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问天看着五爷写的离间信,心中不断地寻找西宫喜代的破绽。所以,故意磨磨蹭蹭,把手中的信颠来倒去,边看边自言自语:“不对,不对,绝对不可能!”
西宫喜代看李问天欲言又止,心中疑问愈加迫切:“问天君,你地要实话实说!”他按奈不住,大声命令李问天,想急于知道李问天发现的问题。
李问天看火候差不多了,就把如何结识罗虎,如何与罗虎分道扬镳,罗虎如何投奔候清肠,候清肠如何派儿子刺杀他等过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他故意把候清肠“反共抗日救国队”说成“反攻抗日锄奸队”,挑起西宫喜代对候清肠的愤怒。这一招儿真奏效,西宫喜代马上暴跳如雷,马上向岸古隆一郎发电报告。西宫喜代虽然在气头上,但是他不忘挑拨离间:“你们地政府腐败、无能、不得民心,跟着皇军大东亚共荣,我会向大日本政府给你请功。”
“俺既不相信国民党,也不相信你们日本国,因为俺是中国人,不能干辱没祖宗的事情。现在,俺就是挖煤挣饭吃,什么政府都跟我没关系。”在西宫喜代看来,李问天保持着他那点可怜的民族自尊,尚属难能可贵。同时,他也佩服李问天身上这股倔劲儿。李问天要被他一吓就怂包,他西宫喜代真不稀罕。李问天越是倔巴,他越是欣赏。李问天看自己摆脱了怀疑,想进一步借刀杀人,冲西宫喜代嚷嚷道:“罗虎这种败类,竟然把手伸到了大顶子山,你给俺一些兵去宰了他!俺娘地气死人!”
李问天真恨罗虎,恨他投到候清肠手下,恨他当了反共抗日队长,心里说罗虎凭着人不当当狗。他想借鬼子手杀了他,让那些当汉奸的人心里产生恐惧,惶惶不可终日。
“问天君,你不要地着急,我已经报告了岸古隆一郎将军,他有地办法收拾他。”西宫喜代操着生硬的中国东北话,很有耐心地宽慰李问天。李问天仍然装出不服不忿的劲儿,让西宫喜代觉得他好利用,也让他看到自己男子汉血性。
智力强得久远,实力强得牢固。王一知智力强,李问天实力强,二人一配合,凭借一个小小的离间计,使李问天在大顶子山扎下了根,变被动为主动。为了能顺其自然,李问天贪婪地问:“西宫太君,俺多长时间能回去看媳妇,再说还有那一摊子买卖嘞。”
西宫喜代喜欢看李问天有所求,盯着他有所求的表情笑着回答:“多多出煤,出煤没问题,你回地看媳妇没问题。”
李问天一脸儿高兴,嘴上急切答应,心里骂着鬼子下到采煤区。他一一查看了井下采煤情况和兄弟们,嘱咐大家做好安全保证措施。王景福报告说:“矿长,好煤柱都留了下来,隐蔽的很好。兄弟们把二性子混着矸石采了下来,显着煤又黑又亮,看着都是一等一的好煤。”
李问天伸出大拇哥夸赞他,鼓励兄弟们好好干,别让鬼子抓着他们的现行。李问天知道,他带领的一井汉奸二头儿几乎绝种,即便是漏网之鱼也不敢扑腾。现在,他的作用就是凝聚人心,把矿工兄弟团结到一起,开拓巷道和生产出煤有王景福领着,达到了二斜楞最初的设想。
当天夜里,天空像黑炭一样密不透风,压抑着人们盼望光明的心。腊月的天气冷煞人,伸不出手,露不出脚,没有一丝暖和气儿。李问天一数算, 1945年春节即将来到,党组织恢复了联系,他带领矿工站稳了脚跟,找到了人生方向;抗联队伍从国外边境往国内蚕食,骚扰得小鬼子哭爹喊妈;小伙计马上十五周岁,个头没长多少,身体却壮实了许多;西宫喜代鼠迷了不少,明显没有以前那样猖狂,整日低眉耷拉眼儿,也不像以前那样催着出煤……一切一切都让李问天感到乾坤回转,花木向阳,心情像春天提前派的报春鸟,欣欣向荣。不过,寒冬腊月的天气仍然侵袭着人们,让矿工兄弟还没有着实感受到温暖。李问天从特派员那得到讯息,鬼子要在今年完蛋,让他做好与候清肠斗争准备,要做好复杂残酷斗争的准备。这天夜里,李问天怀着无限憧憬,与小伙计亲切和蔼地拉家常。李问天问:“我一直没倒出功夫问,你家乡在哪,有没有什么亲人?”
