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矿的会议室里酝酿着一场风暴,是席卷整个大顶子山,甚至预示全国煤矿大变革的时代到来。因为十五矿一夜冒尖儿,李问天毛尖儿背后的隐患;所以,他急不可待来到十五矿。又因为他和郑李成的倔脾气差点顶牛。作为大木匠出身的总工程师张斌,不但是老矿山中的尖子而且多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那矿山技术经验和人事经验比李问天丰富。由于他的调和与引导,郑李成才将实情娓娓道来,总结起来真就是政策和人三个字。
郑李成长达两个小时的讲解,从他怎样产生的这个想法、怎样开会研究,到怎么实施,实施中遇到哪些问题,终于经过长时间准备,于近日一下子提高了产量。最后,郑李成补充了一句:“因为这是涉及煤矿发展大事,也是涉及成百上千黑哥们的富裕生活,我不能自绝于黑哥们们。”
如果没有最后一句补充,整个提高产量的讲解让李问天非常顺耳。最后一句话冲了李问天的肺管子。因为他曾经的搭档万景富这句话挂在嘴边,动不动就我不能自绝于黑哥们;每当万景富这句话一出口就会发生大事儿,不是灭顶之灾就是欢天喜地。李问天讨厌这句话的原因,是因为说这样话的人好大喜功,以自我为中心,心中没有大局,贪功冒进。
今天,郑李成小小年纪,怎么那么像万景富,张嘴闭嘴我不能自绝于黑哥们,不能对不起黑哥们。所以,李问天等郑李成说完接着问:“你把那三个矿人挖来了,那三个矿咋办?哪一点体现出阶级有爱,哪一点体现出社会主义互帮互助,哪一点体现出矿务局这个大盘子?”
李问天脸绷得一汪水,对着干儿子劈头盖脸四连问。会议室立刻静下来,掉根针都吓大家一跳。张斌看看李问天看看郑李成,咂摸着舌头觉着人都有理,一时也鼠迷了下去。郑李成呢,他被干爹一顿雷烟火炮,也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嘴,僵在当场不知所以然。他心想:你李问天干什么,不是来探查我一夜提产嘛,这大帽子一顶顶满天飞,我咋说都是错的;得,我干脆哑巴打立正一言不发,看你把我怎么着。四连问一出口,郑李成不接茬儿,李问天也僵在了当场儿。
几乎所有人都打眼儿瞪小眼儿,不是故意飘荡着目光,就是下意识地咬着铅笔杆儿。是啊,这两位不但是上下级,而且是有着感情的干父子,站在谁的角度说话都尴尬。何况,多数人都分不清谁是谁非,冒冒失失开口雪上加霜。张斌虽然分不清谁是谁非,但知道小精豆子王石南肯定能解围,不停地用手指头捅王石南,转头向王石南挤眉弄眼儿。
王石南太了解李问天脾气。这时候没有他允许,谁敢轻易张嘴。所以,他回应张斌也是挤眉弄眼儿,意思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他俩的动作这么隐蔽,却被李问天感知到了。李问天往后一蹭靠到椅背儿上:“你俩有话说有屁放!”
张斌小心翼翼地铺垫了一下:“书记,王副局长有话说。”
王石南喘了两口粗气,冲着李问天一呲牙:“十五矿作法呢,我现在还不敢说是对呀还是错。但是,我觉得有两点:首先,小成子,啊郑矿长超额完成任务,结余了材料费,尤其不是冒险作业完成的,就是变换了一种工作方法。其二,十五矿作法符合等副主席说的‘摸着石头过河’,既不左也没右。基于这两点需要我们局班子深挖细抠,最好深入调查得出结论,好的发扬光大,不好的剔除出去!书记,我看不是作结论的时候,我们调研已经达到了目的。”
郑李成不服气地接过来:“做这白话啥,下井一看不就行了。真没功夫跟你们磨嘴皮子!”
