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问天要联合铜罗镇抗旱,需要调动方方面面人力、设备和材料。作为当时体制,李问天必须同党委书记研究,取得一致意见才能实施。所以,李问天急急忙忙来见万景富。
“万书记新婚甜如蜜,早把我这个媒人忘脑后了吧!”李问天第一次这样调侃万景富。
当然,万景富对李问天善意调侃,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致,不住地夸赞苏元英。苏元英听见李问天到来,她拖着重身子出来和李问天打招呼。李问天看苏元英表情凝重,不像万景富那样喜气,以为怀孕的妇女都这样,也没有往心里去。他拉着万景富到一边谈工作:“万书记,今年旱情太严重了!我们都忽视了这一点,应该帮助王星火,就是帮我们自己。”
“帮帮帮,必须帮!”万景富非常爽快:“但是,文田局长,我听说中央正在筹备七月份庐山会议,纠正大跃进中大炼钢铁和高级社的狂热性,批左防右。在这个时候,你要配合王星火大兴水利恐怕,恐怕要吃瓜落儿啊!”
李问天乜斜着万景富——这个人风一阵雨一阵,转弯儿不用掉头直接就来啊!前两天,他还风风火火提倡大跃进运动;今天竟然说出这样丧气的话,这不是猴子脸儿说变就变吗。没办法,他李问天改变不了什么。
从这一点看,可以看出万景富政治敏感性极强。他天天抱着半导体收音机,随时关注着国家政治形势,党中央提啥他啥,根本不顾忌矿务局实际情况。这不,他听收音机里说,毛主席要在庐山召开会议,纠正这两年大跃进左的错误,他就跟着开始喊大跃进是左的错误。所谓世事难料就在于此!
得到了万景富模棱两可的回答,李问天才不管什么左右错误,马上组织人力物力加入到了王星火抗旱自救的行列。说实话,铜锣县抗旱补种没有矿务局真不行。因为煤矿设备算是最先进的,机械设备齐全。李问天让王石南带队,人拉肩扛,把水泵、石油发电机、风筒等科技设备运上去,可解决了王星火的大难题。在实在无法引沟挖渠的地段,他们就就地挖深坑,再用抽水泵衔接,一段一段地把鸭绿江水引到了田地里。终于赶在夏至开始补种庄稼,小麦玉米已经不赶趟,尽力补种了大豆、土豆和荞麦等粗粮。不管是王星火还是老农,他们心里都透明白,这就是死马当活马医。
刚刚补种完庄稼,东煤管理局打来电话,让李问天派人派车去接冯仲云同志。大顶子山哪有好车,只有那台突突喘粗气的嘎斯车。李问天亲自押车,尜悠了一整天才接上冯老。他见到冯老时感觉场面不对,没有按照应有的礼仪接送冯老。作为国家部委领导,省里党政一把手不在场儿,东煤管理局领导也该在场儿啊,仅仅一个煤管局的处长陪同冯老,等待着李问天来接走,似乎在省里多住一天都不行的架势。只见冯老与那位处长站在孤零零一棵杨树旁,满头银丝在阳光中闪闪发光,一身褪色的黄军装在身上哐当,在风里趔趔抅抅似乎要栽倒在地的样子。要不是冯老手中提着一个公文包,谁能想到他是中央下来调研的高干呢!李问天心疼啊!这哪是当年令鬼子伪军闻风丧胆的将军,哪是当年光芒四射的松江省主席,哪是当年哈尔滨工业大学儒雅学者!李问天快步上前扶住冯老,嘴唇蠕动说不出话来。用他那矿工孔武有力的双臂,把冯仲云老人家扶上那辆破嘎斯车,感觉冯仲云老将军就像一只轻飘飘的风筝似的。
从见面到行车很长一段时间,忘年交故友重逢,彼此胸中气血翻腾,嘴上却说不出一句话。冯老坐在颠簸的嘎斯车上,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儿。即使坐在破洞漏风的嘎斯车上,也是从离开北京到现在最好的待遇,起码有当年的赤诚战友偎依在身旁。是啊,绝对的美好不可能存在,那就保留住带有遗憾的美好吧!冯仲云脑海中想着美好,脑子突然转向了当年战火纷飞的场景——他当年陪同杨金志密访蜜蜂顶。二人走在残夜将尽的深山老林中,积雪没过膝盖,大片大片的黑夜还在天空肆意漫延。空中的雪虽然停了,乌云也在慢慢地散去,黑暗的天空却看不到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黑暗铺陈在脚下。半路上,他们借着即将燃尽的篝火,微弱的碳光,只看到那不远处被白雪压弯的松枝。松枝上面是一团团的雪球,雪球下的松针似乎在一点点变得僵硬,而松针颜色也不像夏天那样翠绿,变得暗淡起来,像这一行革命者饱经风霜后的坚强和倔强。其它树枝的叶子早已被寒风吹走,不知道吹到什么地方去了,剩下光秃秃的树枝,仍然直挺挺地竖在那里,任寒风吹着、摇晃着......如同抗联战士肚中无食手中无钱,更像裸体妓女任人凌辱!
