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齐老五飞马远走的没影子了,二斜愣回过神儿才详细问:“问天,你打算到哪落脚?以后打算怎么办?”
“本来打算找到大个子叔叔,在煤矿上谋一条生路。以后啊,现在只有天知道嘞!”李问天无比惆怅地回答。他心说,带着这一千来号人,男女老少,拖家带口,俺能知道去哪安家。不过,他嘴上没说出来而已。
“问天,我带你去个地方,大顶子山煤矿,地处吉林省通化地区。那里呢,地广人稀,虽然暂时被小鬼子霸着,但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因为,小鬼子他们兔子尾巴长不了。据听传言说,省委已经在那里成立了组织,我们去那里咋样?第一,能找到党的组织接上头,也便于在党的领导下继续对敌斗争;第二,我们能把国家的矿产守住。”二斜楞俨然党的领导一般说话有水平,让李问天看到了破晓的曙光。
“瞎子叔叔,俺没意见。哪河都脱鞋,哪山都砍柴。不过,我们刚死里逃生再钻鬼子窝,那还不如在深山老林开荒种田,一样能吃饱饭。”李问天说出了心里话。
二斜楞来了脾气:“李问天,算我看错你小子啦!你什么东西?李三娃为了完成党的任务,苦忍饥寒寂寞二十年,你大个子叔叔抛妻弃女牺牲,连一枝花个娘们都知道打鬼子……你你你竟然畏头缩尾,你还不如个娘们!本来,我想跟着你,当你的军师——算我二斜楞瞎眼!”
这时候,五爷众乡亲凑上来:“问天,干吧!咱们都是从鬼门关过来的,死都不怕,怕啥嘞!”
李问天热泪纵横,一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咋不想跟着瞎子叔叔干呢?打鬼子想法,在他心里都想了不下千万遍。但是,他担心带出来的这些乡亲,有的还是襁褓里的婴儿,刚生死逃亡出来,再次进入死里逃生,那他李问天岂不成了罪人!万一要是大祸临头,大大小小无辜牺牲,他李问天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啦!李问天哭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一副无奈的表情。是啊,这场面无不动容!
二斜楞抚摸着李问天的后背:“瞎子叔叔错怪你了!孩子别哭,这些我早都替你想好了,就在刚才我就替你想好了。当年,杨靖宇将军在大顶子山密林安了一个老营,至今没有被任何人发现。我们把女人和孩子都安置到那,我们爷们就到大顶子山煤矿下井,就算咱们都死了,也能给自己留下个种儿,就看你小子有没有这个胆儿!”
二斜楞一番话消除了李问天的后顾之忧。他知道这个神机妙算的瞎子叔叔不会胡说,要想这么干肯定想好了一切。于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生死不惧。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眼前,李问天思想虽然受到启发,但还是宿命论占据脑海。他真像二斜楞算卦说的,寻亲不着,遇友不见,只能听天由命往前奔。在他骨子里,始终觉得不是为自己活着,一定要完成三娃叔的嘱托——保证乡亲们有着落。
当然,瞎子二斜楞的身份只告诉了李问天,其他人离的远,根本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二斜楞劝李问天到吉林通化大顶子山煤矿落脚。这样一来,可以保证这些乡亲们安全越过1943年的冬天,还可以在那里找到党组织,进行坚决持久的抗日斗争,等到把鬼子赶出中国去的那一天,能为党和国家保住煤矿不被破坏。李问天看到二斜楞把事情料得如此周全,高兴地服从了二斜楞的安排。俗话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李问天一宣布,五爷几个拿事儿的都响应,其他乡亲还有啥说的,背包罗伞跟着二斜楞往前走。
