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王老爹背上猎枪,带好应用之物向大山密林走去。所有人都认为老人家进山打猎,其实他是按照与二斜楞的吩咐,绕道去地下交通站送信,告知假特派员一事。王老爹走后不久,二斜楞也悄悄离开了大通沟屯。二斜楞这一走两个目的:第一,他要想尽办法寻找真特派员佟涤新;第二,他要弄明白这个假特派员到底是谁。
对于真特派员佟涤新,二斜楞不止一次听杨靖宇将军说过。那位假特派员叙述的佟涤新革命经历都对,但只说出了佟涤新的前半部分。佟涤新,1916年出生在黑龙江省依兰县马家沟的一个农民家庭,真名叫郭维轩,参加革命后化名王一知,在党内乃至满洲省委、党中央特别培养的高级人才。从1939年11月后的生平简历全部抹消,除了党中央和满洲省委几个主要负责人知道以外,对内对外一律封锁信息,等于王一知凭空在人间蒸发。1940年3月,王一知奉延安党中央命令,与王子阳等十一人去苏联学习军用无线电通讯技术,同年9月学成回到哈尔滨,与王子阳共同参加了周保中将军领导的锄奸行动。在这次行动中王子阳牺牲,王一知有幸逃脱。1942年苏联远东红旗军独立88旅正式成立,她担任了无线电连政治指导员。再往后,二斜楞与党组织彻底失去联系,对王一知的信息一无所知。二斜楞现在一头雾水,党组织派这个文武双全的女特派员来,肯定启动了暗线中的暗线,或者采取其它特殊方式。想着想着,二斜楞开始浑身发冷——现在看来,这件事惊动了国民党高层特务,已经掌握了特派员到大顶子山的事情,自己也暴露无遗。可以明确一点,王老爹这条暗线已经暴露,应该马上将他们转移。他最头疼的是,自己现在是孤雁单飞,上联系不到组织,下联络同志不畅通。这种残酷的形势像掐住了他的脖子,气脉不通,四肢僵硬,即便生有百足也不能前进。
其实,二斜楞和王老爹急中出错。他们的一举一动已经被人盯梢,竟然还被蒙在鼓中。在那个极其残酷的时代,无论谁出错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二斜楞光想到把假特派员稳住,他和王老爹分头秘密行动,预先掐断一些线索,再慢慢想解决问题的办法。此时,二斜楞想到了王老爹夫妻的安全,马上转回身奔大顶子山去找李问天,让李问天想办法转移王老夫妻。他心急脚下快,磕磕绊绊,窄窄楞楞,在荒草积雪中艰难跋涉,恨不得一步迈到李问天身边。
假特派员起来稍作梳洗打扮,看王老爹和二斜楞都出门而去,心中疑窦丛生,眼前掠过一片疑云。她如同电脑一样开启了自检程序,开始回忆自己整个过程的一言一行。想来想去,她感觉自己有三点漏洞:第一,不应该直接称呼瞎子为二斜楞,因为共党都直呼姓名加同志;第二,不应该直接吃那个白面馒头,忽略了共党拥军爱民的优良传统;第三,共党谍报人员常年风餐露宿,皮糙肉厚,不应该与二斜楞握手。她认为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让二斜楞感觉出了破绽。一个人能当谍报人员,那反省思维和自检能力,都不是一般的强大。这位假特派员通过王老爹和二斜楞同时消失,立刻反省和自检出自己的问题,反映出她的反侦察能力异常敏感。假特派员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后,觉得自己应该已经暴露,必须马上撤退回去另想办法。但是,她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想把这一切死马当活马医。于是,她决定从王老太身上验证一下,佯装没事人一样问:“王大娘,他们都干啥去了?”