大家也都缓过神来了,跟着郑李成鱼贯而出会议室。在郑李成的带领下,大家把正负井下巷道、开拓巷、掌子头、工作面都走了一遍,包括巷道里的风管和暖气管都仔细查看了一番,既超出了矿务局标准化作业要求,还听不到过去班排长督促作业的吆喝声,所能看到的作业矿工个个奋勇争先,人人挥汗如雨,完全没有了过去支使一下动一动的现象。
张斌见怪不怪没有多言语,李问天不禁问他:“每条巷道连个草刺儿都没有,所有电线管道排列有序,顶板像刀切那么齐整。你为什么不汇报?”
张斌听到问话心里“咯噔”一下,忙不迭地回话:“领导啊,党啊不带这么冤枉人的!十五矿连续两次作业评比第一,我向你汇报了三次,你也没给态度啊!”
李问天没有接他话,郑李成也没有任何话,带着三位局领导往前走。最后一个掌子头,四个开拓人员围在一堆儿讨论着工作思路。李问天大概听他们议论,怎甩风管便于下镐,什么角度才能最快施工……李问天心想,这不都是井区长作业会上讨论的吗?几个工人现场就讨论了?
他们看到矿长带领局长到来,以为特意来检查他们工作,其中一个赶忙汇报:“领导同志们,我们按着井口和段队下达的开拓任务,正在研究开拓作业方法,请领导指示。”
郑李成认真地回道:“没指示,继续作业!”
有了会议室的经验,李问天没对郑李成指手画脚,郑李成也没对李问天多说一句。但是李问天向看清汇报那个矿工的面目,除了四个矿工高矮能清晰地分辨清楚,面容和胖瘦几乎差不多,想仔细看清楚每个人门儿都没有。他苦笑了一下,又摇头又点头地跟着郑李成升了井。升井之后,郑李成头也没回地离去。李问天忿忿地想骂他一顿,被王石南拉住:“我的书记,小成子脾气跟他爹越来越像,别理他!”
王石南看看腕上的大上海说:“时间还早,咱们找个地方喝一气,也好交流一下今天意见。”顿了一下:“我看咱们就找侯孖去,这只猴子好长时间没动静啦。”
“找啥找,他都去生技处半年了,啥水平!”张斌讥笑王石南,说他对什么事儿都不知道。
张斌这一句话提醒了李问天。他一拍大腿:“这下可委屈他了!我狗脑袋啊,怎么会忘了这么大个事儿。”
张斌小心翼翼问:“书记,什么事儿啊?”
“什么事儿,就是侯孖去任职的事儿!走,赶紧回局里,找这小子赔个不是,要不恨死我。”李问天带着他们钻进吉普车,吉普车追着夜幕来到矿务局家属区。李问天下车看见侯孖去屋中亮着灯,推门径直往里走。快十一点了,侯孖去趴在床上翻着几张人民日报,在昏黄的电灯下佝偻在炕上,旁边的炕桌摆着用过的筷子碗。听到有人进来,侯孖去一个骨碌爬起来,看见他们三人进来。侯孖去没精打采打招呼:“干爹你来了,这么晚。”
“侯孖去,我再一次郑重地纠正你,不许你叫干爹。一句玩笑话,至于你认真这些年嘛!”李问天虎着脸纠正他,猛地一抬头正好撞在炉筒子上,把炉筒子接口处的罐头瓶子碰掉,“啪嚓”一声粉碎。
李问天胡噜一下头发,又马上又阴转晴,满脸堆笑地说:“侯孖去,我的兄弟,都是我的疏忽让你受委屈了,给恁道歉!”侯孖去也知道李问天的习惯,只要他突然冒出河南话,就是真情所致,真心实意向他道歉。
张斌和王石南听说过李问天和侯孖去有历史瓜葛,却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咋回事。张斌也是好奇,把长条凳子拉过来:“书记你坐下说,也让我们明白明白!”
