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问天觉得这个尚副局长思想迟滞,做事僵硬,没有跟上他自己的工作思路。李问天咋想的呢?本来我李问天正在大张旗鼓搞“四六”教育,目的就是立德树人,你尚副局长就对着干,树立反面典型,还想搞过去批判游街的事儿。这件事的关系就像离心离德的夫妻,拿着结婚证却过着没有爱情的日子,两人心里各自装着一个不合法的人,实在像极了在不懂爱的年龄里选择了婚姻吗!噢,现在两人有了孩子啦,又在懂爱的年龄里遇到了一个不能在一起的人,想爱爱不了,想忘忘却不掉,光着屁股推磨磕碜一圈儿!
李问天在心里打了一个十分荒唐的比喻,把他自己都逗乐了。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李问天虽然对尚副局长过激的想法不同意,但是他特别理解尚副局长的急迫心情。新时代开启,一切都犹如建局时期,一切似乎有方向,又似乎找不到确切的方向。因为现在生产三要素关系正在变化,尤其生产力这个要素发生了天翻地覆变化。原始笨拙的人工正在逐渐被机械化代替,生产效率大幅度提高。过去的十年,大顶子山甚至全国都处在乱哄哄中,工业进程虽然慢但没有停下脚步,煤油粮铁四大重器加快脚步,尤其从旧社会窑花子走过来的矿工们眼里那是鲤鱼跃龙门的变化。因为这样所以物资供应成了全局要害部门,煤矿发展生死攸关的大事,马虎不得。到今天这个历史节点,物资储存、管理和消耗成了亟需规范的问题。想到这些,李问天踱步到唐保全办公室。他们办公室分别在办公房的两头,一人把住一头冷山,体现了领导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优良作风。相比之下,现在的领导干部与那个时期没法比。
赶巧儿,唐保全今天没下矿,正在思考生产上的事情,看到李问天踱步进来,笑脸相迎:“我的大书记,你来的正好,我钻入了牛角尖儿,想不开了!”
尚副局长气夯夯地走出他的办公室,李问天就知道唐保全和他也不顺气。所以,李问天没接唐保全话茬儿。当唐保全毫不避讳地说:“李书记,老尚把问题说轻了!我也正想向你报告,请示解决问题的办法。”
李问天一听话茬儿不对,不是和尚副局长顶着干,而是和尚副局长穿一条裤子。历来,唐保全轻易不张嘴,一旦说话,李问天不会淡然视之。于是,他平心静气听唐保全有板有眼地掰扯。唐保全把物资管理牵扯出的问题一一摆出来,让李问天拿主意拍板。最后,他提出时候:“李书记,我们胆子就算大一些,也不能把国家物资据为己有。目前看,郑李成一手遮天,为了资金将物资倒卖,具体用到生产安全上多少,只有鬼知道。侯孖去也将物资堆在了自己院子里,至于有没有郑李成的牵扯尚且不知,还有一些干部职工吃拿卡要,再加上露天物资过多损失严重。反正,围绕物资,人财物的问题全部暴露出来了,你看咋办?”
