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金凤和牛大花两人忙活一顿饭菜,那不小菜一碟!两点多饭菜上桌,条摆停当。郑大嫂邀请的人陆续来到李问天家,纷纷夸赞两位嫂子厨艺高超。李问天感慨道:“哎呀,我从宿舍办到宿舍,从宿舍办到这个房,第一次有了烟火气!”
等到尚光荣一进屋,与其他四个班子成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啥对比啊?李问天四人都是光头,唯独他没有按照李问天吩咐剃头,仍然为平时的板寸。郑大嫂知道规矩,心中有数,没有多嘴。牛大花不知道咋回事儿,也没经过大脑,张嘴就说:“你们四个商量好了吧,四只电灯泡够亮的啊?”
郑大嫂狠狠拽了他衣襟儿,拿眼睛剜了她一下。牛大花觉得自己失口,赶紧岔开话题:“李书记,有女人好吧,那还不赶紧向大嫂说点软乎话?”
她话音刚落,大家都冷冷地盯着她。她愣了十秒钟抽了自己一嘴巴:“看我这张破嘴,自打自罚!”
郑大嫂想心事,干脆就没接茬儿。李问天作为领导不好说啥。刚才热热乎乎的气氛似乎冷却到冰点,使大家一时手足无措。王石南外号人称小石头,而且意思是指滑不出溜儿的鹅卵石,最会和稀泥和解围。他冷不丁儿插一句:“大花嫂子,你这是东西半球摔跤——早晚一个球啊!”
牛大花铁一般的性格,都被他这句诨话说得脸红脖子粗。她扬起巴掌照准王石南后备就是一下子。王石南针扎火燎“诶呀”起来没完。小叔子调戏嫂子,急不得恼不得。他这诨话既含蓄又露骨,把刚才的尴尬一扫而光。
郑大嫂吩咐道:“赶紧自找凳子!”
为了能让大家都坐下,郑大嫂指挥唐保全把炕桌放到地中央。大家齐动手,有找凳子的,有摆碗筷的,有烫酒的。因为凳子不够,尚光荣搬来两个木墩子,用袖子扫了扫霜星,垫了两个炮药袋子,一对简易凳子做成。付大嫂一看少双筷子,他把小指头粗的树条子,用菜刀修理了一下,摆在自己面前当筷子用。大家也忙活完毕,郑李成低头耷了甲磨蹭进来,笔直地站在门边儿。唐保全拉着他就座,郑大嫂一拍桌子:“让他站着!”
郑大嫂瞬间凶神附体,脸色铁青,浑身都抖动不已:“小成子,今天直近的长辈都在这,我就把话说清楚!从小你听信兰大能耐的,浑浊闷楞,打砸偷盗,人事儿你不干。我惯着你宠着你,打家伙宠着你惯着你。你呢!心里一点感恩没有,一点不感谢,对你这些长辈杵倔横丧,现在发展到动五把抄儿,你是人吗……”
郑大嫂越数落越激动,眼睛一翻,脖子一梗,直挺挺晕了过去。这下,郑李成傻眼了,“咕咚”跪在母亲跟前,抱着母亲连拍带摩挲,不停地喊着:“妈,妈,我错了……”
牛大花麻利地掐大嫂人中,打家伙也都围了上来,你一声我一声呼唤大嫂。过了十多分钟,郑大嫂算是缓醒过来。牛大花把她揽到怀里,郑李成老老实实跪在母亲身边。大家眼泪在眼圈打转儿,都恨郑李成这个不争气的小子。这时,郑李成儿子小宝从门外跑进来,扑到奶奶身上大声哭泣。付金凤强打精神揽过孙子,用自己筷子给孙子夹菜吃。这个孩子与他爹真不一样——特别会哄人,一口一个奶奶别生气了。
这时,以李问天为首的众人都开始劝说。郑大嫂抱着小孙子摆摆手:“子不教,父之过。我总以为他爸因公牺牲,从小比别人孩子低一等,我就惯着他让着他;现在这么看,这不开始打爹骂娘了吗?我既当爹又当妈,再不管不玩了吗?你看大山那孩子,不但上了大学,人家在上海工作,那是上海啊!都是一样的。他,他连人语都不懂了呢!”