“哦,闺女起来了,马上给你预备饭。”从假特派员进门,王老太对她没有好印象,但是她提到牺牲的儿子王子阳,使她自然亲近了许多。所以,老太太轻描淡写地回答,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表现出一个老人和蔼慈祥。假特派员没有发现王老太反常的地方,也不好直截了当追问下去。所以,她默默喝了一碗大碴子粥,没有去动那金黄的窝窝头。其实,她看着那窝头肠胃就反酸水,在她现在的眼里那就是下作的猪食。说来,这个假特派员也是命苦的人。她叫梁月桂,出生在三道沟农户家庭,父亲给大户家扛长工,母亲在边角开荒种几亩薄田,三口人将就吃饱穿暖。这个梁月桂越长越水灵,成为方圆有名的俊丫头。十二岁那年就出落成大姑娘,身材和相貌都很出众,经常受到街坊四邻的夸赞。大家要知道东北地广人稀,街坊四邻都相距一二里,甚至更远。那时候,不是现在的街坊四邻门挨门,低头不见抬头见。就拿三道沟来说,一个屯子不到二十户人家,散落在大地上,相隔一里两里就是邻居。大的屯子或堡子五六十户算多的。梁月桂生活的屯子跟大通沟屯差不多,比大通沟住家更加分散。她父亲在通化县大户人家扛活,一年能回家个三五趟。十二岁这一年,梁月桂被一个唱二人转的草台班子拐走,父母着急上火双双病亡。单说梁月桂命还不错,这帮草台班子教她学戏唱戏,想把她培养成二人转台柱子,一直到她十六岁那年学戏满徒,期间也没遭什么罪儿。不过,那时候二人转登不了大雅之堂,走乡串镇,田间地头,炕头屋地,捞起来就唱,勉强能够糊口而已。即使这样,梁月桂已经小有名气,人送艺名“小彩蝶”。这个十六岁丫头真是一枝梨花压海棠,出落得风情万种。她杨柳细腰,柳眉杏眼,玉指纤细,天生一双放电的勾魂眼,谁看到她的眼神都经不住撩拨。
通化地区想听蹦蹦戏的必看小彩蝶。常言道,人怕出名猪怕壮。以岸古隆一郎为首的日本人,对东北二人转情有独钟,经常将小彩蝶草台班子请到司令部,一唱就是半个月。小彩蝶天生尤物,凡是男人要不动心才怪。但是,岸古隆一郎事业型的男人,为了实现他在通化乃至满洲中日亲善,达到长久安稳统治通化地区,明明对小彩蝶神魂颠倒,却极力克制住那颗贼心。而且,他还下令手下日伪人员,谁都不能侵犯小彩蝶,违令军法从事。这等于直接保护了小彩蝶!
因此,小彩蝶对日本人印象非常好,非常愿意到日占区唱二人转。一直延续到1943年冬天,候清肠秘密到国民党通化警察厅上任,突如其来改变了小彩蝶命运。这一切得从候清肠入住山海关黑寡妇大车店说起,才能把这件事前前后后说明白。候清肠爷仨儿住黑寡妇大车店,到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发现所有东西不翼而飞,只给留下身上穿的裤衩。从生下来到现在,他们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损贼。说其他的没用,必须把眼前难关过去才行。幸好,候清肠脚脖子上带了两条金脚链,没有被那个损贼发现,算是给了他一丝活路。
侯孖来、侯孖去就说:“大,俺们找老板算账,不行就报警,看他们怎么抵赖!”
“呸,恁白活嘞!这是啥地方,你大俺是干啥嘞,恁怎不长脑子想想?”候清肠听了儿子幼稚的话,一口血好悬没气得喷出来。候清肠心想,自己就是警察,还他娘的是警长,天下乌鸦一般黑,山海关的警察就比河南的好,做梦吧。
“那咋办嘞?”两个猴崽子快急哭啦!
“咋办,从长计议!”候清肠这种人咽得下委屈,翘得起尾巴,苦能吃,甜能吞,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他不行的时候,你骂他八辈儿祖宗都是笑脸;他行的时候,你管他叫祖宗都翻脸。用东北话说,他妈的贼不是物!纵观古今,无论哪朝哪代就这种人吃香。有好信儿的可以观察社会上的人,越是忠厚有能力的领导越喜欢这种人。因为他们忠厚,所以看他们哈巴狗样可怜,或者被这种人舔得腚沟子舒服。但是,忠厚有能力的领导往往死在自己可怜的小人手里。这样的领导比比皆是,吃一百个豆都不嫌腥。因此,有智者总结——这种领导因为忘本,所以活该!
