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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最讲情分。无论是眼前郑李成、唐斯腾的提拔任用，还是过去十年苦难煎熬，都因为每个人心中一个“情”字。如果没有情那也没有人间的悲欢情仇，也没有人与人之间的仨好俩厚，更没有四大名著的问世。
正当大家认为唐斯腾一锤定音的时候，另外一个副局长，就是李问天保留下来的原班子成员。他是从三线建设铁矿调过来的。李问天之所以把他保留下来，是因为他坚持原则说实话。正当这件事尘埃落定之时，这个副局长开口了：“我看不妥。一个是不符合干部任用程序，矿里没上报，组织处没有备案；二一个是跨台阶提拔，没听说他有啥特殊贡献。咱们这样做，是不是对群众没法交代？”他扫视了一圈儿接着说：“刚才议郑李成，我感觉太急但没吱声。现在对唐斯腾的研究我看放一放，让组织处考察一下。”
本来认为顺理成章的事情，突然被他当头一棒，会场一下沉寂下去。李问天尽量回忆昨天晚上对话，回想唐保全是不是提了这个事儿，还是自己答应了大嫂提拔唐斯腾。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昨晚夜话的过程。另外，李问天明白，他们这一代人在职位上都是螺旋上升，没有像郑李成、唐斯腾他们这样坐直升飞机的。但是，他话已出口，决定的事情收回，实在回不过脖儿；再一个，唐保全的脸儿往哪搁。所以，他瞅了一眼王石南，那意思你赶紧摆出合适的理论来，让我这个一把手下来台啊。向来，他俩都非常默契！
站在八零年这个特殊节点上，大顶子山矿务局继往开来的这次党委会，是李问天“为情所困”的一次决议，感性大于理性的一次决定。别说在场的领导人员，就是会后干部职工的反映说明了一切。因为文革十年的压抑，所以当时没有人感受那么强烈而已。然而，在矿务局最高级别的会议上，李问天再感情用事也不能跑出大圈儿。因为插入提拔唐斯腾这一临时提议，打破了平静如水的会议气氛。此时，李问天用眼神提示王石南，王石南能不明白么：“各位领导，这件事儿我这么看：改革既不是咱们矿务局一家政策，也不是咱们省的一家政策，那是党中央和国家又一次大干快上，把过去失去的时间抢回来的国策，与过去放卫星上天是一个道理。毛主席说政治路线确定后，干部是决定因素。现在全局部署已经定砣，剩下的就是人事安排，即便是越级提拔也是为改革储备人才，即便步子大一点也无伤大雅。咱这是党委会，少数服从多数，谁都有发表意见的自由。尚副局长意见虽然占少数但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建议举手表决。”
王石南这番理论一出口，使刚才静默的空气活泛起来。在他的建议下，矿务局党委班子对这次干部选拔名单进行了逐一表决，四比一通过了这次所有干部的选拔提议。郑李成顺利扶正十五矿矿长，苏元乾当了十五矿副总工程师，侯孖去被提拔到十五矿正井井长，唐斯腾顺利成为二十矿二号井副井长，赵大鞭子长子赵望成主政了基建队，未返城的三十二名知青都各有其位，最次的都坐上了副科级位置。这次是矿务局历史上人数最多，程序最规范、职工没有多少异议的一次干部提拔变动。至于唐斯腾，组织处按照程序进行了后补考察。上上下下没有发生激烈的反应有两个原因：一是冲着局班子的原始班底，每个领导干部的人品、能力和威望都首屈一指；二是所有提拔人员技术算过关，每个人人任用恰如其分，都说的过去。这是积极的一方面，消极的一方面，这次党委会打破中规中矩的干部任用程序，为矿务局未来随意任用干部开了口子，隐藏在改革开放大背景下起到了破坏作用；最不利的一方面，大嫂付金凤从这次事情中尝到了甜头儿，发现自己不但在矿务局说话有分量，而且能够为矿务局举荐人才。这以后，付金凤的行为对矿区发展起到了阻滞作用，尤其在局级领导干部以下任用上破坏了干部生态。
这次党委会后，李问天办公室像集市一样热闹，几乎所有新提拔的干部都来看望他。当然，不像今天这样利欲熏心的“意思”，而是从工作和感情的角度叙叙家常。现在的李问天乐此不疲，改变了一如以往的铁面无私、绝对公事公办的态度，让现在这些年轻干部有机会接近这个传奇领导的风采。就像他自己在会上说的，作为党的干部不但要有党性还要有德性，和平年代党性德性要高于一切。眼前，来看望他的干部都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奉为工作和做人的标准，大有背毛主席语录的气势和虔诚，李问天身心大受鼓舞。
