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政治气候的原因,王景福说话越来越硬气,对待下属更是肆无忌惮。在大顶子山这个山沟里,王景福是党的代表。用干部职工的话说,万景富就是党,党就是万景富。政治挂帅的年代,谁敢跟党扯犊子谁就是犊子。东北老大哥说话就是这么实在,说话就捞干的!
所以,在李大能耐入党这件事儿上,于小眼儿想在万景富面前松点劲儿。他没想到万景富比以往任何事情都强硬,一张嘴儿十个不行百个不行,就要李大能耐入党的结果。李大能耐几次从他面前经过,都表现出比以往都更加趾高气扬,那个不屑一顾的劲儿,使他猜对了万景富要干什么心思——李大能耐与万景富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出气。实事求是地说,他于小眼儿不想违反原则,更不想昧着良心做事,可他已经被万景富绑上驴车下不来了。人生不能有亏欠,亏欠便还不完。于小眼儿就是这样的状态!
于小眼儿捏着鼻子去找王明,还不能把万景富找自己的事儿说出来。他在王明办公室门前转悠了两三圈儿才进去,看见王明埋头在一张硕大的图纸里,眉头时而骤起,时而舒展,完全没有发现办公室进来人。于小眼儿故意咳嗽两声:“矿长同志,你正在思考啥呢?都入迷了!”
“哦,老于,快来坐!我正想找你商量些事情呢。”王明一贯的轻松和谐:“这么个事儿。你看大嫂付金凤泥里水里一通儿,不叫苦不叫累,从直属矿到咱们这光付出没回报,完全够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矿上谁提起来都竖大拇哥。凭这儿,咱咋地也给个说法。你说呢?”
“那,那——那母子一起入党是不是太敏感了!你不说,我没这个心里准备。小李成这小子变了,像个男子汉了,跟老郑似的,调到咱们采煤队,产量一直是全矿第一。”于小眼儿一拐弯:“从建局以来第二次发展党员,有点太不正规了。应该恢复党章规定,成熟了就发展,就不让咱们为难了。”
“这个是上级的事儿。咱们管不着,我就知道眼前的。”王明还是像抗联时期那样坚持原则——听党的话!
于小眼儿点点头,表示同意矿长的观点。停顿一下,他想说李大能耐入党的事儿,一下拐到询问王明身份:“矿长同志,听说你是正了八经老抗联老革命?”
“不是大家传的那么神。曾经我在老虎台煤矿跟着杨将军闹抗联,后来受伤就转移到后方,与所有伤员九死一生,算是活下来了吧。现在想想就是在做梦!往后可别替我吹嘘。”王明从来不摆老资格,从来不说自己的革命功劳。如果像现在非说不可也就蜻蜓点水,一语带过。他不像万景富大会小会炫耀革命经历,没有话题自己挑起话题,甚至都达到尬聊的程度,令很多人嗤之以鼻。
“你是第五军的,和周淑兰、王一知、申连玉、李敏等人都是战友啊!对了,还有冯老冯仲云。你给我说说,咱们都是这些年老伙计。”于小眼儿极力地拉近关系。
“好吧,也就是你!我的履历简单。从13岁参军抗联,跟着杨将军、周将军打过日本人、打过伪军,后来也打过国民党。抗联初期,由于对日本鬼子估计不足,三九年初谢文东叛变投敌,第一路军二方面军联合袭击长白十三道沟,我作为第五路军交通员给杨将军送信,有幸参加了这次战斗。在这次战斗中受伤,后与王子阳、王一知等一批人到苏联特训。我和王一知是幸存者,活着已经很是幸福啦!”
五五年后,他曾获得中国、朝鲜、俄罗斯三个国家的勋章,是名副其实的反法西斯战争英雄。但是,他对谁都闭口不提。是啊,他们是名副其实的共和国英雄,是党和国家名副其实的功臣。他们老一辈无产阶级从来不因为小有所成,就急着沾沾自喜;也不因为偶有求而不得,就灰心丧气。因为他们永远不满,方才有所成就有所期待;因为他们永远不满,才能收获更好的人生体验和伟大。戒骄戒满戒邀功,修成了一颗平常心,他们的人生才是处处风景。
从东北抗联英雄们的足迹来看,他们深爱着自己曾经战斗过的关东大地,从来不曾离开这片土地片刻;从东北抗联英雄们的历史记载来看,他们为国家和民族付出了自己平淡的青春岁月,从来没有怜惜自己的点滴血汗;从东北抗联英雄们的默默离世来看,他们比历代英雄壮举都伟大,从来不向国家和民族索取一丝一毫。我们已经踏入习近平新时代,国家正走在世界强国奋进的道路上,人民过上了千百年来盼望的小康生活,中华民族真正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每一个人都没有忘记他们——我们可钦可敬的抗联英雄们。无论再过多少代人,再过几个世纪,每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都不会忘记,不会忘记曾经为国家和民族独立自由经历炮火烽烟洗礼的抗联英雄们。致敬抗联英雄,怀念抗联英雄,抗联英雄永垂不朽,抗联英雄与天同寿与地同春!
