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问天提起冯仲云在矿务局,孔德育“噌”地窜起来,迫不及待地要见冯老。人无不分离,山水永相逢。他们都是为革命集结到一起,冯老又是他们的革命领路人,或者说是他们的老领导。在大家期盼的眼神中,孔德育诉说了他与冯老的一段奇缘。三四年三月,纪儒林向杨金志报告,吉海铁路特支书记陈万福护送来省委特派员金伯阳同志来到。这时,就见一个穿着工人模样的青年人走过来。他大大的眼格外明亮有神,留着很短的寸头,操着一副很浓的辽东口音。杨金志连忙跑了过去:“立正!敬礼!”杨金志伸出手来,和金伯阳热情地握手:“伯阳同志 ,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此时,对敌斗争需要,杨靖宇把化名张贯一又改成了杨金志。金伯阳赶紧伸手:“啊!贯一同志,我受省委冯仲云同志南满巡视,主要是督促成立人民革命军独立师的问题。省委一直要求你们扩大三十倍武装,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还有,就是检查一下关于中央一、二六指示信的统一战线落实情况。你简单说说。”
杨金志,也就是杨靖宇。他若有所思地说道:“伯阳同志,在这次来之前,省委领导再三指示,与义勇军、山林队搞统一战线,一定要保持距离。如果太近了,搞封建迷信那一套,就会丧失原则,可别让那些义勇军的军阀作风和山林队的歪风邪气腐蚀了我们的队伍呀!”说完,杨金志低头深思着,形势这么复杂,特派员一定遇到不少危险。
“还有,我带来了一个特别好的消息,省委已经批准了你们提出的开辟东边道,扩大抗日根据地的计划,建议磐石中心县委和南满游击队党委尽快召开会议,以确定进军南满东边道的战略方针。并相应做好组织上的调整、准备。”说着,金伯阳开心地笑了起来,用拳头捶了捶杨金志的胸脯。
“好!就这么办。我派孔德育小同志给你们带路,再让程斌保安连保护你去海柳。”杨金志周全地嘱咐金伯阳。
在孔德育带领下,金伯阳一行顺利到了海柳,以程斌挑头成立了临时海柳抗联支队。这一行下来,孔德育深受金伯阳的赏识,带他到省委冯仲云处回复命令。与万景富、唐保全相比,孔德育大字不识,既心思缜密又大刀阔斧,深受冯仲云欣赏。在省委通讯员队伍锻炼了两年,他第一个吃透了党章精神实质。直到冯仲云担任吉林省委组织部长时,孔德育被冯仲云同志派到林业战线组织抗联队伍。自从冯仲云被中央派到松江省,两个人才彻底失去了联系。后来,孔德育听说冯仲云到北京工作。他想去北京看望冯老,一直大小事务缠身没有机会。抗美援朝期间,孔德育因为紧急事情到北京开国一次会,想抽出时间去看望冯老。可是,他进了北京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蒙头转向。别说找北京图书馆,就是上街逛一逛都不敢,怕出门后回来找不到招待所。
今天,他突然听到冯老的消息,激动的眼泪婆娑,拉着李问天急于见到冯老。他马上调来林业局嘎斯车,招呼大家赶紧上车。李问天与孔德育坐林业局的车,王石南和苏元乾坐矿务局的车。李问天上车一看,林业局这部嘎斯车比他的车强一些,虽然跑起来感觉差不多,但是车座像馒头一样喧腾。他特意颠了几下屁股,感觉屁股底下悬空一样很不适应。孔德育看了他一眼笑笑没说话,让司机加速前进:“诶,老李你不知道吧。我记得冯老一直要查万景富的底细。也不知道万景富这个神秘家伙咋想的,总是与众不同。”
听着孔德育的话,李问天未置可否,仰脸儿一笑算是回应。是啊,他和万景富搭班子,又在第二次合作的蜜月期,能对孔德育说什么呢。所以,他只好敷衍了事。李问天是个直性人,从来不说没事实的话,对谁都一样的态度。
见到冯老,孔德育像孩子一样抱着冯老痛哭流涕。冯仲云激动得一时语噎,眼泪不自觉掉了下来,紧紧拥抱孔德育,就像分别已久的情人那样投入。哭罢多时,冯老拍拍孔德育后背,示意他不要在人前太失态:“小孔啊,你都是一局之长了,怎么还像年轻人一样眼窝浅呢!”