郑李成小四十岁的人,被母亲贬得啥也不是,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他把头差不多埋进裤裆里,硬挺着让母亲大骂。母亲教子,虽说言辞过分但也理所应当。付金凤从四八年说到眼前,把郑李成一言一行数说了个遍儿。郑李成直溜溜跪着听母亲数落,回忆着自己这些年做过的荒唐事情。
听着大嫂一言一语,李问天在内心深处愧疚不已。他走到郑李成身边:“大嫂,都怪我关心不够!你让他起来吧,难道还让我给你跪第二次吗!”
付金凤把小孙子往牛大花腿上一放,起身推着李问天坐下。她回来坐好:“小成子,我不是诚心磕碜你。你答应我两件事儿,从此以后咱们母子还像从前一样。”
此时,郑李成也是真心悔过:“妈,别说两件,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别气坏了身子。”
“什么,气坏了身子?我是怕你走了歪路邪路!”郑大嫂似乎瞪裂双眼,生气儿子没有理解自己苦心。
郑李成赶紧安慰母亲:“是是是,我牢记在心。”
说着,郑李成泪珠“嘀嗒”到母亲手背上。付金凤虽然心如刀绞,但是咬着牙说:“小成子,第一你要当面给你大花婶婶磕头认罪;第二,”刚说到这,郑李成抬头“啊”了一声:“咋地?”付金凤眼珠子又瞪圆了。郑李成低下头不敢吱声了:“第二,你问天叔亲自到矿上召开职工大会,你要在大会上做出书面检讨,检讨要放到你问天叔那儿保存。不用瞪眼睛,除非逼我死!”
大家都圆场:“做的到,小成子快说。”
牛大花恳求道:“大嫂,不用了吧。小成子受影响。”
“丢点儿脸儿能捡回来,心丢了还能捡吗?”郑大嫂愤慨地说。她真心希望儿子能理解自己这片苦心。作为年近花甲的老人,她深深懂得:昨天的太阳晒不干今天的衣服。
两个小时过去了,在郑李成的磕头赔罪下结束了风波。大家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付金凤麻利地重新热了饭菜,才顺利吃上这顿团圆饭。郑李成委了巴屈迎合着场面,尽量绕开大家敏感的话题,避免让母亲再次生气。
饭迟到一半,侯孖去值完班来到。郑李成破天荒打招呼,趁机带着孩子回矿上。侯孖去很激动:“大嫂,小成子终于和我说话了。年初的事儿,你不记恨我吧?”
郑大嫂把郑李成用的筷子碗涮洗了,麻利地放到侯孖去面前:“小猴子,你把嫂子看成杀人啦!不瞒你说,我今天人前教子,就是希望他能成才。你那么做也是为他成才。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好,人间正道是沧桑。”
王石南岔开话题:“大嫂,小成子和关钰要这一个没动静了?他们这一个孩子孤单着呢。你看我,我这三个孩子都长起来了。老大在基建队,老二也上初中了。”
唐保全也附和说:“大嫂,这事儿你真得催他们。”
“对亏,小宝随他妈稳当。”付金凤余怒未消。她抬头看着李问天:“兄弟,我说的你当回事儿。老郑、你和王星火守着这一棵苗,到最后啥也不是,对得起谁啊!”
