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脚步来到一九七七年夏天,太阳给大顶子山镶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辉。厚厚的积雪闪着无比耀眼的金光,就像这片煤海乌金燃烧起来,呈现出无比光明的火红气息。
为了找到杨盼生夫妻和侯孖去,李问天逼着李大能耐说出下落。现在的李大能耐真没啥能耐了,看着李问天严肃表情心里发慌,舌头打卷,赶紧把自己摘清楚。因为他是文革中兴风作浪的坏种,现在已经接受了党和人民正义的审判。他不但丢了工作,而且成了人人喊打的臭虫,像个癞皮狗一样被大人孩子踢来卷去,完全靠着妹妹李兰梅接济才勉强活着。李问天看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样子,心里早已油然而生一种怜悯之情。但是想到他曾经的所作所为,心一横喝问道:“你说不说,他们到底在哪里?”
“我,我,我只知道他们在饮马河农场,还是无意当中听战方旗说的。万景富不是什么都告诉我。”李大能耐失去了原来巧舌如簧的风采,眼巴巴地祈求李问天给他一条活路。
李问天回到办公室,卷上一袋蛤蟆头旱烟想心事。他现在对杨盼生夫妻不太上心,却对于侯孖去心心念念放不下。他恨杨盼生夫妻立场不坚定,关键时刻倒向万景富怀里不说,还被坑了个倾家荡产。反倒这个国民党反动派的后代,竟然在残酷的斗争环境中没软和。据李大能耐说,万景富带领红卫兵给他上大刑,逼他捏造李问天的罪状,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始终没有说李问天一句不利的话。搁谁心里没有对比啊——结拜的义兄过命的交情出卖自己,自己的仇人镇压的五类分子却豁出命袒护自己。所以说,人世间最难辨的是人心,最可怕的是人,使这个世界悲喜交加、爱恨交织。
李问天找来王石南和苏元乾,让他们到饮马河农场走一趟,查访杨盼生夫妻和侯孖去下落。到了饮马河农场,王石南心里凉了半截儿。这哪是什么农场啊,连个小屯子都算不上,十七八户人家,稀稀落落洒在松花江边,住家往南大片的玉米地一眼望不到头儿,显示出北大荒庄稼地豪放与粗犷。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最西北角一排泥草房找到场长。这个场长瘦削身材罗锅八相,一双耗子眼透着闪烁的光芒。王石南亮出介绍信,请他允许见见杨盼生夫妻和侯孖去。这位场长一口拒绝,说他们隶属于省革委会,没有省革委会批条和命令,谁也不能见这里任何劳改的人。实质上,省革委会已经撤销,等于没有任何部门管他们,就是这个场长自己说了算。谁家有砥石人谁就早被就出去,否则就得等上面落实政策。可是,这两个生瓜蛋子没出门办过事儿,被这个耗子眼一虎信以为真,立马返回了大顶子山,向李问天如实汇报了情况。李问天在原地转了几圈儿,决定亲自去趟饮马河。
李问天把万景富没来及销赃的两千块钱、三根金条都带上。那时候,这可是一笔巨款!按照王石南介绍情况,李问天也没拿介绍信,偷摸溜进了饮马河农场,找到这个耗子眼场长。他说自己是杨盼生的弟弟,说着给这个场长塞了一百块钱——一沓崭新的老头票。耗子场长手指头一撮儿,脸上依然严肃地说:“这可不好!他是重刑犯。”
“老大哥儿,你给我介绍介绍情况。你们这点儿小地方,也没看着有那么多人?”李问天试探地问。
“外行,外行不是!要不怎么说重刑犯呢,你看到的房子是我们民兵住的,他们都住在地窨子里。从外表你什么都看不出来。”耗子场长得意地笑:“你没看到这无边无际的庄稼?都是他们春种秋收。干活放出来,收工关起来。”
耗子眼儿场长一边描述一边用眼神瞄李问天身上的包袱。李问天心里一阵阵发紧,二话没说,直接掏出三根金条塞给他:“敬爱的场长”一拍包袱:“我给他们带的吃的。”。
耗子眼儿场长领着李问天扎入庄稼地,来到一片半地下室的地窨子区,每个地窨子都在地下一米,地上一米出点儿头。不了解的人,你根本看不出来这是地窨子,而且里面还住着几百人。这片地窨子大的住十多人,小的住两个人。住两个人的一般都是夫妻。这点还算是人性化。每天放风四五次,出来就是上厕所,打扫一下个人卫生,劳动期间除外。他们先来到杨盼生夫妻地窨子前,耗子眼儿场长贴近地窨子风眼喊道:“杨盼生,你弟弟来看你了。”
等好字眼儿场长把二人放出来,杨盼生一下跪在在了李问天面前:“兄弟,大哥不是人,你救我们出去吧!”