“问天叔,你一天像冰嘎一样转,我也没时间和你说话。”小伙计说着,眼圈红了起来:“我呢,山海关东直罗城本地人。九岁那年,突然闯进来一伙胡子,烧了我家的房子,杀了我父母,还烧杀了很多人家。悦来酒店老板看我可怜,让我在他家做了跑堂的小伙计。”
几乎相同的命运,几乎相同的境遇,把这一大一小紧紧拴在一切。李问天觉得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是在青春没有绽放就伤痕累累,凋敝了花蕊,让他们过早地投入了命运之海。“知不知道哪伙胡子干的?”李问天伤悲地问道。
“这年头,谁不谁的。胡子一穿上军装就是兵,兵一占山就是王,打家劫舍就是胡子。不过,听悦来店老板说,很可能就是黑寡妇带人干的。因为我家出事儿没几天,黑寡妇在东直罗城大车店就开了起来。”
李问天低低的声音说:“孩子,我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到了那你就保险嘞!”“不去,我哪也不去,就跟你在一起,就哪也不去!”小伙计语气斩钉截铁。
李问天好一阵心酸。因为他联想自己的同年,都是这个时代的受害者——活着筑坟,死了住坟。他不想把自己脊髓之痛再让让小伙计尝一遍,要尽可能让这个孩子远离伤痛、危险和死亡,给他一段幸福安康的青春岁月。如果让继续留在煤矿,那保不齐小命呜呼,何谈未来多彩的青春岁月。
李问天心底话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知道,现在人人不怕死,小伙计也不例外,他只能以长压小命令道:“不行,你必须走,难道你不想给父母烧张纸。”无论李问天怎么压服,小伙计就是不答应离开他,使李文天气冲两肋。索性,李问天一甩胳膊走出了屋子,到大通炕查岗去了。此时,夜色深远,兄弟们鼾声此起彼伏。是啊,所有人都死去活来累一天,哪有心思关心自己的苦难,谁的苦难不是几车皮!
等李问天查岗回来,他以为小伙计已经睡下。没想到,小伙计窝曲在墙角“嘤嘤”啜泣,像一只被人抛弃无比委屈的小狗,看得李问天心里一阵难过。当天晚上,他们谁也没再多说什么,都在莫名的悲伤中睡去。
再有三天大年除夕夜,李问天安排好了春节期间出勤、值守和护矿的所有工作,来到西宫喜代办公室提出回家的申请。从西宫喜代的眼神来看,他对自己一年的工作特别满意。的确,李问天通过一井的实践,建立了适合煤矿生产的制度,调整矿工下井挖煤的班次,人工搭配合理,掌子头出煤、井下运输、工具修复使用,都创造出了历史最好水平。尤其今年,在李问天的努力下,没有因为大眼炮天气关闭井口,让所有人感到无比惊奇。夏天,李问天带人在井口沟门前砌起一道高墙,在高墙和沟门上架了三四公分的檩子,形成了力撑千斤的天棚,大风雪压不塌侵不进。在评价李问天时,西宫喜代说,这叫机制好人心顺出煤多。一年来,岸古隆一郎对大顶子山没有提出异议,让西宫喜代满心欢喜。他看李问天来请过年假,高兴地说:“问天君,你地要求统统答应,多多地陪花姑娘!”李问天没多话转身往外走,又被他叫了回来:“我地忘地,过年地回来,二十个井口都归你管理,所有矿工都归你领导。我地不用管,你地什么都明白?”