孔德育这才抹了两把眼泪,欢笑着打立正:“首长,你的战士孔德育向你报到,请指示!”
大家没有感到孔德育滑稽可笑,都被这深情拥抱和坚定革命友谊感染着。很明显,孔德育与冯老的感情比李问天他们深厚。现代人理解不了那一代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他们都是从战争烽火和枪林弹雨中滚过来的,用生命拧成的友谊坚不可摧,彼此用身体为对方挡子弹。曾经有人写过一则笑话:一个大学生问他的教授,国民党和共产党有什么区别。教授说,一个国民党战士和一个共产党战士,同时被鬼子拉到刑场上枪毙。鬼子指挥官说给你们三秒时间逃跑,谁能从他枪口下逃生就放了谁。国民党战士用尽力气跑了三十米,共产党战士磨头向鬼子迎面冲去。最后,国民党战士被打死,共产党战士枪口下逃生。教授又补充说,只有不怕死的人才配活着。虽然这是一个笑话但是反映了深刻的人性思想。那么,这个笑话毕竟胡编乱造的。据历史记载,中国国民党军队在抗日战争中有许多可歌可泣的壮举,同样记载到了中华民族的史册。因为这与这部小说无关,笔者在这里不进行书写,不等于埋没了真实历史,不等于埋没了国民党抗日军队的功劳和真实历史。
冯仲云拉着孔德育对大家说:“这个小孔啊比李文田还虎,胆大心细好有谋略。你们都是英雄啊!”
当谈到饥荒时,冯仲云问孔德育:“你林业局情况怎么样?是不是没比矿务局好哪去?”
孔德育回答:“老首长,我们拐道岭山洼有无边无沿的野大麦,而且每年都自种粮食。虽然全国性大旱大灾,我们林业局吃饭吃饱不愁。”补充了一句:“近水楼台先得月。”
“矿工兄弟不一样了。这段时间,他们为明春种子都掏耗子洞啦。你这林业兄弟不能见死不救啊。”冯老一句话既温暖又拉近了两家关系。
“掏耗子洞”现在说起来是玩笑话,一句民间俗语。在建国前后,它是一种行为方式。那个时候,很多人为了搞到粮食,专门在田间地头掏耗子洞,把耗子储存的粮食掏出来活命,在全国各地都有掏耗子洞的场面。
“文田局长在这,省里不给调拨单子,我有东西送不出去。冯老不是我小气鬼!”孔德育看着李问天说。
“死性了不是!调拨单子是对你们木材。”转头看着李问天:“对你们矿务局,煤炭是国家计划内的指标。”然后,冯老语气轻扬:“你们都是局长,对国家政策吃不透啊!”
当时,我国实行计划经济为主体,是对每个单位主体来说的,主体以外的东西允许灵活调配。就像冯仲云同志说的,林业局木材为计划调拨,多余的粮食乃是林业局自己省下的,不能算作农业主体计划指标。孔德育要把多余粮食给矿务局算借,或者叫赠送,不受国家计划调控指标限制。冯仲云这一番解释,让这两个当家人才理解了计划经济实质。
冯老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们的心锁。孔德育立即决定,调拨小麦、玉米、黄豆大麦四种粮食送给矿务局当种子。李问天一算计,再加上掏耗子洞的粮食,明年春天不瞅没有种子下地,还能为老弱病残余付出一些粮食。一旁的苏元乾直运气,像是憋了一肚子话要说。李问天捅了捅他:“哎,有什么话说嘛。干什么吭哧瘪肚的。”
话到嘴边,苏元乾把话咽了回去。因为唐保全再三嘱咐他保密,对谁都不能把老太太留下的粮食说出去。唐保全咋想的呢?饥荒成灾的情况下,一旦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容易被红了眼的人们抢光偷光。再则,万一党委书记再给扣个什么帽子,好事儿变成了坏事儿。关键时候,苏元乾没有糊涂,没把实话说出来:“我肚子疼,得去趟茅楼!”