到了蜜蜂顶下,万景富给他拍打着身上的晨霜,接着蹚没膝的积雪向营地走去。这时,东方慢慢地露出了鱼肚白,晨光熹微。大家都互相看清了对方,渐渐的,近处的树木和远方的小峦也都露出了轮廓,仿佛天上的朵朵白云,瞬间被初露的曙光染得紫红紫红的,犹如被白雪覆盖的大地、站立的树木、那树木头顶上的白雪都变得红彤彤起来。瞬间,大家的身影一个个也都红了起来。看似马上登上蜜蜂顶,他们大约中午时分才蜂蜜顶子。蜜蜂顶虽然不高但山势非常陡峭,山坡上长满了密密的原始森林,林中覆盖了深深的冬雪,从山缝中喷泄下来的一个溪流成了上山的唯一通道。要是在夏日,这条小溪喷泄清欢;可是,现在已被冬日的严寒凝固。他们奋力攀登上山,必须抓住这条冰道旁边的荆棘而上……嘎斯车跨过一道高坎儿,惊醒了浑噩的李问天。他打断了老人家的回忆:“冯老,您在想什么,我们快到大顶子山了。”
李问天尽量轻省的语声,还是让冯仲云打了激灵,双手抚了一下那苍老的脸,才慢悠悠地说:“文田同志,我老了,稍不留神就沉浸在过去的时光里。唉,我们这代人算是完成了历史使命,剩下的看你们了!”
冯仲云冯老压抑着感情,使李问天胸闷的厉害。因为他不知道老人家正在经历什么,这次为何如此颓废。完全不知情的他再一次沉默下去,仿佛这就是他们一路最好的交流方式。
“多少年了!故地重游,一番滋味在心头啊。”冯仲云一脚踏在地面,一脚踏在嘎斯车上,发出了对大顶子山感叹,也可能是对他革命烽火的感慨。他抬头看见以杨盼生、王星火为首的两家领导班子迎接,唯独没有见到矿务局党委书记万景富。冯仲云一一和大家握手,扫视后面跟来的矿工问:“万景富,小万怎么不见呢?说实话,我很想念他!”
李问天把杨盼生拉到旁边:“没通知万书记吗?”
“通知了!这事儿能不第一个通知他吗。”杨盼生搓着手向李问天解释。是啊,万景富为什么没露面?这在李问天心中画了个大大的问号。为了不让冯老下不来台,李问天赶紧接话:“万书记可能到矿井调研没赶回来。否则,这么大的事儿不能不露面。您看,冯老先到给你安排的宿舍?”