领略了王明的英雄足迹的芳华,于小眼儿心情如海浪般澎湃。他们虽然是同龄人,但人生历程截然不同,现在却享受同等的待遇和地位,怎能不让他汗颜呢!他心里再敬佩英雄,完不成万景富交代的任务,在现实中无法向恩人交差啊。于小眼儿思考再三,摆出一副要哭的架势说:“在你来到大顶子山之前,李大能耐曾经救过我一命。这次呢,他三番五次磨叽我,我要不帮忙属于忘恩负义!你看这——”
王明心想,于抗日从来以大局为重,秉公办事,如果没有这样一个矿党委书记,我王明再有能耐也完犊子。他想的一点没错,赶上那个年代一切都摸索前进,一会一个政治运动,一切基础又一穷二白,再摊上万景富这样权欲熏心的矿务局党委书记,想实现多出煤报效国家目标也不容易……何况现实中于小眼儿给王明挡了很多麻烦。想到这,老革命就是老革命,既有体谅他人的苦心,也要体现党性原则。
于小眼儿看到矿长这么给面子,对于付金凤和郑李成也不能再说不字啊!于是,母子同时入党成为了矿务局建局以来的一大奇迹。为什么说奇迹呢?因为在当时人们看来,战争年代火线入党不稀奇,现在和平年代没有火线入党一说;所以于小眼儿拿着名单一见万景富,就被万景富劈头盖脸训斥道:“把我前面说的话当放屁!你真是狗尿苔扶不上金銮殿,这点事儿办的水裆尿裤的。”
面对万景富言行并悖、行左实右的作派,于抗日没有在语言上逞强,而是漫声漫语说:“你再琢磨琢磨。”
看着于小眼儿远去的背影儿,万景富开始深思熟虑:确实如于小眼儿所说,一个是人家母子干到那了,另一个矿长王明不比自己资历差,他们母子背后又是李问天,李问天背后还有冯仲云和王一知……现在不是时候,绝对不是时候,还得继续韬光养晦,还得继续等等时机。反过来一想,万景富到觉得柳暗花明:这事儿一结束,让李大能耐等人造势,就说李问天搞污瞎七排除异己,让毫无功劳的母子入党,简直就是一手遮天。当然,他们做这事儿巧妙,不露出半点儿蛛丝马迹。一个堂堂党员干部做这种无赖和流氓行为,而且还要做得天衣无缝和理直气壮。万景富真是忘了天道轮回和报应不爽的老天爷!老天爷,这位与日月同辉的老人家眼不瞎,时时刻刻关注着每个人的一言一行。他万景富多行不义、权欲熏心,迟早会遭到天道轮回的报应。当然,人们不是迷信。因为人类社会相互依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论时代如何变化,都是老游戏新背景,很难脱离群体而鹤立鸡群。
六零年秋天,大顶子山农业谈不上丰收,却也是七八成年景,给饥饿中的矿工兄弟们解了燃眉之急。矿务局和铜锣县十多万张嘴,自产粮食、供应粮、野菜、野物,基本摆脱了饥饿的状态。四年来的粮荒到此止住了脚步,挨饿的历史在大顶子山画上了句号。李问天因为尝到了开荒种田甜头儿,主张大嫂付金凤组织矿工家属成立了农业队。大嫂付金凤自然当了妇女农业队长,带领没有工作岗位的矿工家属种地。为了支援零基础的农业队建设,杨正祥订立了一种制度,初中班每学期义务劳动半个月。至此,大顶子山地区泛起了发展浪头,使这个地区人们重新看到了幸福生活的希望。
这一天,林业局孔德育的座驾开到了矿务局大院,冯仲云从那辆嘎斯车上走下来。李问天等一帮子人呼呼啦啦迎接,簇拥着冯老走进李问天的办公室。三个月的时间,李问天觉得与冯老分别了三年,亲切地拉着冯老的手:“老人家,你身体恢复到了三十岁啊!我可以向王一知特派员交代了。”
冯仲云红光满面笑而不语,开始询问矿务局建设发展情况。这次,他掏出一个发黄的笔记本,边听边记,既轻松又认真。对于冯老这个好习惯,李问天自始至终学不来。用他自己的话说,从抗日到对抗国民党,为了保密需要从来不敢留下任何记录,以至于到现在也不愿意记录笔记,完全凭着他好使的脑子记忆。时间一长,李问天几乎练成了过目不忘的本事,凡事儿他要说记住了真就不忘。在大顶子山范围内,他这个特点有口皆碑,谁也不能与之媲美。
第二天,在李问天和王星火的陪同下,冯仲云看望了在学校教书的知青,勉励他们去掉身上的书生气,接受无产阶级艰苦朴素实践教育。在铜锣县三所小学和两所中学,聚集了一百多名知青当老师,其他三百多名知青都搁在矿务局统计或写写画画的岗位上,以待每个矿建立小学后再安排当老师。此时,铜锣县委书记王星火吃醋地说:“冯老你不知道,李问天仗着级别高,仗势欺人,没给我留下一个!”