李问天点点头。此时,他想到了最绝的一招儿——年后,让二头儿汉奸与矿工同吃同住同劳动,一能改善了矿工饮食起居条件,二能矿工兄弟少遭罪。
话说回来,李问天能赢得鬼子信任,里面少不了特派员巧妙安排。第一步,王一知拉罗虎垫背的,让西宫喜代解除了对李问天的怀疑;第二步,王一知秘密安插党员进入个各井口,与原来卧底党员取得联系,暗中支持李问天;第三步,王一知掐断了鬼子汉奸与国民党之间的联系,使两方面失去了有效联络。王一知导演导的好,李问天演员演的妙,瞒天过海骗过了西宫喜代,步步为营,才使得李问天如鱼得水。这一切,王一知都是默默的,没有透露给李问天一点信息,让李问天觉得他自己开疆扩土游刃有余。在她向省委报告中,王一知推功揽过,把一切功劳都记在了李问天身上。她不像现在的有些党员干部,在工作中争名夺利,总觉得自己比别人干的多,钱拿的比别人少,总觉得吃亏。这样的人一旦放在人民战争海洋中立刻化为乌有!在那样艰苦卓绝的环境下,要问中国共产党为什么战胜国民党,在两党使用干部上可见一斑。国民党用人喜欢逢迎渔利,喜欢吹吹拍拍,喜欢尾大不掉,喜欢弹冠相庆,正直坦诚弃之不用,有见地有胆识弃之不用。别说八百万军队,就是八千万军队,也是狗咬尿泡空欢喜。我们共产党恰恰相反,用人培养人看能力看品德。
回到现实,李问天带着小伙计回家过年,想让孩子见识特派员风采,历练他成长成才。他们说说笑笑走官道儿,免去了翻山越岭之苦,风尘仆仆赶回铜锣铁矿三合山货铺。
李问天还没进店铺门,王一知真像妻子一样迎了出来:“伙计们,快,掌柜的回来了!”
“掌柜的,你这次离家时间太长,把老板娘都想死了!”那三个伙计起哄,连蹦带跳欢迎老板回家。
王一知特派员真像妻子一样,一边俏皮地申斥伙计,一边挎着李问天往铺子里走。东北大姑娘、老娘们都泼辣,被特派员演得淋漓尽致。小伙计虽然认字不多,但是“三合山货铺”几个字还认识。他心想,问天叔啥时开了山货铺,还娶了这个臃肿丑陋的女人。哦,一定偷着拿了鬼子的黑钱!他心里想着嘴上没言语。小伙计人小鬼大,比五爷、罗虎那些人都精,长了毛就是猴精。等进到里间屋,李问天看出了小伙计心思,有意开导小伙计:“你对杨靖宇、周保中两位将军敬佩,可知道这位姐姐是谁?”
小伙计心想,她不是你媳妇吗,还能是谁!他没有回答李问天问话,把头偏向一边装作没听见。王一知笑呵呵接过话儿说:“小人精,我早就听你问天叔说过啦,比你问天叔都精,把鬼子骗得一愣一愣的!”
小伙计咧嘴儿笑笑,还是没有说半个字儿。他在悦来酒店当跑堂五六年,练就了一副火眼金睛,一副铁嘴钢牙,看人相面的本事不次于二斜楞。但是,他今天感情冲动,根本没往正道儿上想,一直误会李问天口是心非,明着公正,暗地为自己敛财。要搁平常,他听王一知一开口,就知道不是一般的人,再从她眼角眉梢就能看出好坏人。就李问天与这个女人假夫妻,根本逃不出他的火眼金睛。可是今天,小伙计钻了牛角尖儿,对李问天和特派员一语不发。
为了解开小伙计心结儿,李问天认真地问:“你小子不猴精吗?恁猜猜眼前这位姐姐干啥地?恁不说当煤黑子没出息,要当抗联战士,像杨靖宇和周保中一样,恁不能说话当放屁嘞!恁要说对了,俺就让你当真正的抗联战士。”
听到李问天说话认真,语气严肃,小伙计翘了翘眼角,扇呼了几下鼻翅,仔细想了想说:“姐姐,你不超过三十岁,打扮得再老也年轻。你和问天叔也不是两口子,你店里的伙计也不是伙计,刚才是故意逗我呢。”
这两句话一出口,把王一知吓了个半死!她心想,让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都看出了破绽,那她们岂不是处于危险之中。一个孩子能看出来的东西,那些鬼子汉奸、国民党特务不会看不出来。所以,王一知眼角挑了挑,没有过多心思表露。李问天高兴地说:“说你是人精,恁还真是人精嘞!”
