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无底深渊,也就是鹏程万里;送走过去各种磨难,也就是迎来新气象。1980年这趟列车把全国人民送入了大松绑新纪元节点。所以,人们虽然内心欢呼雀跃,但是还没有完全走出过去的影踪。尤其这些人都刚刚经历了文革洗礼,对“禁区”这个词比任何一代人都噤若寒蝉。实事求是地说,大顶子山属于文革的边缘,各项事业没有受到多大冲击,破坏性也没有多大。现在,一进入改革开放,这里的人们一刻都等不得,恨不得马上开创大刀阔斧的新时代。正月十五月圆夜,在大嫂付金凤家里释放出了时代的信号,一种改革和开放的信号,一种前所未有的信号。
李问天看到大家这么拥护自己备受感染,让王石南把自己的酒盅换成了小碗儿,大家也都换成了小碗儿。当然,不是说换成了小碗儿,大家就玩命地喝,而是应当时的气氛和心情,大刀阔斧的豪情体现。
这一夜,他们没喝多少酒,豪言壮语塞满了这个小平房。随着你一言我一语,大顶子山矿务局蓝图铺陈在了眼前。
唐保全撸着袖子、端着酒碗大声说:“我的心情就像此时此刻的时间,东方破晓旭日即将升起,我们迎来了火红美丽的新一天。怎么办?改革开放到来,让我们放心大胆上这趟列车吧!红尘流淌,我心飞扬。”
唐保全窑花子跩文词儿,虽然听着别扭但心里痛快。他话一出口,大家都把目光看向了窗户。的确,玻璃窗泛起了白光,越来越亮,火红的旭日正在酝酿,马上就将喷薄欲出,大地立刻就要像屋地中央的炉膛火红旺盛。现在大家不用像原来那样隐晦说话,更不用像原来小猫吃奶硬挤。无比兴奋的唐保全接着说:“党领导下实行责任制,我们已经先走了一步,带带拉拉小十年。虽然说我们不够规范,但也蹚出了路子。书记你说是不是?所以说,我们在全省是嗷嗷叫的。”
李问天点点头,突然一拍桌子接话:“你唐保全都蹦起来了,我怕啥。责任制大快人心,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下一步,我们不管是三线的还是原有的,各级都要实行责任制,让每一级都有责任,负不了责任的就下去。”
说归说,唠归唠。实行责任制不是像他们想的那么容易,不是说改革就改革得了的。“改革”是什么?“改”是打破现有的状态,“革”是要动一部分人的利益。从建局开始,无论干部还是职工都大锅饭,同吃同住同劳动,互帮互助互同心,在各方面都是平等的。现在要打破这根深蒂固的观念,全局十五六万人哪有那么同心同步啊。俗话说,人人都在雨中,有的人只是被雨淋湿了,有的人从雨中感受到了别人感受不到的感觉,最后才在未晴之日准备出发的行李。
应该说,在这片煤海里,今夜共话这些人就是未晴准备行李的人。在这月圆之夜,他们率先发起责任制议题,等于吹响了矿务局第一次改革的前哨,即将改变国家下达统一计划、统一调拨的计划经济制度,不是敲锣打鼓就能完成的历史使命。当时,因为钢铁、煤炭、木材、粮食都是国之重器,所以这些大宗物资仍然在国家严控计划之下。所有改革不过是现行制度和工作程序优化的开始,所有开放不过是对外政治、经济、交通开放的开始,改变了过去闭关锁国、自力更生的局面而已。不是这些人在这里信马由缰的讨论,更不是给他们随心所欲的畅想。能直接让矿区感受到的是,国家陆续结束了无偿支援南方的“北能南调”工程,使南方地区先断了能源这瓶无偿的奶——当然了,有偿的奶也是非常廉价的,不是今天市场经济的“平等奶”或是“高价奶”!
作为接替唐保全总工程师的张斌,除了技术以外的从不关心,也不想去关系。他经常以自己从事技术引以为豪,即便在文革那样严酷环境中,也因为技术受到了万景富的重用。他经常说,李问天是因为历史因素成为矿务局的魂魄,对政治一点也不敏感。虽然经过长期领导岗位锻炼,但是在政治上仍然处于懵懂状态。他就知道,上级红头文件怎么规定,上级领导怎么说,他就怎么干,而且认准了多出煤就是对的。现在,东煤管理局让他当这个党委书记,就是因为处于历史分水岭期间稳定局面。张斌也知道,这些人中,唐保全既有技术又有政治头脑,也看明白了省里这样安排人事的用意。客观地说,唐保全身健力强正当年,骨子里血气方刚。李问天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唐保全大刀阔斧铺路的。
李问天指了指王石南:“你小子连个扁屁都不放?”