“一个锅搅马勺嘛!星火同志,问田同志培养的人,不也是你地面上的人?不要光盯在自己的自留地。全国一盘棋,哪个子都少不了。共产党人应该有这样的胸怀啊。”冯仲云哪知道他们是狗皮帽子没反正,所以高屋建瓴发表了看法,劝说两个人不要因小失大,误了大事。
冯仲云话音儿没落地,所有人都哄笑起来。冯老这才从他们笑声中明白了过来:“耍我老头子是不是?既然嫌我烦了,我明天就走。不过,文田同志,麻烦你把我送到火车站。”
“哎哟哟,老人家您真生气啦?我可没那意思!”王星火赶紧解释,这是他和李问天独特的交流方式,请冯老千万不要介意,三番五次为自己口无遮拦表示歉意。
冯仲云实在憋不住笑:“王星火呀王星火,要不总吃文田同志的亏儿,我没生气,假的!”
在大家记忆里,这是冯仲云第一次叫李问天为“问天儿”,从相识到相熟到去世唯一的一次这么叫。冯老的一句“问天儿”,就像一股暖流窜遍这位钢铁硬汉的全身。这位老革命从来不苟言笑,从来不说没影儿的话,从来不与下属打嚓,向来实事求是,原则性和政策性时刻装在心中。而且,他从来不刻板不俗套。生活赐予他疼痛和煎熬,他却反哺自己和他人的生命,这也许是像他一样老革命的写照!
听说冯老要走,唐保全、苏元乾、王石南、杨盼生为首的二百多人挤满了窄小的宿舍,七言八语嘱咐和道别。冯老很激动一一与大家握手,一一嘱咐大家为国做贡献。此刻,他手掌滚热,手腕发麻,涌向前的人越来越多,根本不可能与每个人握手。最后,冯仲云一抱拳:“各位,同志们,我感谢大家了!咱们共产党人不讲这些俗礼,请大家回到自己岗位,或者回去休息。我和你们局长还有工作要谈!”
绝大部分人陆续散去,唐保全、苏元乾、王石南、杨盼生几个人恋恋不舍,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眼神中充满了诀别的光芒,似乎这次分别就是永别。冯老颤抖双手再一次与他们握手:“你们是煤矿的人才,也是煤矿的栋梁,一定好好出煤,为国家摆脱一穷二白努力!回去吧,同志们。我真有事情与李问天谈,你们真的不适合听。”
唐保全转头抹眼泪,一挥手:“我们走吧!”
这几个人大有曾经抛头颅洒热血的悲壮,使冯仲云也偷偷抹了把眼泪。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被李问天看了个闷真!此刻,李问天心中汹涌澎湃,热泪盈眶啊!这些都是什么人?他们都是血里火里滚了无数次的铮铮铁骨,在这场即将分别的普通时刻泪雨纷纷,任何人都会为之动容。男儿有泪不轻弹,一旦流泪感动天地啊。冯老和问天舒缓了一阵子,冯老先开口:“文田同志,我这次下来调研,总结了很多东西,对国家稳步或者说快步向前十分有用。现在我简单介绍一下,你给我提提意见,回北京再进行完善。”
冯老一口气描述完毕,语言简明扼要,字字如吐珠玑。冯老总结了矿务局三好两注意:第一好为资源好,煤炭热值平均为五千五百大卡以上,将矸石拿净可以直接炼焦;第二好是队伍好,矿务局长李问天带出一支不怕苦不怕不怕流血的队伍,正在建设筹备建设学校、矿医务室、浴池、洗衣房和面包房,实现收人心稳队伍矿工安居乐业目标;第三好是配套生产基础好,能够做到小件小设备自产,自行建立了风筒厂、农业队、烘炉、食堂,后勤保障让矿工无后步之忧;第四好是管理好,全局实行矿井段班四级管理,细节协调有序,生产接续不窝工;第五好是现代化好,井下广播设立到掌子头,生产调度能够在地面呼叫井下,全局管理与局部管理科学指挥。两注意是:一要注意规划采掘,避免吃子孙饭;二要注意过度依赖木材支护,避免地下来压酿成事故。如果在三好基础上,再要做到这两个注意,那么大顶子山一定会立于全国煤矿排头兵不倒。当然,冯老最后一句有点武断。因为全国煤矿没有充分开发,在全国他只看到大顶子山冰山一角。等到改革开放以后,淮南淮北山西陕西内蒙古大型矿务局如日中天,大顶子山矿务局也就寂寂无名啦!就当时来说,大顶子山矿务局在产量上也是小弟。它之所以成为全国排头兵,是因为建局早且直接保障了东北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煤炭需要。应该是煤矿中政治上排头兵。
向冯仲云、王一知等老一辈革命家,像李问天、唐保全等生活的强者,都是真正热爱生活的人,即使历经风雨,他们也从不自怨自艾,而是抓紧每个机会享受生命的美好,进一寸得一寸的欢喜。当你眼光向上时,所有的事情便已开始出现转机,任何艰难险阻都是毛毛雨。
这正是:键康向上解忧愁,幼雏虽壮鞭子抽。骏马奔驰行千里,蛤蟆难离臭水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