其实,苏元乾跑肚拉稀也是真话。因为他长时间没有吃油水,在林业局一顿猪肉片子,导致他肚肠不适应开始闹腾。大家看着他哄堂大笑,笑话他在这个时候出洋相。没等苏元乾回来,李问天和王石南也捂着肚子窜了出去。
冯仲云问孔德育:“小孔,你给他们吃啥了?”
“没啥,就是猪肉炖白菜,多放些猪肉!我咋没事儿。”冯仲云“哈哈”大笑:“你啊你啊,他们都两年没见荤腥了,冷不丁吃这么好能不这样嘛!唉,真是穷肚子吃回饺子三天离不开水缸沿儿啊。”
现在人很少有这样的感受!国家三年自然灾害,再加上原始耕种广种薄收,人们生活的艰苦非经历不能理解。冯仲云由笑转为悲哀。他悲哀新中国多灾多难——抗美援朝后又逢大灾,全国人民仍然在温饱的挣扎线上。此刻,他想到大都市人民,想到千千万万老百姓,想到党中央毛主席,全部都在为对抗饥饿而奋斗啊!
孔德育看着冯老凝重的表情,心情也像压上了大石头,从外到里感到了无比沉重。宿舍里就剩他们俩,孔德育小心问:“老人家,我这次为接你到林业局来的。再说,你在这也吃不饱啊,光吃这菜团子哪行啊!”
“吃的倒没啥,我还真得到你那儿去。我要了解了解林业战线浮夸有多严重,为下步工作打算做好准备。”孔德育更加发自内心佩服这位老革命。这次停职调研就是被贬,没听他说过一句闲话,而且还殚精竭虑地工作。他再一次眼角湿润,沉声说道:“老人家车就在外面,我和问天局长说好了,你到我那静养一段时间。”
孔德育与冯老坐车往林业局返,三四十公里眨眼就到。一路上,司机放慢车速,让冯老边走边看车外风景。冯仲云看到路两旁绿荫如幛,树木“唰唰”略过,一闪而过的山峰像绿色的船帆,联想到当年抗联官兵穿行在这片大地,每一棵树木都是他们的消息树和掩体。
冯老一番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制论述,使李问天和孔德育开了窍儿。李问天得到了明年开春种子,高兴的一夜没有睡着。是啊,在三年国家自然灾害期间,依靠大自然活命的人多么幸运啊!第二天,他找来苏元乾商量掏耗子洞的事情。因为李问天不敢保证孔德育的大买种子够数,所以他还要自力更生从耗子嘴里枪些种子,尽可能保证种子多下地,盼望明年能够粮食丰收,缓解矿务局粮荒的程度。矿务局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将近十一万人,再加上铜锣县将近三万人,不是出口气那么简单。李问天一看苏元乾面色蜡黄,走路都甩胯儿,知道他因为一顿肥肉拉稀造成的:“你没事儿吧!没有遭不了地罪,却有享不了地福啊。我抬腿儿都费劲!”苏元乾没精神地回道:“咱也没少吃野物,怎么就不犯病呢?”
