苦恼气万分。若非火眼又金睛,早就成为冤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