一看他们夫妻太惨了,大嫂现在衣服仅能遮体,根本看不出来昔日风韵,李问天抢步上前拉起大哥大嫂。紧接着,他们又把侯孖去接出来。侯孖去看到李问天也是热泪盈眶,哆里哆嗦:“干爹,我我……”半天没有说出完整的话来。李问天制止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说走,杨盼生腿抬不起来迈不动步。因为潮湿他坐下了关节炎的毛病,加上心里着急和激动,一下子腿脚不好使了。李问天二话不说,背起干巴瘦的义兄,趁着夜色出了农场。正是庄稼丰收的时节,他们四人钻进玉米地,别说没有人追赶,就是有人追赶上哪找去。杨盼生趴在李问天背上,觉得两耳生风心里霍亮。此刻,他悔恨交加,后海自己眼光差立场不坚定;本想打万景富溜须能躲过一劫,不但没有躲过还被关在这十来年。最后,还是他检举揭发的罪人救了他一命。他不自觉流下的汗水打湿了义弟的后背。
不知跑了多长时间,李问天气喘吁吁将义兄放在地上,侯孖去扶着关慧薇一瘸一拐追上来。他们都虚脱地坐在潮湿的草地上,互相瞅了一眼苦笑不得。是啊,劫后重逢,物是人非,一切都恍如隔世,一切都沉重无比。青山不冷,回头看繁华淡去;山川不语,放眼望青春不见。现在,他们三人都觉的这是一场梦,而且是没有留下任何足迹的梦。如今,他们只觉得这是繁华与喧嚣的一抹玩笑,那岁月尘埃里惊艳的几道温柔。所以,一时都语塞无言。
人们还没有从三位伟人去世的悲哀中清醒过来,时光的脚步来到了一九七八年。中共中央在北京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这次会议彻底否定了“两个凡是”的方针,重新确立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停止使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作出把党和国家的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实行改革开放的伟大决策;会议实际上形成了以邓小平为核心的党中央领导集体。大顶子山像松了紧箍咒一样欢快无比,人们开始转变“越穷越光荣”的思想,投入到了“谁穷谁笨蛋”的新思维怀抱中,人人身上憋足了干劲儿!
七八底,李问天正式卸任了铜锣县委书记,杨正祥被任命为铜锣县县委书记,临时代理县长。此刻,李问天就像四八年建局时情形一样,里里外外透着劫后重生的精气神。他进行了全局干部调整,重新完善矿党委领导下的矿长责任制,补充完善了重返工作岗位的四项措施:“首先,他继续延长十三、十五、十七和二十矿工作面修复期限半年,在这半年内全面贯通新工作面,将矿井新旧浮煤吃干榨尽,实现巷道净、通、畅三条标准目标;其次,对所有矿井急倾斜煤层采用柔性掩护支架采煤法,采用新的科学方法提高回采效率,实现井下采煤工作面全部支护;第三,在其它十六个矿所有工作面推行薄煤层壁挂式复采,使过去胡采乱掘遗留煤炭吃干榨尽;第四,恢复矿井队三级管理制度,全体干部职工进行分批轮训,主要落实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精神,扭转建局以来依赖呆板的思想。”这四项措施一出台,干部职工欢呼雀跃、兴高采烈,他们终于可以在明白人领导下工作了。一转眼,七九年来到人们视线里,大顶子山矿务局三个煤量直线上升,预计原煤年产量上升到将近六百万吨,能比以前上升五十六个点,将会创造矿务局生产历史上的第二的记录,岩石下山单进尺近四百米,总排名全国第七名。未响应国家建设高潮实际,李问天开始着手建立洗煤厂申请,计划建设三个洗煤厂满足全厂钢厂需求。
三月下旬,李问天带着全局黑哥们的成绩和期望,参加了吉林省“学大庆、赶开滦”总结表彰会议。在这次会议上,大顶子山被吉林省授予“大庆式”企业。也就是从这次会议,大顶子山矿务局有了明确的身份——国有独资企业。所有的干部职工有了归属,明确了自己的社会主义身份。在会议现场,李问天不情自禁流下了眼泪,心里说不清楚为什么流眼泪,无论如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是啊,建局三十一年,这群给哥们都是领导阶级的一部分——十分明确的工人阶级,先拼命后遭罪又被扣上各种各样的帽子,他内心能不翻江倒海地折腾嘛!他泪眼朦胧看到主席台省工业部党委书记、主任华明远向他瞄了几眼。那眼神是坚定的、鼓励的!
主持人宣布散会同时,通知李问天和孔德育留下。华明远坐在主席台上没动,其他人员“呼呼啦啦”走出了会议室,会议室瞬间进入了安静模式。华明远招手:“两位局长,请到前排就座。老伙计了!我们开个小会。”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转眼过去小半年。我们省工业战线抢救措施得力,尤其煤炭和木材恢复到了期望以外的高速度。这都有赖于邓公的英明决策,有赖于你们二位艰苦卓绝的努力。你们二位都知道,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在拨乱反正的过程中党中央正在筹备起草《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为统一全党思想,开创四化建设开篇起步。你们不知道的是,这个决议由邓小平和胡耀邦二位同志主持,将会对新中国成立以来的若干重大问题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作出科学的实事求是的分析和论断,完全可以比肩于四五年的《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
因此,我们要清醒地认识到:第一个历史决议为夺取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伟大胜利奠定了思想基础;这第二个历史决议就是将会为夺取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吹响了冲锋号。我说这些,是给你们吃一颗定心丸。过去的都过去了,你们可以甩开膀子干了,再也不会有原来那些事情发生了。目前,最重要的是你们先彻底转变思想,砸碎脑子当中的条条框框,抓教育抓文化抓生产力,把精力集中到社会主要矛盾的解决上,调动一切积极因素,能行风的行风,能行雨的行雨。总之,一切为了发展经济,一切满足人民群众需求!”华明远从宏观到微观讲解了当前形势任务,鼓励李问天和孔德育放开手脚,不要受过去十年影响禁锢了思想。
“明远书记,你就是告诉我们现在一切都要变‘新’,只要能挣钱就行,不用顾忌以前怎么地。对吧?”孔德育接上话,转头问李问天:“你怎么想的?”