正当爷仨不知所措的时候,黑寡妇大车店一楼乱了套,一群人拥在一起围着老板伙计:“你们这他妈是贼店,还我们钱财衣物,不能让我们光着屁股出店门!”
吵吵吧火的声音都要把房盖顶起来,南腔北调的声调一浪高过一浪。七八个小伙计和老板愣怔在当场,不知道如何向这些老主顾解释。这位老板身高一米八多,细条条身材,白净面皮上散落着几颗豆大的麻子,蒜头鼻子,鲤鱼嘴,嘴丫子恨不得咧到耳根子,看不出南方人还是北方人,与店名黑寡妇一点都不沾边儿。他作了一个罗圈儿揖,不住地赔礼道歉:“各位老客,这这——这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各位各位——我已经打发伙计报警了,警察一会儿就到。”
大车店老板无论怎么说好听的都没说赔,让这些披着被褥、围着床单子的人不依不饶。这时,有个伙计拿过一张凳子,店老板往柜台边一坐,闭目养神,一句话没有。约摸一个小时,来了两个警察,摇头尾巴晃,象征性在楼上楼下查看案发现场。然后,他们下到一楼,其中一个向大家说:“各自回房间,大爷我要当场儿问案,痛快点儿!”回头对店老板说:“找个舒服的椅子,这就问。”
候清肠对儿子说:“看着没有,三个吊儿熬汤,天下警察一个鸡巴味儿,装腔作势,俺们简单收拾收拾走。”
两个儿子不约而同两手一摊:“怎么收拾,不能光着出去!”两人既无奈又生气,觉得父亲太软弱。
候清肠没有搭理儿子,向楼下喊伙计:“老板,请个伙计上来,我们也被盗了!”
有一个小伙计跑上楼:“大爷,您吩咐!”
候清肠把两串金脚链一递:“找个当铺!买三套衣服。”
小伙计转身出去。这帮伙计虽然不起眼儿,但是拼缝抽条最在行,与当铺老板沆瀣一气,明当一个价儿,暗当一个价儿。看到侯氏父子当金镏子,眉开眼笑说:“您放心,我一定给你当个最高价儿。”
侯氏兄弟夸赞说:“这的人还怪好嘞!”
候清肠瞪了瞪他们:“狗肚子窜稀,一摊狗屎嘞。那是怪好嘞?那是油水儿活儿!”
候清肠既然知道小伙计揩油,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当铺。他能不想吗?因为他们爷仨都光着屁股呢,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钱“哗哗”流走。被父亲教训了一顿,侯氏兄弟低头不语,等着小伙计回来。功夫不大,伙计拎着三套合身的大褂、内衣,连袜子都全和的。另外,他又递给候清肠十个大洋,转身向房间外面走去。候清肠一掂十块大洋:“小兄弟,你没少赚吧?”
小伙计面不改色:“大爷,现在兵荒马乱的,能当出去那是本事,您自己当当试试,不把你当江洋大盗才怪!”
都是老江湖,候清肠这会儿哪有闲心斗嘴,招呼儿子穿戴儿整齐,结了店饭账四块大洋,神情沮丧向大车店外走去。他不等警察破案吗?候清肠自己当过警长,他啥不明白啊!现在他是没上任的警察厅长,那两个小警察都是孙子辈儿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他的眼睛。他不想在这打无谓的口水仗,想急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早日与重庆国民政府取得联系。走出黑寡妇大车店大门,他特意向里面望了望,畅快店老板该着破财。他摸了摸兜中六块大洋,一阵好不心酸。但是,他也没办法,谁叫他自己赶上了呢!