原来,这是一群逃难的散沙;现在,他们形成了团结的集体,集体的领头羊李文田越发成熟和坚强。到现在,李文田这个大号已经彻底消失,到后来所有人都忘了他的大号。眼前,大家觉得“问天”这个名字响亮有底气,能够给他们带来信心和勇气。这里最关键一个因素,就是能谋善断的二斜楞。这叫什么?胡椒不大辣人心,秤砣不大压千斤。就这么个不起眼儿的瞎子,一口气儿说服了一千来号人。要不说,这个二斜楞不愧是在党的培养下成熟起来的战士。他在东北这片广袤的大地上驰骋大半生,既是共产党东北党组织培养多年的中流砥柱,又是历经江湖磨难成就的草莽英雄,更是多家大绺子的水线子和军师。在关东的白山黑水、高山密林中间,二斜楞如入无人之境,就连日本人都认为他是天照大神派下来的,对他都礼让三分,从不难为他。从1934年到现在,二斜楞十多年江湖拼打拼的诨号,比任何党派、绺子、日本驻地签发的证件都好使。李问天得到这样一个宝贝,简直如鱼得水、纵横天地,撑起了他自己的天空。当然,他们到大顶子山煤矿并不一帆风顺,仍然步步惊心。
简短接说。李问天在老营安顿好女眷、孩子、老弱病残,带领着男爷们浩浩荡荡来到大顶子山煤矿。当然,不是所有男劳力都去了煤矿,二斜楞留下了二三十人,以备留个后手。他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一个目的是保护老弱病残的家属,另一个目的是干一些粗糙和活儿,尽快建起越冬的房屋。李问天不能直接上大顶子山,而是带着人在大顶子山周围揽活。正巧,大顶山煤矿二头儿四眼替日本人搜罗民工,一下子找到李问天三四百人劳工,都把他乐仰壳啦!他马不停蹄向主子西宫喜代报告,当天将李问天他们带到大顶子山总部。此时,日本国内侵华司令部正给他下达煤炭供应新任务,让他第二年向关东军交付二十万吨煤炭。就大顶子山煤矿产量来看,那就是一种吃干榨尽的作法。西宫喜代想,不要说煤矿产量多少,就是有产量也没有那么多劳工啊!这些日子,西宫喜代牙一反常态,疼腮帮子肿,对汉奸二头非打即骂,成了一条愤怒的疯狗横冲直撞,逮谁咬谁。因为他现在是大顶子山煤矿真正的老板,早就赶跑了那些所谓日本商会,所以不管是谁都像耗子见猫一样躲着他。他越发火发疯煤炭产量越低。因为汉奸二头和矿工都避开他,甚至连他手下的日本兵都避开他。眼看新一年春节将至,1944年春天即将到来,他对上交总部二十万煤炭任务一点谱都没有。咋办?他急得像热锅上蚂蚁来回乱窜,又像发情的公狗到处寻找目标。
正在他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时候,一井,也就是煤矿总部的二头儿四眼笑嘻嘻来见他。西宫喜代阴森地看着他:“你们中国人良心大大坏了!死啦死啦地有!”
“太君,太君,冤枉、冤枉啊。我对你您忠心耿耿!这不,我找来四百多人,劳工大大地,挖煤大大地,不要工钱地大大地!”四眼子“咕咚”跪在他面前,连磕头带哭丧。
西宫喜代跟着四眼儿来到一井沟门前,果然看见四百多人整齐站在那。他兴高采烈地拍着四眼儿肩膀说:“哟西哟西,你对皇军大大地忠心!我地给国内申请嘉奖令。”
从九·一八事变,西宫喜代来到中国十年。因战斗负伤转为后勤兵,在关东军司通化司令部岸古隆一郎老鬼子的部下。他聪明好学、处事公正,受到周围人的尊敬,尤其中国话学说的有模有样,被岸古隆一郎派到大顶子山煤矿。他管理大顶子山煤矿以来,对汉奸二头儿不待见不得不利用,对矿工并不是那么残忍,该给工钱给工钱,该有的补贴大差不差。并不是说他善良,而是他个人秉性问题。西宫喜代正是杀死杨靖宇的凶手之一。因为他有功所以晋升中佐,被派到大顶子山煤矿当负责人。如果不是国内军国主义穷兵黩武,胃口大张,使得日本国力无以为继,在侵略地东北三省疯狂搜刮;那么西宫喜代也不会像一只野兽般疯狂,不会像榨油一般压榨矿工。他从1943年末一反常态,也是被逼无奈。
西宫喜代站在李问天他们面前,装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我们大日本皇军,帮助你们建设王道乐土,希望你们有力出力,共同构筑大东亚共荣圈!这是你的光荣,也是我们的光荣。在这个伟大的时刻,欢迎光荣的你们!”