“好啊!你们都年轻有为,我高兴……”大家猜不透冯老连续说高兴什么意思。他边说边跟着李问天来到为他准备好的宿舍。冯老进到宿舍,目测六十平米左右,南朝阳,窗下一套红色办公桌椅,蓝色钢管儿弹簧床,窗下摆着白搪瓷脸盆。四周墙壁刷成乳白色,地面用厚木板铺就,东北角用青砖砌成的火炉子,烟道顺着墙壁式火墙延伸到房顶。这样的宿舍在职工宿舍把头的方向,一排六间,专门接待矿务局以外的客人。搁在今天,老百姓都不住这样的招待所。可是那个时代,尤其在大顶子山这样的地方,矿务局宿舍在铜锣县鼎鼎大名,首屈一指,普通人渴望而不及。
矿务局接待宿舍由杨盼生一手设计完成,完全参考了宝隆昌大车店样式。冯仲云边参观自己住处边点头,也没表示出满意还是不满意。李问天和杨盼生陪在左右,手心和脑门子都洇出细密汗珠儿,生怕老人家看不顺眼。略微停顿了几分钟,冯仲云轻声说:“到问天宿舍看看,看看他这个光棍儿日子咋过的。”
听到冯老开口,两个人既高兴又惊恐。高兴的是老人家没挑出毛病,惊恐的是问天宿舍插不进脚儿去。但是,冯老提出要去看看,他们也不敢拦着啊。两人硬着头皮在前面带路,顿时手脚都像有些发僵的感觉。
看李问天的宿舍,是冯仲云同志考察他的一个环节——看他有没有丧失一个革命者的气节。推开掉了木板的房门,脏乱差映入冯老的眼帘。对门一铺破土炕,土炕上铺着一领席子,席子漏了两个十多公分见方的破洞,破洞周边糊了巴龋的,很明显烧炕过热造成的。在炕上铺着一套破烂的被褥,比在大街上捡来的强不到哪去,四周墙壁黑漆寥光,塔灰蔓延蒂拉搭挂,一看就是光棍汉的铺盖。冯老把眼光落在西墙跟,地面上的碎石没压实成,三双破烂鞋摆在地面。在炕头上方的墙壁上伸出一只铁橛,上面挂了一只油灯,油烟子把墙壁熏出黝黑的道子,像是拿毛笔描上去的墨汁。
李问天赶紧又解释:“冯老,我们局宿舍三百多间,我这个是最不好的,那些都还不错,不行去那些再看看。”
冯仲云没言语,随着李问天杨盼生引领,又认认真真察看了职工群体宿舍、单间宿舍,确实如李问天所说条件稍好于李问天宿舍。冯老喜忧参半说:“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你小子没忘本。”然后,他又语重心长地说:“你们是不是可以考虑,把这些宿舍分配给职工。不够的话,还可以再每年盖一些,逐渐职工就有了独立住房,他们成家立业就好办了。”
“我们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一直没敢去做。”杨盼生接上话,没敢说出实情。李问天也频频点头:“对,冯老说的对,房子还是国家的,可以住不可以卖。一箭双雕!”
其实,在大顶子山娶媳妇的有老人的干部职工,基本都有了独立住房。虽说都是干打垒、木壳楞和平顶泥,但完全可以满足老少居住的基本需求。像现在冯仲云看到的宿舍,都是找不到媳妇的单身汉。一晃儿,冯老已经转悠了两个多小时,明显感到精神头儿不足了,渐渐失去了刚下车时的风采。李问天和杨盼生陪他到宿舍休息,安排人把肥皂毛巾等起居用品备齐,才悄悄地退出了冯老的休息宿舍。此时,冯仲云同志沉沉欲睡,似睡非睡,没有向他们打招呼。
两人恋恋不舍离开宿舍,边走边商量冯老在矿务局的日程。杨盼生先说他的想法:“问天,按惯例,第一项我们得组织一个矿长以上的见面会,让冯老做做指示;在会上老万得做个汇报,介绍矿务局建局以来的成绩和缺点,还有未来矿务局发展方向,最好再说一下困难。”
李问天虽然认可义兄的提议,但是到省里接冯老的情景一直在脑海里打转儿。想到这,他长长出口气说:“见面会可以,至于汇报就算了吧。冯老不是外人,就别来虚的了。”