他怀揣着六个大洋,边走边回忆自己大半生历程。他候清肠日本留学回来,费了好大劲儿弄个书记官,祸害了老李家,用妹妹青春换来个警长位置。本来想风风光光过一生,他没想到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军队开始踏遍中原,战争烽火烧遍河南大地。兰考县被日本军队占领以后,候豫敏家产被抄没,与妻子逃往郑州。侯彩霞没等逃出门,被候清肠作为觐见礼送给了日军。当时,他想借这个机会继续作伪县长。可是,覆巢之下哪有完卵。日军不吃候清肠这一套,把侯彩霞送到慰安所,把候清肠编入皇协军当兵。候清肠找了个机会,挖出藏的金条,撇下妻子父母,带着两个儿子奔了郑州。在郑州他遇到了戴笠手下的四大金刚之一陈恭澍,他用五十根金条买通了陈恭澍。在陈恭澍手下专门负责写写算算,忝为陈恭澍一个秘书。到了1943年底,戴笠一盘算,东北因为没有蒋介石驻军,虽为奉系军阀天下,但张学良人不在东北,兵不在东北。正好,他戴笠趁机派人潜入东北,一方面封官许愿拉拢张学良曾经的部下,一方面拉拢胡子编为国民党挺进军。这样,他戴笠就为主子埋下了大局的棋子。等到抗日战争胜利,这些力量就能跟成气候的抗联形成对垒,等待国民革命军出关收拾残局。当他向蒋介石报告时,蒋介石夸赞他说:“雨农高见!”。蒋介石不但同意了戴笠计划,而且批给了一大笔经费。候清肠借着戴笠布局军统势力范围,一举走入了戴笠的视线,简直踩了狗屎运一般神奇。戴笠这次在东北布局军统势力,不光派了候清肠一个人,包括候清肠在内二十人进入了东北,都是戴笠的高级特工。他们的任务拉拢土匪、东北军残部,改编为临时国民革命挺进军,抓住有利时机抢占矿产资源。如果时机不成熟那就蛰伏待命,直到时机成熟再光明正大行动。
候清肠与李问天及众乡亲,几乎同时到达了山海关下。候清肠才被李问天盗了个吊蛋精光。眼前,候清肠用六个大子儿买了三口袋馒头背着,领着两个宝贝儿子,一脚踏入了茫茫的东北大地。大炮头齐老五截住李问天花子队一幕,被候清肠清楚地看在眼里。他庆幸领着儿子绕羊肠小道走,否则自己也被胡子劫了。当然,他不知道这群逃荒的要饭花子是李问天,也不知道李问天领人偷走他的财物。他嘱咐儿子不能与这群花子同行,要饭花子急眼就是强盗,再把他们爷仨抢了杀了,天下都没有报丧的人。侯氏兄弟当然听老头子的,爷仨儿穿密林过深雪,那可遭了老鼻子罪了!
这爷仨踏深雪过沟堑,穿行在莽莽林海雪原,饿了啃冻馒头,渴了随地抓把积雪。幸运的时候,他们找到有人家的地方要口热乎饭吃。他们将将就就、辗转反侧走到了通化县。等进入通化县,候清肠流着泪念出一句诗:“人杰鬼雄皆旧事,一番苍凉叹古今!”
爷仨儿互相看看,哎呦,真是惨透了——胡须半尺长,满脸黑漆寥光,没有一点儿人模样,与山中野人没什么区别。他们捱到了通化县梅河口镇,立即跑到挺进军宋桐军的黑七旅。其实,宋桐军的部队号称旅,总共才八百多兵马。等候清肠说明了情况,请求宋桐军收留,并答应给宋桐军一笔经费。宋桐军见利忘义,有奶就是娘。他看到候清肠能给自己经费,马上让候清肠通过电台向戴笠报告。果然,戴笠回电,立即给予经费和装备支持。时间不长,候清肠收到了戴笠给他拨付了两万现大洋、电台、微型照相机、枪支,并重新给补发了委任状、印章,使他这个秘密通化县警察厅长名正言顺。拿到这些,候清肠算是走马上任的警察厅长啦。
这正是:好人累死嘴起泡,坏人清闲做官轿。骑马坐轿横死多,正义大道活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