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问天盘算,他们已经站在关东大地边缘,出了山海关就是广袤无垠的高山沟壑和林海雪原。在山海关要能打听到大个子叔叔消息多好,我们就能明确地奔向抚顺煤矿。乡亲们有了落脚地,他李文田也就完成了三娃叔交给的使命。他心里打鼓,万一大个子叔叔没有三娃叔说的那样神乎其神,我现在无异于大海捞针一样困难;如果大个子叔叔真了不起,那找到了大个子叔叔,也就等于找到了饭碗。现在,李问天虽然心中不确定,还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大个子身上。
李问天和罗虎分头寻找棉衣和粮食,都不是几十件的小数,而是事关这千把口人的生命。所以,两个人暗自下决心,铆足劲儿不负众望,都把缴获散兵的长枪带在了身上。
先说李问天这二十多人,把长枪藏在一个容易拿到的地方。他们分散在东罗城转悠一天,又在东罗城郊区周围转悠了半天。一天半的时间过去,他们一无所获。城里杂货铺虽然有的是棉衣,但是他们手里没钱。城郊都是一排排低矮的土围子房。李问天冥思苦想,大有苍天绝人之路的感觉。突然,他想起私塾老师讲曹操为军费盗墓这一段。看眼前,李问天面前摆了两条路:一个是走活人的路,一个是走死人的路。他找来兄弟们商量,说出了自己的这两个想法。大家都傻眼了!哪条路都不好走,哪条路都透着邪性,闹不好都是进局子掉脑袋的事儿。李问天愤懑地说:“大男人还能让尿憋死!可别说进局子不进局子,老天爷这是弄啥嘞,不给活路还怕进局子,还怕掉脑袋球子的!”
大家都明白,走活人路就是偷盗,走死人路就是盗墓。饱暖思淫欲,饥寒生盗心。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老祖宗的话没跑!是啊,不让他们走这两条路,千把口子就得冻死饿死。所以,李文田心一横,去她娘地,不就是碗大疤剌吗。
“先走活人的路,走不通再走死人的路。俺在城里看到一个大车店——黑寡妇大车店,里面人来人往,贩夫走卒,官家行路,各色人物俱全。半夜的时候,俺和猴子去里面,你们在大墙外接应。可有一点,猴子你得专挑单间儿拿,挑有钱的主儿拿。” 李问天坚决地说。
猴子兴奋地问:“俺娘哎,咋挑寡妇门嘞?”
李文田一扒拉猴子的头儿:“恁个怂货!黑寡妇大车店,主人不是寡妇,是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俺都打问清楚嘞。他们这是为了招揽客人,故意使的邪门歪道儿的说法。就冲这,俺们就偷他,败败他的运气嘞!”
自古以来,东罗城是出关进关的必经之地。因此,山海关前自然而然就成了繁华之地,商旅业占据地利发达起来,全城方圆“哩哩啦啦”四五公里,做什么买卖的都有。单说东罗城内大车店多如牛毛,大大小小几十家,占地最大,条件最好的,要数黑寡妇大车店。李问天说的不错,叫黑寡妇大车店,大车店老板确是关东大汉,与方圆百里的大小绺子都有勾结,与曾经的前清县衙和现在的国民党县府勾搭连环。那个年代,官就是匪,匪就是官,普通老百姓分不清,沾上就撕掉一层皮,只能自认倒霉。其实,在李问天的心里,他不恨土匪,却恨死官府。他自己常说,土匪没让我成为孤儿,没让我家破人亡,更没让我成为千里迁徙的丧荡游魂。
到了傍晚,二十几人分散潜入黑寡妇大车店附近,李问天和猴子假装住店进去摸情况。店里的人看他们是南方的逃荒人,根本就没拿眼皮夹这俩人。那意思,你们有钱就住,没钱就滚蛋,爷们没时间搭理你们这两个要饭的。这样一来,李问天和猴子撒开了欢儿,窜来窜去,尤其留意单间里的客人,甚至哪个单间人出手阔绰,哪个单间人抠抠唧唧,都没逃过这两个人的法眼。而且,他们通过店里伙计与客人简单交谈,知道这个大车店主要卖大炕赚钱,店钱饭钱都是小钱儿。另外,到哪家学哪家艺,他们学到了不少新词儿——这里管妓女叫卖大炕的,把关外做皮货生意人叫跑山的,把贩卖粮食生意人叫土耗子,把倒运煤炭生意人叫黑子,把兑换金子生意人叫黄鱼……李问天和猴子听着都觉的新鲜。李问天一想,想啥来啥啊,懂得了这些行话好下手,特别那些找卖大炕的老客肯定有钱。他伏在猴子耳朵上嘀咕:“动手要利索,连衣服带钱都要,来个青皮!”