“野不野的,我不知道。现在你得领一拨儿人去掏耗子洞,告诉大伙儿掏的多,秋天分粮食就多。”李问天反复嘱咐小苏。苏元乾领命而去,尽量挑选关东坐地户。
经过冯仲云点拨,苏元乾开窍儿啦。大顶子山腹地有几百个泉眼,每个泉眼的上方一般都有耗子洞。耗子捯洞非常科学——三个洞口三个洞穴,三个洞口相距不远,最后连通到一条线三个洞穴;第一个洞穴蓄假窝儿,第二洞穴卧室,第三个洞穴为粮仓。敌人一般找不到真正洞口,即使找到真正洞口也就破坏前两个洞穴。只有土生土长的有经验的苏元乾这样的人,才能真正淘到耗子洞的粮食。耗子洞的粮食少则几斤,多则几十斤。大顶子山腹地不下千个万个耗子洞,要是都翻腾出来那是一座大粮仓。苏元乾把一百人分成三组,第一组为勘探组亲自带队,第二组为掘进组人数最多,第三组收粮组拎着口袋收粮。他们开始了与寒冷赛跑,留给他们的时间才两个月,进入十月下旬就冷得拿不出手来,烈烈寒风比刀子都硬,大地面临着再一次冰封。
好日子越过越顺,坏日子越过越糟。万景富现在就处在既好又坏的日子中,好日子是甜蜜的爱情又喜得贵子,人生大事圆满无比;坏日子呢,就是赶上这连续饥荒填饱肚子难上加难,他矿务局党委书记也不例外。所以,他得空儿就到山上采大麦,费劲巴力碾成面粉做成黑面馒头,把苏元英吃得面黄肌瘦,奶水比正常少了很多。孩子吃不饱成宿大夜地哭闹,小孩儿闹腾大人折腾,导致万景富精疲力尽。眼下,他也忘了政治上纲上线了。苏元乾实在看不下眼儿,隔三差五,偷偷把母亲的粮食拿一点儿,也就是小麦和苞米磨成粉,算是细粮给妹子增加营养。当然,苏元乾都是在半夜三更行动,生怕左邻右舍看见。对他的举动,万景富心里也受感动,几次与大舅哥搭话,都被苏元乾的沉默淹没在无声里。
六零年开春,几场贵如油的春雨滋润了人们的心田,给如饥似渴的心田甜透了。李问天亲自带领矿工组成的春耕队伍,满载着十多万生命的希望将种子下地,等于种下了十多万人的希望。临近尾声,还有十垧地无种下地。怎么办?他不是孙猴子会变啊,急得李问天直拍屁股晃脑袋想不出办法。李问天好像失去了应有的睿智,总觉着种下粮食远远不够。看着这十垧无种可下的良田,就像疯了一样逼着苏元乾再去掏耗子洞。苏元乾一脸无奈地说:“局长,我都快把大顶子山翻遍了,再到哪去弄啊!”
“我不管,我要的是种子下地!现在去,马上去。”苏元乾看着局长血红的双眼,心里直打哆嗦。他马上想到母亲留下的那些粮食。他又想到妹妹和唐保全嘱咐他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拿出来,而且拿出来也要把握好火候。他判断不好现在是不是火候,现在应不应该拿出来,怎么拿出来。苏元乾就是这样的人,犹犹豫豫,该利落时候拖拉,该拖拉时候利索,把握不好应有的时机与火候。平常,大家评论这种人不如好老娘们。没办法,将近三十年的性格养成,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不是说改就能改的。他看着李问天凶巴巴的样子,心里连害怕带紧张更不知如何是好。
苏元乾不得不去找唐保全商量。他心急走的快,相急于找到唐保全商量。那时候不像现在通讯方便,在这五百里矿区想找个人难上加难。苏元乾突然脑现灵光,先跑到矿务局生产调度室,让局调度查找总工程师的位置。局调度联系矿调度室,矿调度室联系井口,井口派人到掌子头人肉搜索。偌大矿区好比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生产调度网络好比神经网络,局调度是这个网络的大脑,矿调度好比网络分支节点,每个掌子头工作面好比神经末梢,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快,局调度告诉苏元乾,唐保全正在十五矿新矿井。
这正是:绝壁悬崖野兽鸣,曾说抗联此驻兵。关东烽烟锁大地,英雄旗鼓唱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