王石南中等身材,方脸圆眼,一副文静的书生气,在班子成员中年龄最小。原来,他瘦小枯干,像一个半打孩子,在这些老前辈前不声不语儿,逼急了就来一句“这可咋整”;今天,他没想到自己进入矿务局领导班子,成为了副厅级高干。从他内心来说,他一是感谢李问天,二是感谢这个全新的好时代。今天晚上,王石南始终没有发言,听着这些前辈总结过去畅想未来。听李问天点名,唐保全心领神会地说:“小王秘书,哦,王副局长,你有什么看法?别光听我们白话啊。”
“我我我,我没有想好,也不知道怎么说。”王石南不自在地说道。李文天和唐保全突然打断他的思绪,他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好,竟然在这些熟悉的人面前磕巴起来。
这时,大嫂付金凤开口:“小王不像你呜嗷喊叫的,人是江南小凤仙才不外漏,哑巴吃汤圆儿心里有数。”
“王石南,你不但是秀才还是参谋,上上下下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儿?你给我们指划指划,说说。”张斌发自肺腑地夸赞起来。王石南年龄小也已经四十五岁,看看李问天的脸色依旧没吱声。大家明白,有李问天在场儿他不敢吱声。
李问天冲他扬扬脸儿:“我没记错的话,你和小伙计同岁吧,今年四十五啦!吭哧瘪肚的,咋想咋说呗。”
“嗯呢,我这么想的。从去年开始,李书记带领我们迎来了新局面,大批调整了干部,捋顺了党领导下的责任制。可是,调整的都是一个单位的一二把手,虽然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这些人不是年龄大就是思想上守旧,对有些事情不一定能看透。如果真要实行你们讨论的管理制度、生产安全布局和经营方向,我觉得应该在矿处级单位中层上下功夫,甚至是井级段队级别。因为从中央到地方没有给出责任制的明确规定,我们还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最好等等。”王石南像作报告似的说出了心里话,也是他深思熟虑的。
“这场合儿,你小子做什么报告啊!”李问天嘴上这么说,心里知道王石南已经开始琢磨事儿啦。
唐保全建议:“我说书记,给小成子把‘代理’去了呗,好让这小子甩开膀子干。我看这小子是个好家伙。因为老矿长在十五矿绝对好使,小成子顺理成章嘛!”
李问天若有所思:“这样会不会让人说三道四?毕竟他还不到三十啊,尤其是我干儿子!”
王石南扫了大伙儿一眼:“我看没啥。我当二十矿党委副书记还不到二十岁。再说,小成子十四岁当了少共师突击队长,井下从队长、井长干起来的。”
张斌从来丫鬟带钥匙当家不做主儿,随声附和:“我举双手赞成,赞成,赞成。”
李问天心想毕竟这小子从小口碑不好,还和李大能耐做出许多荒唐事儿。但是,他看看大嫂付金凤,发现她脸上露出兴奋的颜色,那是对儿子成长进步的由衷神色。与此同时,大嫂付金凤看了李问天一眼,没有发表同意或反对意见,而是制止他们道:“别大嘴马哈地讨论了,你们都睡一会儿,我把桌子拾掇了。今天晚上你们还要参加灯会评比。”
的确,他们眼皮都睁不开了,不管说什么都像如坠五雾,看着听的很认真,实际具体内容没进耳朵多少。当然,这次的讨论基本成了矿务局未来人事变动的纲领。
从生活现实来看,儿子快步高升,当娘的当然高兴无比。此刻,付金凤心中默默说:老郑啊,我算是对得起你啦;孩子我给你培养成人了,到了地下我也有的说。
作为唐保全怎么想的呢?唐保全有一种胜利大会师的感觉,该到了评功评奖的时候。他认为李问天让郑李成代理十五矿长,还给了郑李成相应的矿长待遇,猜李问天退休之前把想干儿子扶起来,还愧疚大嫂付金凤和郑培林一个的心愿。唐保全猜的不错,李问天就是这么想的。实质上,李问天让干儿子代理矿长,已经是迈出了违反组织程序的一大步。现在,唐保全提出让他干儿子进一步扶正,再加上大嫂付金凤那兴奋的表情,李问天决定顺水推舟——因为他知道自己随时可能退下来,什么事儿宜早不宜迟。私下里,李问天多次掂量过:郑李成这小子是把好手,必须得时刻在他头上悬一把尚方宝剑;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做出大胆和出格的事情,让人猝不及防,不断地给他擦屁股。
还没等付金凤还没把桌子撤利索,所有人都七扭八歪地倒了下去,马上响起了震天价的鼾声。她收拾利索来到隔三个门的唐保全家,进屋囫囵躺在炕上也睡了过去。她一进屋就把李兰梅惊醒了,起来给大嫂付金凤盖了一床被,顺便起来做早饭。付金凤刚想说话,李兰梅示意她赶紧睡一会儿。付金凤也真是困极了,脑袋一歪就睡了过去,竟然打起了轻轻的鼾声。李兰梅摇摇头,心想都老了——原来都是铁汉子一样的女人,三天三夜一眼不眨都像老虎一样,现在熬一宿就打起了鼾声。想着想着,李兰梅摇头叹息起来。是啊,她们都是同龄人,上下差个一两岁,太能感同身受啦!