其他人都没多想,都觉得大嫂眼光长远,唯独王石南内心活动激烈。他心想,啊,郑大嫂原来这么想的——李问天退休,想让她儿子接李问天的班儿。他又想到自己夹缝生存、夹缝生长,他郑李成啥劲儿不费,太子一样䞍现成的。他再也没心思说啊笑啊,不时走神儿,心不在焉。他咋想的呢?李问天退休,唐保全接过来顶多干三年,尚光荣有可能跟李问天一起退,张斌与唐保全一起退,他王石南顺利成章接任唐保全。现在看,他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郑大嫂已经号上这事儿啦。他分析的对不对呢?一点儿没错,郑大嫂付金凤就是这么想的——你李问天失手打死我丈夫,最后咋也得给我儿子一个说法。所以按理说,这次付金凤应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却反其道而行之,来了个人前教子,而且逼着李问天组织十五矿全矿大会,让儿子郑李成公开检讨。只有王石南看出来,大嫂这是给儿子铺路,为儿子收买人心。
客观说,郑李成从当少共师长到现在矿长,不是没有本事。在二十个矿长中他最年轻,把一个地质复杂的矿井搞成了高产矿井,尤其他大胆地进行改革,实行四级承包办法,成为了大顶子山矿区改革先锋,甚至在全省矿务局都是蝎子粑粑独一份。在蒸蒸日上的关键时刻,郑李成做下了这样的糊涂事儿,能不让这个眼光如炬的母亲伤心吗?为了挽回儿子莽撞惹祸影响,她干脆来个吃了砒霜再吃鹤顶红以毒攻毒。看眼前,郑大嫂这做法真奏效,感动了牛大花,震撼了除王石南外的矿务局领导,也可以说震撼了整个矿区。
李问天没有多想,一心一意按照大嫂说的办。过了年,他到十五矿两次,值班干部告诉他矿长天天下井。牛大花劝他:“李书记,大嫂一时气头上。你回去劝劝大嫂,过了这个劲儿就好了。我看小成子也知错了。”
李问天一考虑也对。为了给大嫂一个交代,第二次回来直接到大嫂家劝慰。没成想,郑大嫂第一次冲着李问天发了火:“李问天啊李问天,你糊涂!你要这样想,从此咱们绝交。小树不修理,是长不成参天大树的!”
李问天蒙了。丈夫郑培林去世,她一句难听的都没说;今天为了教训儿子,李问天好心劝慰却遭到了申斥。付金凤冷静地说:“你给小成子打电话。他不回来就等着给我收尸!”
按照制度规定,只有井下干部和指挥井下生产干部,才能给家中安装电话。显然,郑大嫂不符合按照电话要求。局班子研究一致同意,特批给矿区特殊贡献的人安装了电话。这几个特殊贡献分别是郑大嫂付金凤、关慧薇、大学生孙援朝、林矿山、孙元乾五家。所以,郑大嫂也是矿区第一批安装电话的人家,无比骄傲和光荣。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正是书信盛行、电报应急的通信时代。
李问天看了手表,郑李成升井半小时。他拿起电话听筒拨通了郑李成家,接电话的是杨关钰:“喂,啊——李叔,你找小成子?我喊他——小成子,李叔找你!”
磨蹭了半天,郑李成有气无力说:“李叔,你找我?”
李问天把情况详细描述了一遍,重点说明他母亲要自杀的情况。没等李问天说完,郑李成“咔哒”放下电话,向小车队要车。他带着老婆孩子风驰电掣来到,一阵风似的进到屋里。他稳了稳心神,看母亲脸色一汪水儿,向和尚大作一样坐在炕上,李问天倚靠在一对印着牡丹花的箱子上。郑李成赶紧问母亲:“妈,这又是咋啦?”
“明知故问。”付金凤冷冷说,连眼皮都不抬。
李问天在电话里都说清楚了。他马上承认错误:“明天,妈,明天我就召开大会,直到牛大花满意为止。”
“一言为定?”付金凤平静地说。郑李成重重点点头,表示自己一定做到。这时,付金凤才睁开眼下地穿鞋:“小钰,你跟我做饭。他问天叔,你们爷俩唠唠。”
再看郑大嫂身轻脚轻,脸色也暖和起来,与儿媳妇说说笑笑。说媳妇随婆婆。杨关钰比哥哥和妹妹都真诚和活泛,说话办事既有谱又有抻头,在矿区首屈一指。否则,唐保全能亲自点将——当矿务局招待所所长嘛。杨关钰偷偷问问婆婆:“妈,小成子犯什么错误啦?”