实事求是地说，李问天此时言行于公于私都特别周正，即使感性大于理智也在党纪国法允许范围内，明里暗里都不出圈儿。正如胡适先生说过的一段话：“一个肮脏的国家，如果人人讲规则而不是谈道德，最终会变成一个有人味儿的正常国家，道德自然会逐渐回归；一个干净的国家，如果人人都不讲规则却大谈道德，谈高尚，天天没事儿就谈道德规范，人人大公无私，最终这个国家会堕落成为一个伪君子遍布的肮脏国家。”胡适先生当时处于国民党统治下说出的这番话，他清楚看透了国民党大员天天满口仁义道德，却从来不遵守党纪国法不讲规则。胡适先生这番话可能不是真理，却是对执政的国民党敲响了警钟。可是，国民党没有人理会他说的话，依旧我行我素，在人人高举道德大旗下亡国败党，最后导致国民党垮台败退，到现蜗居台湾名存实亡。
在与看望他的年轻干部过程中，李问天几乎都讲他的理论，做人要懂“四六”，要谨遵老祖留下的训示。作为今天的人们来说，一提到做人要懂四六都理解为懂礼貌会做人。其实，古人智慧不是那么简单，有着现在人不能完全理解的谶语——老祖宗说的“四六不懂”，是指农业立世，不知季节；活在天地上不知天，下不知地；生不知孝敬父母，做不懂尊老爱幼；为夫为妻不知相处之道，不知和谐为宝；敬师不知老子孔子为何人；处事不知凶吉祸福，行走于天地之间、江湖之上、庙堂之中必然吃不开！具体地说，作为顶天立地的人要懂以下“四六”规律：年有四季，季有六气；天字划四，地字划六；父字划四，母字划六；夫字划四，妇字划六；少字划四，老字划六；文为划四，字为划六；孔字划四，老字划六；凶字划四，吉字划六。这才是老祖宗留下的智慧！
进入新世纪新时代，人们都按照国家提倡学习国学，学习强国。只有懂得了这些“四六”，才具备了学习强国基础，才能继往开来。什么是传统，什么是传统文化，什么是传统美德？我们的祖先在造字之时，就已经把生而为人、立德处事、夫妻之道、教育子孙、弘扬美德根植于字形字义其间了。
站在改革开放起点上，作为矿务局一把手，李问天为什么突然开始强调立德树人呢？从他全家遇害成孤儿，不知不觉做了红孩子，几番临危受命担当大任，又刚刚熬过生死攸关的十年，使李问天悟出了一个道理——世间一切好坏在于人，德行好的人怎么也干不出太损的事情，失德的好人无论如何也干不出太好的事情。他想在退休之前为为之奋斗的矿山事业做件大事，为他亲手创建的矿务局立德，使大顶子山矿务局在新时代依然站在全国煤矿排头兵序列。于是，李问天借这次机会先吹吹风、通通气儿。
虽然从上到下都受尽了过去十年阶级对立之苦，人人想起过去十年都畏敌如虎、谈虎色变；但是大家都还沉浸在党领导一切、阶级对立的深刻观念的影响中，不是一下子能扭转过来的。大家越是极力摆脱越是深受影响，因为受害的人们正挺立在时代的潮头，受害的人们正心有余悸，尤其局长唐保全知道，只要李问天站在大顶子山一天，别说他这任局长，就是再来几任局长也是他李问天说了算。同时，唐保全也知道，有李问天这个文武双全的党委书记在，大顶子山矿务局就会安然无恙，什么大风大浪都不怕。所以，他相信李问天能把住方向的罗盘，带领矿务局走向繁荣昌盛。
且说李问天，他没有万景富文采好，更没有与时俱进的文化底蕴，只本着“做事实用”的原则。在生产布局、人事摆弄、体制捋顺三件大事刚落地同时，李问天以红头文件下发了《关于大顶子山矿务局党委“四六”教育的通知》。为了实现心中所想所愿，李问天亲自起草这个文件，全文多为四六骈句。在最后的要求中，王石南用现代文表述，说的清楚明白——全局步调统一、表里如一，每个党员干部必须认真参加教育活动，完成局党委规定的学习——反思——整改三个规定步骤；如果有漏项、跟不上节奏的干部职工，所属党委书记要亲自补课。好在多数党员干部对古文表述不陌生，费费脑筋都能读懂理解。处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迈进节点上，矿务局很少下发红头文件，基本上都是电话和面对面、口对口通知，重要事情开会传达。在今天看来并不规范的活动，李问天以少见的红头文件部署此次活动，当然引起了全局干部职工震动和重视。
不聋不瞎，不配当家。老祖宗留下的至理箴言没错，用来说李问天一点不亏。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李问天就是一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事无巨细，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就拿这次“四六”教育来说吧，他看到新旧时代撞击下父母与子女经常发生争吵，原因是老的守旧小的激进。他把这个当成了子女不孝、做人忘本来看，立即就发起了类似三纲五常的思想教育和整顿，而且先从党员干部开始，最好要扩大到矿区每一个人。且不说李问天这件事儿对不对，而是他这一作法禁锢了矿区人们思想。本来在大时代思想准换下，人们思想无比活跃，都想在这个即将全面开启的改革创新时代大展拳脚，被他这一个教育整顿吓住了，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大多数人的激情被卡顿在原点上。
背后，他最为欣赏的领导新星王石南劝过他。王石南推心置腹地说：“领导，我看这个教育可以换个形式。因为从国家到地方都在大踏步搞改革，年轻人有想法有闯劲儿，避免不了与老思想发生矛盾。当然啦，领导的想法作法无可厚非，但是会给很多人错觉，导致大家束缚手脚啊。”