李兰梅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才把丈夫他们叫起来吃早饭。他们狼吞虎咽吃完早饭,撂下碗筷去开党委会,鱼贯而出。此时,付金凤才起来,与李兰梅对面吃早饭。这顿早饭,李兰梅非常精心,爆炒了一个土豆丝、一个白菜片,用酱油醋拌了两个咸菜,下了一锅苞米面子粥,蒸了一十二印锅的馒头。这是当时东北比较上档次的大锅饭。
“这一帮子真能造儿,一锅馒头只剩下两个。”大嫂付金凤笑着对李兰梅说。李兰梅接话道:“看他们是高级干部,天天出大力流大汗,与那些做办公室的没法比。”
两个矿山女人边吃边聊,亲如姐妹,畅所欲言,彼此没有一点戒备心。这一代矿山女人比男人不差,上得厅堂,下得井底,都是血里火里滚三遭儿,为国家矿山建设奉献了最好的年华。当然,那个时代各行各业女人都是铁姑娘、硬汉子,比老爷们一点儿不差。
李兰梅感慨地说:“大嫂,那时候你我都是铁姑娘队长,啥时候比他们老爷们差过。再说啦,就是吃这样的馒头不也是四五个啊!你说,那时候咱们哪来的力气。你看现在,我一个馒头不够,俩馒头吃不了,顿顿吃新鲜饭食,要不然保全不乐意。”顿了一下问道:“昨天晚上,这帮家伙都嘞嘞啥了,改革了有没有啥名堂。”
“还能嘞嘞啥?无非怎么改革,怎么布局井下生产。对啦,他们把小成子矿长扶正了!”付金凤喜悦地说。
“小成子是那块料!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万阎王那么不是物,都奈何不了他。”李兰梅说到这羞愧地低下头。大嫂付金凤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安慰道:“妹子别伤心,事情都过去了。你大哥现在干啥呢?”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他求保全开了一封介绍信,说要去大城市做点小买卖儿。他是没脸在这呆下去了!”李兰梅说着掉下了伤心的眼泪。怎么说,她和哥哥李大能耐也是一个娘肠子爬出来的,啥时候都是牵肠挂肚的
“杨关生没信儿吗?这党生够可怜的!他姥爷和姥姥不来看看吗?”付金凤说的党生,是李大能耐和杨关生的孩子。孩子出生的时候,李大能耐呼通文革风生水起,为了表现他热爱党给孩子起名“李党生”。从万景富被抓以后,李大能耐被省革委会开除党籍,解除一切职务。矿工兄弟迎面碰上他,多数都“呸”一口唾沫,有脾气酸叽的刺挠他几句,李大能耐一点脾气都没有,就像过街老鼠无处躲藏。
李兰梅提了提精神,和付金凤严肃地说:“大嫂我得求你个事儿。我们老三在井下干了那么些年,你看趁这个机会给弄个一官半职的。老大老二都是技术员和井长了,就剩这个老疙瘩不能不管啊。”
“那不是保全一句话的事儿,看你这心操的。”付金凤不以为然,觉得李兰梅多此一举。
“你不知道,孩子和我都跟保全念叨几回了。可是,他说自己没法说这个话。再一个,我哥的事儿刚平息,保全受他影响你不是不知道,咋开这个口啊。我寻思你和问天书记说说。”李兰梅近乎于恳求大嫂付金凤。
在现在矿山人们的眼里,大家可能认为一个技术员,李兰梅至于兴师动众吗?那唐保全是局长,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吗!其实,大家对当时人事工作不了解,不能用现在的思维考虑八十年代初的问题。在八十年初,矿务局干部管理非常集中,技术员算股级干部,与段队长书记平级,只是分工和工作权限不同,提拔一个技术员都要上报矿务局。所以,李兰梅才这样犯愁——唐保全不能在党委会上主动提自己儿子啊。这还是她儿子唐斯腾各方面条件都够;否则,李兰梅连提都不敢提。不像现在干部任用这样灵活。
一直非常稳重的大嫂付金凤,今天一反常态抓起电话打到会议室。李问天正在主持会议,听到电话铃响以为矿上报告紧急事项,口气严肃地问:“哪个矿?长话短说!”
“我,我短说。保全老疙瘩是不是一块研究了!”李问天没回声,迟疑地放下电话,在手中名单里找“唐斯腾”三个字。从前到后看了两遍,李问天没有找到这个名字。他拿起电话:“喂,组织处长,唐斯腾为什么没有?”
“唐斯腾是谁?”另一名副局长问。
“唐老三。十五矿的。”李问天语气加速。
“矿组织科没有上报。”李问天直接挂断了电话。
李问天插进来说:“各位,刚才我接到群众推荐,十五矿唐斯腾工作突出,技术进步大,最关键年轻。所以,我认为这次会儿一并研究,让他到二十矿当个副井长。”
李问天一拍板儿,剩下四个人根本不能反对。唐保全接过话来:“我说明一下,唐斯腾我们家老三。你们都叫他唐老三,老三。他呢,脑瓜子够用,跨步培养是不是不好。”
唐保全这话,大家听的一清二楚,明白告诉大家应该提拔。他是局长,又是一把手李问天提出来的,提一个小小副井长,有意见也不能说出口。张斌第一个开口:“我看咱们通过吧,一个井级干部。”
这正是:世事玄机薄似纱,官场明眼是非啊。和平一夜化春雪,探察明了避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