付金凤轻声轻语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儿,反问儿媳妇:“小成子刚刚有点成就,四级承包在全局推广,在省煤管局挂了号。诶,就算他事业刚起步。你看看,他翘尾巴啦!你说,我这么做对不对?”
杨关钰非常贤惠。她完全随母亲关慧薇,看问题透彻,想问题周到。此刻,她面对婆婆问话,一时语塞——说对,伤了婆婆母子感情,说不对,明显污蔑了婆婆正确的作法。于是,她思忖了一下说:“从情理上说,妈你做的非常对,让小成子好好长长记性,以后他会大有前途;从顾及小成子脸面上说,这么做是不是让他丢了大面子,使他在全矿面前抬不起头来。事情到这,我还真说不好。”
郑大嫂看儿媳妇一番推拉有度的话语,虽没回答自己问题,但觉得儿媳妇比自己想问题还周到。娘俩说说唠唠,六个菜上桌。付金凤手捏酒壶,给李问天、儿子儿媳妇斟上酒,最后给自己也倒满。她举酒杯在手:“问天兄弟,你这个干爹没尽到责任。老郑老王死后,你就应该手把手教这个孩子。为什么非得等他犯了大错才教训他?他是谁啊?他是你儿子,也是大顶子山矿区的独一无二的红孩子啊!未来,矿区局他要挺大梁。你不好好管他,他不得塌腰。丢谁的脸?”
哎吆,郑大嫂一番话,把李问天说得无地自容。他想说话,嗓子像塞了东西;想挪挪屁股,像钉在了炕沿上。反正,李问天怎么都难受,如坐针毡。不过,李问天从大嫂话中他得知了真实目的。李问天不是没想过让郑李成接自己班儿,而是经常这样想才对郑李成一忍再忍。
就听郑大嫂又说:“兄弟啊,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能犹豫了——小成子现在还不是第二梯队的。你要是和华明远一样,小成子的事儿不是凉了嘛。”转过脸冲儿子说:“小成子,你现在明白我和你问天叔苦心了吧。”
至此,郑李成才对李问天彻底消除了敌意。他举起酒杯向李问天和母亲敬酒,表示明天就回去召开职工大会,郑重向矿党委书记牛大花道歉,直到牛大花亲口表态为止。杨关钰多懂事,在这样场合不宜吱声。于是,她哄着孩子吃喝,炕上地下伺候着大伙儿,顺带冲泡了一大瓷缸子红酽茶。喝酽茶是矿工一大特色,与喝酒并称为第二炮儿。啥意思呢?放炮采煤为第一炮,烧酒加酽茶为第二炮。凡是喊上二炮,就是上烧酒和酽茶,二者缺一不可。
正月初四,十五矿大礼堂挤挤插插坐满了人。李问天坐主席台正中,牛大花及未下井成员分作两边,郑李成蔫头耷了甲立在发言席。来参加会议的人不知道咋回事,都私底下小声议论着,给这次大会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郑李成真就准备了书面检讨发言稿,开门见山介绍了与党委书记发生冲突经过。他重点检讨道:“我身为矿长,政治思想觉悟低,认为自己能生产,就目空一切,还任性地抢夺党委书记手中权力。总认为党委书记就是个牌位,把牛大花党委书记当成空气,实实在在不应该。在这里,我郑重地向她道歉,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做。我一定吸取这次教训,在工作上向牛书记汇报,在私下里像敬重我母亲一样敬重她。”
听到这,牛大花脸一红。她心想,自己才比郑李成大点,在公开场合让他叫长辈,心里还真有点儿胆儿突的。她起身走到郑李成身旁,坚决地说:“同志们,不像矿长说的那么严重。搭班子共事哪有筷子碰不着牙的,何况现在正处于改革开放特殊时期。我说,这是咱们矿兴旺发达的象征。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党政领导真心为矿上好,才能发生这样工作上的碰撞!你们说对不对?”
台下一片高扬的呼声:“对!”
这正是:丈夫慨然心肓疼,幡然顿悟慈母情。冷风尽染白霜鬓,春风万字书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