西宫喜代用还算流利的中国话简短致辞,特意嘱咐四眼儿给每人发了一套劣质工作服。李问天领着乡亲们就算完成了入职仪式,加入了日本人控制下的大顶子山煤矿。年前半个月,李问天他们没有感到日本人的残酷,每顿饭都能让大家吃饱,下井挖煤的时间不超过十四个小时。从表面上看,大顶子山煤矿风平浪静,在日本人控制下的劳工都是顺民。从产煤数量上来看,西宫喜代看到比以前要多一些,他的火气慢慢降了下来。因为来的时候,李问天与四眼儿说好,每天得允许这四百人中有人回去看家眷。四眼儿是二头儿,这点小事儿自然不在话下,也兑现了自己当初的承诺。他也知道,自己不答应他们也拦不住走,还不如送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不要说一井现在两千来人,就是李问天他们这四百人也看不住,谁走了他根本不知道。所以,四眼儿非常开事儿。他不但这样大量而且让李问天当了把头,专门负责管理他们这四百人。明摆着的,这四百人不拆帮儿,谁也当不了他们的把头,只能让李问天当这个把头。不然的话,谁来管理他们也都是李问天说了算。在这里,不光是李问天这样,所有的矿工都是如此成帮成派。现在一井分为山东帮、河南帮和本地帮,每个帮会都有一个领头的。管理链条是,日本人管二头儿,二头儿管把头,把头管矿工,体系十分严密。
往远处说,不光在大顶子山煤矿帮派林立,全国各地各行各业都这样。尤其大顶子山煤矿这样的高危行业,几乎都是从各地逃难来的劳工,不这样抱团儿也活不下去,更何况日本人残酷压榨和奴役。李问天要求休息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利用休息机会往隐秘地方倒腾煤,再让老营的人把偷出来的煤运回去。要不然死冷寒天,老营的人不都得冻死。这也是二斜楞提前谋划好的。当然,他们往老营运煤十分艰难。他们绕一大圈儿不说,蹚过的雪痕都用树枝扫平,经过风雪弥漫后跟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一点痕迹都不显露。其实,即便发现有人背点煤烧火做饭,日本人和二头儿基本上都不管。再说,都在煤矿周围捡又不到大堆拿,所有煤矿行业都如此这么做。李问天为了保险起见,嘱咐乡亲绝对不碰大堆煤。因为时间一长,鬼子汉奸发现河南帮老实,所以对李问天他们格外放心。慢慢地,四眼儿对河南这批劳工很信任,发展到即便有点啥事儿,四眼儿也都睁一眼闭一眼。再加上,李问天没事儿请他喝酒,再不就送点小礼儿。平素里,他们与人为善,从不仗势欺人,谁有困难都帮,手头也不抠巴。年前这短短时间,李问天矿工中越来越有威信。俗话说,钱是铺路神,酒是交友桥,诚心是连心锁。这话绝对准确管用!李问天一舍财二请客三帮人,能力又在众人之上,连鬼子头儿西宫喜代都高看一眼。
本来,西宫喜代打算春节不休息。可是,李问天暗地里鼓动所有矿工,一致要求休息十天。所有劳工声音统一,共同推举四眼儿去找西宫喜代谈判。四眼儿为了保住自己饭碗,既不敢得罪日本人,也不敢无节制得罪所有矿工。经过几个回合的谈判与磋商,西宫喜代做出了让步——所有劳工休息三天,每个劳工发放酒肉,可以大吃二喝一番。这些劳工都是死里逃生来到煤矿的,又在日寇的狼窝里混饭吃,说不定发生什么井下伤害,有今天没明天的,都是吃一口得一口的绝户,不像河南帮那样有理想有目的。再说,绝大多数人连个煤矿以外的狗窝都没有,要求日本人给放假,纯粹跟着李问天打哈哈凑趣。就拿李问天这群人来说,只有少部分人有老婆或孩子,大多数人也没有家小。李问天之所以要求日本人放假,是因为他要与瞎子二斜楞相聚,商量大事。