李问天瞅瞅张斌又瞅瞅王石南:“要说也得填饱肚子啊,这都饿成什么样了!”
侯孖去知道他们没吃饭,赶紧撸起袖子为他们弄吃的。李问天向张斌和王石南讲起了多年的往事,主要讲了侯孖去为什么叫他干爹前前后后。张斌和王石南就像七八岁的孩子,双手拖着下巴蹲在李问天面前倾听。
“第一次,我让侯孖去叫我干爹,那是四四年,我与老前辈刘薛文装神弄鬼吓唬鬼子,刘薛文也就是二斜楞。侯孖去和哥哥侯孖来奉父命到大顶子山做卧底,等待时机争夺煤矿。没想到侯孖去和哥哥刺杀刘老前辈,被我们糊里糊涂杀了侯孖来。侯孖去求我们饶命,我逼他叫我爹就放了他。那个时候,我恨呢!所以,我才这么干的。”
李问天叹口气接着说:“我第二次让侯孖去叫我干爹,那是侯孖去与一枝花联合攻打大顶子山,我们活捉了侯孖去,我又逼着他叫我干爹。哪知道这个强种就不改了!你们说他是不是强种?他还比我大一岁!”
这时候,侯孖去清炒了两个菜,炖了一个菜。这个季节什么都有,是东北蔬菜最为丰富的时节。别说侯孖去独身生活会做饭,就是矿山男女老少任意拎出一个没有不会做饭的。要说煎炒烹炸精工细作不行,那东北人家的大锅饭人人拿手。李问天刚想张嘴问有没有酒,侯孖去双手抱着一提溜放在脚下。大家都知道,自从妻子王大红死后,侯孖去就以酒浇瞅,家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酒。即便知道,李问天也感到非常吃惊,想劝侯孖去几句又没张开嘴。
侯孖去给每个人倒了一碗酒率先说话:“人这一辈子啊,叫谁啥能咋地。我叫李书记干爹不是违心的,是因为我从心里感谢他把我引上正道儿。刚才,李书记没提我们老侯家缺德做损的事儿,我已经无比感激啦!”
李问天截住说:“兄弟,我的好兄弟,都是那个社会作恶。今天新社会新国家,过去的不提了!”
“为什么不提?我们老侯家害了你们老李家几十口子!你宽怀你大度给我那叛徒爹留下我这颗苗。你看,我这,报应。”猴子去眼泪连连地看着张斌和王石南:“不是报应吗?我媳妇,马上生了,又断根啦!”
张斌和王石南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好在里面插嘴,只好静静地听着他们二人说。李问天拦不住猴子去,只好让他继续唠叨:“我侯孖去贪生怕死,求你李问天放过我。新中国给了我新生,你李问天给了我新生,我真心实意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做人的方向,不是假话。人呢,都是后知后觉,都他妈把眼前的利益看得那么重;有啥呀,不都是光着来光着去,谁能带着什么走吗!都他妈傻子,傻子!”
侯孖去说了声“来”,举碗一干而进,根本没有河南人饮酒的习惯特点,完全融入了东北人豪爽性格。大半小碗老白干儿,跟半斤烧刀子热辣相同。张斌、李问天酒量大没犹豫干了下去,王石南左瞅瞅右看看使劲儿喝了一大口。张斌也是上劲儿了,一捅王石南:“大姑娘上轿啊,干它!”
“我不像你寡妇生孩子有底儿,我干了他非死不行!”王石南大大方方开玩笑,也是想调节这沉闷的气氛。
一碗酒下肚,李问天沉默了一阵子才悠悠地说:“从四三年到现在,我们都经历了沉沉浮浮的大半生,都有着一肚子的恩怨情仇。如果我们老是向后看日子没法过了,那就不如放开眼量向前看,就像邓副主席说的,我们要团结一致向前开。退一万步讲,我们亲手打下的江山就要干到底!”