青皮是河南老家的代名词,就是他们把要偷的东西一扫光,全部拿走。李问天和猴子踩完盘子往店外走去,店里那么多伙计没一个搭理他们的。等他们走到大门口的时候,顶头碰上了三个匆匆进来的人,迎面一老二少与李问天差一点儿撞个满怀,其中一个年轻人略微有点踮脚儿。在大车店灯笼光映照下,一打照面功夫,他觉得那个老的十分眼熟。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就觉得在哪见过,应该印象极其深刻的人。好一会儿,李问天脑子“呼啦”一下想起来——候清肠,兰考县警长,害他家破人亡的凶手!李问天心想,这怎么阴魂不散的,俺到哪他到哪。哦,他换成了长袍马褂的打扮,头顶礼帽,帽沿儿压得很低,似乎不愿意让人看清楚面目。即使候清肠这身打扮,李文田一眼也认了出来。他恨得牙根痒痒,即便他烧成灰儿,化成水儿,也逃不过李文田的眼睛。
李问天心里犯嘀咕,他不在老家当警察局长,怎么跑到山海关这一带来了?他真想立即跟进大车店看个究竟,或者马上手刃仇敌,以解他雪藏在心底的刻骨仇恨。可是,李问天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后,觉得自己不能那么莽撞行事——要是图一时痛快手刃仇人,身后那千把口乡亲身处异地他乡,不客死他乡也得沦落为土匪。想到这里,李问天的心就像针扎一样刺痛,一下子打消了手刃候清肠的念头。三更时分,李问天与猴子再次潜入黑寡妇大车店,顺着一溜儿单间动起手来,如同候清肠刮地皮一样干净,能拿走的一概不剩。大家可能不知道,凡是从关东进关的,或即将出关的人,都与李问天他们一样,到大车店好好休整一下再出发。咋休整啊,就是大吃二喝一顿呼呼大睡,让自己精神处于饱满状态,再不就是找个可心儿的娘们快活一下。人来人往的大车店,吃喝住玩便宜,还不引起人们注意。
等李问天和猴子收拾了一溜十三遭儿后,来到最里间的一个大单间,食指沾唾沫洇湿窗户纸,再捅个眼儿木匠单吊线往里看。这一看不要紧,冤家路窄,一眼看到候清肠和那两个年轻人,他们正在低声谈论些什么。顿时,李问天浑身汗毛立睖起来,两手不自觉地攥紧拳头,指甲都抠到了肉里。最终,李问天还是忍住没动。他听到候清肠说:“小子,这次来东北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身负党国重任,一定要在抗联、日本人、胡子多股势力中间稳固下来,等待党国派要员来接收东北矿产。这次看似风光,实则九死一生。”
从河南逃荒一路过来,李问天看到党国、抗联、日本人、胡子各自有势力范围,关于他们的长长短短都灌满了耳朵。老百姓众说纷纭。他们有向灯的,有向火的,每个人的看法不同,说出的观点自然不同。李问天从不想谁是谁非,也没工夫管东北局势有多复杂,只想找到大个子叔叔挣碗饭吃。他也知道三娃叔和大个子叔叔都是共产党,都把脑袋别裤腰带上闹革命。现在,他因为喜爱两位长辈,才处处愿意把共产党往好了想,愿意听大伙议论关于共产党的事儿。于是,他沉下心想听听候清肠如何说。候清肠接着说:“俺先到通化联络站接上头,再想办法和国府任命的挺进军联络。”
“大,俺都听恁的。”两个年轻人齐刷刷回答。
李问天脑子过电一样,原来是他两个猴崽子——侯孖来、侯孖去。他心里暗自发誓,有机会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短短的几分钟,他把过去的恨事回忆了一遍。在李问天心里,他不恨日本人,却恨国民政府这帮贪官。因为日本鬼子没让他家破人亡,是候清肠和候豫敏让他成为孤儿。这时候,李问天虽然成为了红色苏维埃的火种,但是他个人主义思想严重,还没有形成同仇敌忾的民族仇恨,更没形成国家大义的高尚思想。确实,他看到听到三娃叔、大个子叔叔,身为共产党员,一切为劳苦大众牺牲和奉献。
侯孖来问话打破了他的沉思:“大,听说东北抗联可凶嘞!一路上,杨靖宇这个名字塞满了俺的耳朵。他们说这个人大红脸,头顶天脚踩地,夜晚眼睛比狼还亮嘞,手使双枪,对鬼子可狠嘞!不知恁听说了吗?”
侯孖去接话:“大,俺也是!这一说,俺都害怕嘞。打跑了鬼子该打俺嘞!”
候清肠冲着两个儿子一瞪眼睛,拍拍腰里说:“没出息的样儿,有这个恁怕啥!报纸不说嘞,杨靖宇早死了,头都被鬼子割了下来,怕个二球子!”