杨盼生那是听话听音的人,能听不出来义弟话外之音。所以,他不再按照惯例来发表意见。由于缺粮少油,李问天提前安排了小灶,也就是两个炒菜和白面馒头。晚饭时,他来到冯老宿舍陪坐了一会儿,看着冯老吃完饭他才离开。期间,他们叙谈了一些煤矿上的事情。李问天没说一点儿困难,着重汇报了十五矿新矿井的建设过程,现在的生产情况。
大顶子山煤每周一开全局早会,各矿矿长、党委书记、安全和生产副矿长参加,研究部署一周的安全生产、煤炭发运、职工生活等大事,俗称早朝。第二天,矿务局正赶上早朝,人员来的比往常都齐刷就,唯独万景富请病假没参会,书面请假条摆在李问天面前。散会后,李问天把参会人员全部留下,直接召开冯仲云视察矿务局的见面会,没有按照惯例举行隆重仪式。他亲自把冯老请到会场,简单做了一个开场白,说明冯老这次调研时间长,大家有问题可以单独找冯老谈,也没有进行正式汇报工作。
作为主角,冯仲云简单讲了几句:“同志们,这次来大顶子山不代表组织,不代表水电部,就是个人思念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想在有生之年来这里看看、走走,见见曾经并肩战斗的战友,了解一下煤矿社会主义建设情况。像问天局长说的,谁有时间随时找我谈谈,也算不虚此行。”看看了在座的唐保全:“这个娃娃是不是在蜜蜂顶见过?”
“冯主任,我就是蜜蜂顶通信员唐保全啊!”唐保全眼泪唰唰掉下来,发自内心的激动。那时候,冯仲云已经是省委军政协调处主任,唐保全才十五岁,一晃儿二十多年过去,他都已经是不惑之年。冯仲云一下认出了唐保全,当年蜜蜂顶抗联战士的红小鬼。两人激动得泪水婆娑,互相久久拥抱在一起,约定找时间长谈一次。大家看到冯老这么重感情,心中热血翻腾,仿佛又进入那场腥风血雨中似的。见面会像一阵龙卷风震撼了大家的心,又像一阵急旋风草草结束。冯仲云提出亲自下到二十个煤矿,亲眼看一看全国先进煤矿,看一看矿工真实的劳动环境。这可吓坏了李问天!虽然大顶子山二十个矿出煤多,煤质好,在去年大炼钢铁中露了脸儿,其中九分之八是万景富虚报的水分。为了弥补以前的虚报水分,现在向上报的原煤产量仍然掺着水分。冯老下到井下,不但虚报露馅儿而且生命安全也无法保证。李问天憋红着脸:“冯老,我们不是拦着你,而是太危险!一旦一旦……我们怎么交代,那你可把大顶子山坑了!”
“文田同志,你激恼什么?你们能下的,那么些矿工能下的,我怎么就下不得!不行,我给你写保证书——我冯仲云死伤由己,受伤活该!”冯仲云十分坚定。他不但要下而且不让李问天陪同,只带了李问天安排的王石南。从冯仲云离开李问天的视线,李问天眼皮子不住地跳,生怕老人家在井下发生点意外,他这个脑瓜皮薄担待不起。
冯仲云首先挑了最复杂、条件最差的十五矿。十五矿在鬼子占据时期,地质构造就与众不同,煤系和煤层的破坏力大,不仅开拓开采条件复杂,而且岩浆侵入、矿井充水和瓦斯赋存等难以控制因素。建国以后,唐保全带人彻底查明了矿井褶曲、断层和节理。至今,唐保全仍然要系统观测和钻孔分析质构造,确保查明井田内各区段、各部位的煤层产状变化,确保安全采掘生产。而且,十五矿井下新揭露的褶曲轴方向、位置、煤层标高经常判断不准,造成开拓和开采系统的不科学,经常发生不安全情况。幸亏,唐保全这个工程师负责任,一出现新情况,他经常在十五矿个把月蹲,昼夜扎在掌子头、巷道、开拓沿儿。冯仲云首选十五矿下井,李问天能不担心吗?他把王石南拉到一边,命令他一定保护好冯老。如果冯老执意所为,那就通知他到场儿。
这正是:烟罩岁月事作尘,抗联征程祭国恨。新人不知亡国耻,断取好意浪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