侯孖去回应道:“对,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们就是才人,我们就是风骚!”他眼珠子爬上了红线,表情激动无比,释放出了人的本真性情。
王石南接上一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干哈干哈,看我是个木头上凿眼子的,成心是吧!”张斌是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的大老粗,否则也不能有“张文武”这个绰号。从现在看,张斌这个绰号是一点不寒碜,文能指挥全局生产,武能亲自上阵给矿工兄弟做示范,不愧是第一代矿工里的大木匠。现在木匠都靠着各种电动工具,做出几样美观的家具被人夸成个花儿,跟中国第一代鲁班一样的井下大木匠没法比,一把斧子吃遍井下各种能工巧匠。
王石南挑事儿:“李书记,你知不知道张总工有个‘张文武’的绰号,在咱们矿区可是有一号。”
李问天抿嘴儿一笑:“鬼头蛤蟆眼地你想干啥。我的绰号比你们更响,现在哪有人叫我“李文田”这个大号,你们还不是私下里一样叫我李问天。”停顿了一下,李问天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说:“好不容易凑到一起,说点正事儿。小成子又是各矿挖人,又是搞得那个承包,连井下的技术都靠着工人一商量就干,你们说说这行吗?”
侯孖去带头发言:“你们都知道我与小成子死不对付,从小领着红卫兵收拾我,尤其万该死封了他个少共师长,没把收拾死。可是,通过研究人民日报的评论员文章和国家政策,我觉得小成子为我们矿区开拓了一条光明大道。你看,原来咕堆干的活儿,现在一两个人就解决问题;原来上工都是干部连喊代吵吵,现在不管不问任务就完成了;原来提溜耳朵嘱咐,现在高速一遍就行……好处显而易见啊!我赞成他的作法,都能全矿区推广。”
张斌这个大老粗心里明白嘴上说不出:“猴子说的有没有道理、符不符合政策我不知道,我知道小成子把产量弄上来了,生产作业标准化也符合我们要求。还是让王石南白话吧。这小子净转轴,一咔吧眼儿有的是道道儿。”
李问天看着王石南:“装什么深沉,有啥说啥。要是不说,你就连干三碗,我们当你啥都说啦。”
张斌列憋着身子“嘻嘻”怪笑看热闹,也忘了他平时老油条的谨慎。王石南在他后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看着没有,他把秤砣放我身上了。”
王石南转而一本正经说:“李书记,候处长此屁有理。国家改革目的就是打破‘大锅饭’,虽然现在还给林、煤、农计划内和计划外指标,这是国家现实情况决定的。看国家的政策趋势和省里话里话外的吹风,国家将要大改革大开放,真正让人民在各自行业自己做主儿。说我们煤矿吧。现在煤依然是国家动力支柱,必须在国家计划之内改革,啥时候国家动力燃料丰足了,我们煤矿也就放开了自主经营,也就是让我们在市场上自由竞争。市场竞争就简单了!谁出的煤多,谁就多卖钱,谁卖的钱多谁就过的舒服。小成子这么做就是放开了手脚,我上面下任务要产量,你下面只要完成了指标,我矿上不做过多的干涉。现在别劲的是,我们矿务局条条框框与他这个作法发生冲突,就像爹妈管孩子一样啥都手把手,孩子有其它方法也不让干。这,邓副主席比喻成裹小脚的老太太。诶呀,领到啊,这你天天都传达的精神啊!”
李问天听着王石南这番通俗易懂的分析,心里不住地点头称是啊。他心里想,干部真是不分级别高低,我这个党委书记都没有这个毛孩子看得透。李问天不愧是党的好干部,任何时候都能反躬自省,承认自己不行之处,看到下级能力和优势。啥叫好干部,这就叫好干部,能够站在国家和人民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处处大公无私。
这真是:改革东风吹煤海,砥砺前行大步迈。辉煌篇章添华彩,华夏儿女新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