候清肠对这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儿子不满意,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他训斥了两个儿子一番,骂他们没囊没气。候清肠不能一直骂下去啊!万一俩儿子使性子,把他这个老子扔下咋办。候清肠话锋一转:“恁还年轻,不要看到听到点儿什么就害怕。当年,我只身到日本留学,一句日本话不会说,不还是学成归来,现在当了警察厅长。”停顿了一下又说:“那个共产党杨靖宇确实让人佩服,鬼子听他的声儿吓破胆,还是咱河南老乡嘞!说句实话,有这样的军人,民族甚幸,国家甚幸,对党国却是大大的不幸。”
“为啥嘞?”“为啥?打跑了鬼子,国民党当家,还是共产党当家?两虎打架必有一伤!所以呀,钱儿才是真的。”
侯孖来、侯孖去再没经验也不是傻子,能听不明白他爹的话吗?摆明了,候清肠来到东北就为钱而来。两个人相视一笑,都认同他爹官和钱的观点。自古以来,什么地长什么苗,什么苗打什么粮。候清肠这个癞蛤蟆还能繁育出苍龙?显而易见,这是不可能出现的奇迹!
又过了一阵子,李问天听来听去,听不太懂他们说的汉奸话,也对他们那些狗洞来猫洞去的事儿不感兴趣。唯一让李问天感兴趣的,也是让李问天感到伤心的事情,那就是英雄杨靖宇壮烈牺牲。他心里惋惜这位顶天立地抗日英雄!这么一个让鬼子闻风丧胆的人,怎么就好人不长寿呢!为什么让候清肠这个祸害活千年呢!按照李问天想法,像杨靖宇这样的英雄就应该长生不老,候清肠就应该“嘎嘣”死掉。是啊,自古红颜多薄命,自古英雄泪满襟。想归想,事情从来不按照某个人想法发生,无论这个人有多么正义。
眼前,侯家爷仨没有入睡的意思,他和猴子只好按捺住性子,一直捱下去。到下半夜一点,侯家爷仨才睡熟。李问天鸟悄进去,来了个候清肠式的秋风扫落叶,把候清肠父子的东西划拉得干干净净。至于明天,侯氏父子是不是光屁股走路,李问天才不管那些呢。李问天这都不解恨!他要不是被猴子硬拦着,要不是顾虑那一千来乡亲,现在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虽说兵荒马乱的,但李问天真要这么做,不一定能全身而退。黑寡妇大车店到处都有巡更下夜的,那些保镖护院都不是吃素的。他们手里不但有喷子而且黑白两道通吃。此时,李问天忍住没动手是对的。
一夜的功夫,李问天走活人路满载而归,二十几个人背的背扛的扛,说说笑笑回到了十分隐秘的破庙里。等大伙聚拢到一起,李文田开始一件件清查,然后就地进行分配。大家一看东西真全和,被褥、毛毯,衣服棉单都有,里外套齐全,甚至还有袜子裤头儿,赶上现在大集全和了。说实话,要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很多人都得笑扑腾啦。好多人顺手把分到的衣服穿身上,把那些破烂儿卷起来背在身上。最后,李问天把大洋等这些硬头货,集中封存交给可靠的人保管,留到关键时候能应应急。李问天坐在石头上想,希望那些失主能想开,生逢这乱世,每个人生活不易,个人所求不同,唯一相同的就是活着。
李问天把侯家父子洗劫一空,心里充满了报复的快感。他想,要不是这爷仨把裤衩穿在身上,连这块遮羞布都不给他们留,让他们好好在人前丢羞。想想,李问天都憋不住地乐。他这孩子气的想法多幼稚!
猴子把候清肠的公文包捧到李问天面前,李问天把公文包一倒,里面还有真有货,黝黑锃亮小手枪、二十根光黄澄澄金条、上百的光洋散落一地,最后飘出一张纸。李问天拿起这张纸一看,是候清肠到通化上任的文书,文书上赫然写着:候清长任国民政府通化县警察厅长,周围之挺进军俱归其统领,落款国民党保密局局长戴笠。任命状上端正中赫然印着“青天白日”国徽。
李问天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我看你猢狲咋蹦跶嘞!”
乡亲们看到他狂笑不止,以为李问天着了什么魔。李问天双手一摊,把金子和文书展示给大家看。这些人哪见过这么多黄鱼,像遇到大喜事一样欢呼起来。是啊,一年来的压抑、苦楚和不幸都泛波在心头,现在喷泉一样涌出。自古以来,一个人要有了钱心里就有底,就不再恐慌、无助和苦闷。尤其李问天这个稚嫩的被动的带头人,现在看着黄乎乎的金疙瘩,心里无比的舒畅和托底,暂时不用因为没钱而嘬瘪子。从心性上说,李问天能把灭门的深仇大恨压在心底这些年,虽说没要了侯氏父子的命,但偷了人家精光足以慰藉心田。大家欢呼是因为有了钱,李问天欢呼是因为绝了侯氏父子的后路。他天真地认为候清肠没了这些等于死路一条,所以他一下子释放了埋藏在心底情绪。他不知道是,凡是国民党官员人都手眼通天。他候清肠能被任命为通化警察厅厅长,岂能被一张花花绿绿纸抓瞎。待到后来,李问天才知道国民党有多复杂,候清肠这样的人有多厉害!
这正是:上无衣裳下无裤,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前有善缘后有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