“姐姐你害怕了!”小伙计话一出口,王一知更加吃惊。是啊,她仅仅眼角一点微表情都没逃过他的眼睛。
王一知默默点点头,承认了小伙计陈述的事实。因为她长期在敌人心脏中活动,化妆和伪装都是一等一高手,躲过了无数次敌伪盘查,数次在敌人面前死里逃生。今天,她被一个孩子扒得如此透明。作为一名高级特工,她能不心惊肉跳吗?很快,特派员镇静下来。王一知问:“我的好弟弟,你是怎么看出来这一切的?说的越详细越好!”
作为一名老抗联,一名在苏联受过高级特训的人员,她必须时刻保持高度警惕,必须时刻保持虚心求教的好习惯。她想在小伙计的嘴里找出漏洞,及时想办法弥补过失。小伙计看到这位姐姐急切的样子,心中不免升腾起孩子得意劲儿。李问天看他骄傲的样子,伸手在他后背上捶了一拳。
“简单!”小伙计毫不掩饰:“姐姐,咱就说你吧。你虽然衣服臃肿,面色故意化妆;但是你的眼角眼神都透着年轻的光彩。你身体臃肿动作迅速,两条腿并拢收紧,说明你没生过孩子,没有生过孩子女人的迹象就这样。你对我问天叔亲切,没有关东女人想汉子的激情。”
小伙计这三句话说完,王一知和李问天佩服无比。因为他切中要害,分析丝丝入扣,逻辑严密,句句戳在心窝子上。一时之间,王一知被说的不知怎么接话儿。紧接着,王一知又问:“你凭什么说伙计不是我的伙计?”
“哎呀,姐姐这更简单。他们虽然说话随意,但是始终保持着对你的敬畏,没有平时东家和伙计的关系。”
王一知回忆了这段时间三个伙计言行,仔细想想真是小伙计说的那样——上级再随和也是上级,下级再能也是下级,那三个抗联战士对自己太敬畏。这些细节虽然不易被人察觉,但是的的确确存在危险的漏洞。造成这一漏洞的,是多年在抗联养成的习惯。抗联处处人人平等,上级关心关怀下级,却有着严格的军队纪律,任何人不敢僭越。所以,特派员王一知忽略了这一难以改掉的习惯养成。于是,王一知马上告诉要关门歇业,让三位抗联同志进屋开会。
“不行,姐姐!不到除夕黑不能关门,要不就让人怀疑咱啦。”小伙计直言不讳地制止。
王一知一拍大腿“嗨”了一声,转身出去冷静了好一阵子。李问天斥责小伙计:“不如不带你回来。恁知道她是谁?她是特派员,咱们党高级领导。恁好,一阵机关枪乱‘突突’!”
小伙计自知理亏,没有反驳李问天的训斥,老老实实坐在屋里没动弹。过了一会儿,李问天听见王一知喊:“掌柜的,出来把鸡秃噜啦,不过年了?”继而又抱怨道:“成年倒辈子不回来几趟,回来还憋在屋里不出来,捂白毛汗呢!你个王八犊子,要不死出去别回来。”
店铺和后宅相隔一个五米宽的天井。王一知站在天井大喊大叫,不要说街坊四邻能听见,就是二里地外都能听见。大家都见怪不怪,关东女人都这么骂丈夫。
这正是:为大业假戏真唱,真真假假难分辨。若是没有登天梯,哪敢登上阎罗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