“去掉思想包袱,甩开膀子多出煤,为四个现代化做贡献。这就是我们黑哥们的使命。”李问天平淡地回答。
华明远微笑着站起来送他们,让他们出实招儿巧招儿,尽快实现煤炭、林业工业化,完善全国四化建设工业化链条的重要环节,走在全国改革开放的前列。
从省工业部会议室出来,孔德育始终沉浸在兴奋之中,拉着李问天上自己的车:“我们必须再唠扯唠扯!”
李问天说回去好多事儿,不能在道儿上耽误时间,孔德育不由分说把李问天推上了自己的车。他麻溜地关好车门:“明远书记说的多清楚,怎么新怎么干,怎么挣钱怎么干。这么兴奋政策,我看你没有多大反应呢!不应该,实不应该。”
“是啊,有些事情像焰火一样窜到天上,一会儿绚丽多彩,一会儿又浓暗无光。哎,有些事情不是一下子落到心里就能炸开的。我的信呢,再也没有装不下任何事情!”李问天没精打采,再就闭口不言。孔德育看自己讨人嫌,到长春市外三岔路口停下车,让李问天回到自己车上。
紧随这次会议,中共中央确定了 “调整、改革、整顿、提高” 新的八字方针,这是邓小平认为全党全国全军应该从“阶级斗争”为纲,全面转到“经济建设为中心”的现实任务上来。他在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上说,一个国家的工业水平不光决定于钢产量,要把钢的指标减下来,实事求是确定指标,使钢产量与市场需求两条腿儿走路。另一方面,我国虽然是农业大国,但只讲粮食也不行,要农林牧副渔并举,使农林牧副渔相互融合,相互促进。所以作为国家主席,李先念针对国民经济比例严重失调的情况下,决定从七九年起对国民经济实行“调整、改革、整顿、提高”的方针,利用三年时间使国民经济得到全面调整和调高。他讲:调整就是调一切不合理的,使之趋于合理;改革就是改掉一切不合理的,使之新的代替旧的;整顿就是整顿一切不合理的,使之合理的保留,不合理的改革;最终目的就是提高国民经济水平,逐步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资文化需求,实现社会主义初阶段社会既定目标,让人民的腰包先鼓起来。
一朵鲜花的盛开,好比仙女飘落凡间,瞬间装点俗尘凡世;一个好政策的落地,好比旭日冉冉升起,瞬间普照晴朗天地。改革开放就有这样的功效,给中国大地开出了一剂良药,瞬间让死水微澜的大顶子山新润明朗起来。李问天虽然没有与孔德育交流改革心得,但是他干净利索地进行了大刀阔斧改革,使矿务局率先做到了四新。首先,他做到了人新:他把与文革刮边的领导干部退下去,让年老体衰多病的领导干部退下去,将第一批哈尔滨的“黄埔生”接任了矿一级领导,将北京上海下放知青接任了矿务局业务处室和矿上中层。共计更换干部四百七十多人,矿务局领导班子以下的上报备案,矿务局领导班子他只保留了一位原来的副局长,其它三位分别是唐保全、王石南、张斌,领导班子成员平均年龄四十九岁,只有他一个五十九岁的。其次,他坐到了制度新:从岗位职责、安全操作规程和地面单位管理制度,都重新调查研究和会审统一制定。第三,他做到了单位新:李问天重新捋顺矿务局所属单位,重新命名挂牌,压缩成十七个矿、九个处室、一个医院、两个学校、一个风筒厂、一个综合服务公司、一个火工品服务队、一个基础建筑队,共计三十四个处级单位。第四,他做到了矿区面貌新:他组织职工自力更生,建设家园,将原来泥草房宿舍改扩建成半砖瓦半石头的职工住宅,使全矿职工全部搬进砖石结构的公房,仅有干部还住在原来的泥草房中。大顶子山矿务局从里到外万象更新,像一只刚出飞的雄鹰傲然站在群山之中。
现在人们把改革挂在嘴儿上。实质上,改革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那是要革掉一批部门,革掉一部分人的利益,革掉一部分人的权力,不是用嘴说说、吹口气就能成的。这是李问天从七六年末开始布局,到七九年底才乘上我国改革开放第一趟列车,正待手执历史性命令继续出征奋斗。
这正是:昨日寒鸦一片愁,今日柳塘新绿柔。若教眼底无俗恨,不信人间无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