时光穿梭,一下子窜到年三十这天,日本人给矿工放假,李问天才有机会离开煤矿。为了防止日本人跟踪,李问天早就与二斜楞约好,在离大顶子山五十里外的大通沟堡垒户见面。这家堡垒户姓王,老头子叫王富达。他儿子是苏联特训培养的特工王子阳,曾经在杨靖宇领导的抗联地下工作。为了打掉日本打入抗联特工,王子阳深入哈尔滨伪警察局牺牲。所以,瞎子二斜楞将这次密商安排王富达老人家。除夕这天,老太太早早起来把炕和炉子烧旺,把家里鸡蛋肉鱼冻货都倒腾出来,把平常时日舍不得吃的都拿了出来。
李问天戴着长毛狗皮帽子,身穿未覆布面的羊皮袄,说白了就是几张羊皮连缀在一起,一副东北老猎人的打扮。李问天见到老人寒暄了几句,迅速地把皮袄和帽子一脱,感觉身上像卸去了一座山。他伸胳膊伸腿缓解疲劳,被王富达老人看了出来。王老爹笑呵呵说:“咋的啦,小伙子累了啊?刚穿这套行头就这样!我们这都穿习惯了。刚来东北那暂儿,我也累瘪茄子了,哈哈——”王老爹说话阚快,声音洪亮,东北话说的贼地道,比东北人还有腔儿有韵。
王老太正端着一笸箩炒黄豆,热情招呼李问天:“别撒目啦,快来嚼咕点黄豆!”她边走边翻楞着滚烫的金子般的豆粒子,边慢腾腾地往里屋进,似乎感觉不到炒黄豆的滚烫。李问天知道她说的是山东话,却没太听懂什么意思,脸上露出了二二思思的表情。王老爹过来拉着李问天的手抓炒黄豆,嘴上说:“你大妈完犊子玩意,东北话老说不地道儿,把你整蒙了吧!”王大爷健谈可见一斑。
李问天歉意地笑笑,刚想张嘴问瞎子二斜楞怎么没来。二斜楞一掫里屋棉被帘子进来:“我刚去了趟茅楼,问天就赶了过来,这也太巧啦!”
王老爹端过烟笸箩:“孩子,会不会?我先给瞎子卷上。”
李问天赶紧表示自己没学会抽烟:“王大爷,本来这大风大雪嗓子不行,再学这抽烟就喘不上气儿嘞!”
“那可不行!你不像东北人,那帮王八羔子欺负死你。”王老爹关心地教导他。李问天没听明白也不应声。二斜楞接话道:“问天,这乱世关东,闯荡江湖,到哪学哪,学哪像哪。你王老爹正在教你!你不但要学会说东北话,还要学会吃关东饭儿,抽关东烟儿。要不咋联络人啊!”
经过二斜楞一解释,李问天多聪明,伸手去够烟笸箩。他刚一伸手,王老爹卷好一支递过来,划着火柴给他们俩点上。二斜楞深吸了一口吐着烟圈儿,让人看着就像吃香的喝辣的那么惬意和舒服。李问天也学着二斜楞深吸一口,立即呛得“叩叩儿”咳嗽,双目呛出了眼泪,顺着鼻孔流出清鼻涕,那狼狈样子极为滑稽。连王老太在内,三个人都乐扑腾了。王老太赶紧抢过纸烟扔在地上踩灭:“两个老不正经的,净祸害孩子。不抽烟咋啦,就不像东北人啦。咱不搭理他们两个老东西,吃炒黄豆,明年给你预备炒毛嗑!”
这正是:胡狼窝里讨口饭,孤身英雄李问天。无惧生死有理想,为国为民爱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