“咋地，俺束缚了恁的手脚？老幼尊卑孝悌敬亲不要了？我这个老家伙阻碍了你这个年轻人前程了？”李问天话一出口，把王石南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尊敬的老前辈竟然误会了自己的意思，竟然将他的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王石南红着脸磕巴儿起来：“领导啊，你咋这么——想！我我我，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既然不是这么想，就要懂规矩。”李问天没有多说。此后好长一段时间，让王石南感到极大不安。他知道，李问天一说河南话，那是怒不可遏的表现。可见，今天他王石南触动了李问天的肺管子，让李问天对他发了火儿。过后，他仔细分析这是为什么，才想明白了李问天的心态，直接原因有两个：一是原来他性格刚直、有公无私，导致万景富害他时没有几个人为他出头，大部分人怨他无情；二是他现在处于工作这趟列车终点的站台上，只要车站铃声响起就会背着铺盖下车。基于这两个原因，让李问天误会他急于上位不听摆弄。想到这些，王石南悔恨得直拍大腿，埋怨自己不假思索就信口开河，让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人误会自己。所以，王石南一锅好米做成了夹生饭，如同李问天搞得这场教育一样糟糕，心情犹如豆腐脑一样疙疙瘩瘩。
王石南走后，李问天心里也不得劲儿，觉得自己刚才有些过分。正当他后悔当口，尚副局长敲门进来汇报工作：“李书记，我汇报一下物资管理上的问题。”
李问天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在椅子上坐稳当后才扬着笑脸说：“尚副局长请说。”
“在中央新‘八字方针’指引下，恢复了全局物资管理办法和规章制度，比过去十年的管理更科学规范。因为物资对口发放与接收，中间环节跑冒滴漏弊端显现出来。现在咱们矿区谁家修房子、谁家缺东少西，都明着暗着往回拿，有时搞得我们很被动，物资配发总是来去对不上茬口。”
“你分管，有什么高招儿。再说，你应该找唐保全去。”李问天前后不一的话锋，让尚副局长不理解。他这个三线下来的领导比李问天还较真儿，凡事都是当面锣对面鼓不转弯儿。他直截了当：“唐局长让我直接向你汇报！”
看他口气，李问天知道这是跟唐保全怄气。他思考了一下问：“依你之见呢？”
“依我之见！明睁眼漏的事情一查到底，然后严肃处理一批，杀一儆百儆千儆万，我就不信刹不住！”尚副局长咬牙切齿，仿佛一头发怒了的老虎。
李问天试探地问：“捉奸捉双，拿贼要脏，你没摁着哪个人手腕儿，怎么杀一儆百！”
尚副局长毫不遮掩：“从账面上看，十五矿正井和基建队物资超领，沙子、水泥、木材都堆放到自己家门口。这不明显说明要占为己有、损公肥私嘛，群众都举报到我这了！”
李问天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时无语，掩饰地端杯喝了口水，示意尚副局长也喝水。当然，他不是有意要袒护谁，而是不相信侯孖去和赵望成会干出这样的事儿。停顿了几分钟，李文天语重心长地说：“老尚，中央和国家都对台湾网开一面了，咱这小小矿务局哪有那么大仇恨呢！再说了，这事儿不能听一面之词。这两个人底细你不清楚，我可是太了解了。咱都冷静一下，然后分头了解清楚再下结论。”
面对这个三线下来的耿直人，李问天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在省煤炭工业管理局征求班子成员班子配备意见时，李问天毫不犹豫把尚副局长保留下来。从尚副局长的角度来看，他李问天一把手说话，往小里说是领导，往大里说是代表组织，他就是脾气再火爆，再实事求是，也得服从李文天。尚副局长点头出去，李文天大声嘱咐道：“多动动脑子，多想想办法！”
然后，李问天看着他的背影发笑：“真是井底蛤蟆巴掌大的天儿，堆在自家门口就是自己的啦。我那时候钱财物都揣我个人兜里呢，也没损公肥私一分。”
云动乾坤雪遮阳，蜂聚时局蜜引蝶。庆幸我们赶上了好时代，我们要凝聚民族精神报效祖国！这是大顶子山矿务局干部群众此时的心声。当然，无论什么时期干事创业都不是那么一帆风顺，正如邓小平同志说的，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些，敢于试验，不能像小脚女人一样。看准了的，就大胆地试！李问天吃透了这个精神，号召干部职工放开一切手脚。
这正是：东风骤起几度春，俗世光阴驶巨轮。煤海世事开新尘，万年朝夕是乾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