李问天心里打了寒战,他没想到问题竟然这样严重,一股歉意涌上心头。原来,他李问天从抗日时期到目前,几乎都在一线冲杀,后方有唐保全杨盼生夫妻一批人精打细算,使他一心一意扎在矿区的各项工作中。现在,全局处于新老人员刚刚交替完毕,老的完全退下去,新的完全接手,他这只领头羊有些手足无措。除了上述问题以外,李问天还站在伟大变革的潮头上思考,纷繁复杂的老问题逐步消化,接踵而至的新问题源源不断。这一切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不像他原本想的——乱哄哄的年代过去,自己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番,让大顶子山在自己手中再次声名赫赫,干部职工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现代化生活。
唐保全看李问天陷入沉思,没有再去打扰他,自顾自地坐下研究生产、安全、设备更新等事情,把李问天扔在那不管不顾。这也是他们最默契的作法。
据中央“调整、改革、整顿、提高”新八字方针,大顶子山需要大力改善生产设备,计划三年内五大系统及地面设施全部机械化,井下机械化率实现30%的目标。去年,在李问天主持下井下炭车全部更新,由原来的杂牌矿车统一更新成了75标准炭车,解决了过去型号混杂、计量困难、维修量大的难题。经过实践,新炭车上马,轨轮不同宽,造成炭车容易翻车,翻车后就得卸货扶正,扶正后再装货……有时同一辆炭车翻车多次,既耽误生产时间又浪费人力物力;而且,75炭车厚重,没有五个人难以扶正,干部职工对这一现象特别苦恼。留用大木匠、老调度主任张斌,给唐保全出主意购买龙门吊,专门用于扶正炭车和重物过坎,得到了干部职工的认可。但是,购买龙门吊必须到河南省,北方几省跟本没有龙门吊厂,即便有龙门吊厂也不能满足井下需要。
河南省,正好是李问天的老家,唐保全想借这次机会圆李问天一个思乡梦。这位煤海英雄从四二年出来,没有踏回乡土一步,做梦都能喊醒啦。现在的李问天就像一片被风暴扯断根脉的落叶,任凭风吹雨打几十年,到处飘零;亦或流云一朵,在变化莫测的天空飘荡驻足。而今李问天虽然扬帆煤海,却没有见证家乡蓝天的机会。到河南购买龙门吊,算是世事皆偶然的巧合吧。唐保全在心中酝酿成熟这个意见,也想好了说服李问天的说辞。
此刻,矿务局两位当家人如同思想者,各自思考着闹心的事情,时间如同室内凝固的空气似乎没有流动。公务员进来续了三次茶水,他们就像木雕泥塑般没有反应。这二位历经腥风血雨,经过了人生的发芽、出苗、拔节儿、落霜的淬炼,既有洞穿事务的锋利又有陈实的厚重。直到中午饭,他们都没有说一句话。两个人默契地走进食堂,坐在摆好饭菜的桌前,伸手拿馒头捞筷子,大嘴马哈地吃起来。作为局领导也没有特殊待遇,与所有干部职工一样,都是一小盆土豆炖豆腐,两盘子咸菜拌点儿红辣椒。
午饭后,李问天和唐保全各自回办公室,每个人举着印着“革命”二字的大唐瓷缸子,像拉磨一样转圈圈。李问天真是年岁大了,只要一思考问题就想到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此时呢,他想到心中建立以来的命运多舛,抗联如何沐浴抗日烽火,自己如何与候清肠斗智斗勇,矿务局的艰难岁月,如何捱过身心备受洗礼的文化大革命,怎样渡过了那段盲目照抄照搬苏联的煎熬……他又想到国家现在翻篇“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老路,选择坚持社会主义方向的新路,大力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的,大顶子山觉醒早动作较慢,已经落后于开滦、两淮、霍林河、兖州、大同、平顶山、六盘水七大煤炭基地,刨去客观原因主观问题也很严重。要想恢复往日雄风,大顶子山必须起步快跑才能再次重塑辉煌。可是,五五计划即将结束,六五计划即将开始,大顶子山仍然处于新旧思想的胶着中,老路上的思想虽不冒头也没消亡,新路上的思想虽没停歇也不敢大刀阔斧。作为矿务局党组织一把手,他李问天应该怎么来解这个扣儿,让大顶子山真正跟上国家改革开放的脚步,是摆在他面前的沟壑一样深的坎儿。李问天想明白了一切问题的要害,长长喘了一口粗气。
方向虽然明晰但是解决具体问题,就像解开一个麻团再解另一个麻团。李问天来到唐保全办公室:“保全,要是按照尚副局长说法,咱们不成了六亲不认了吗!”
唐保全明白,他李问天经历了自己人整自己人的灰暗时代,现在无比珍视矿区所有的黑哥们,何况尚副局长提到的几个人,都是他李问天亲近的人。想罢多时,唐保全说:“我谋事有余,决断不足。李书记你决定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只不过啊,我建议要尽快拿出一系列物资管理办法。”
“你这个提议好,好啊。我们站在这个历史的节点上,时代让我们浮上来,又让我们站到了最前沿,我们就得上对得起党和国家,下对得起跟着我们的黑哥们。这样,你带领相关部门尽快拿出一整套的措施,我们开创新的,革除旧的,疏导通的,堵塞漏的。”可能大家对李问天说话有点不适应。我们要知道,他从小读私塾,又在领导岗位上干了这么多年,半繁半简,半文半白,四六对仗,是他语言风格。
对于郑李成和侯孖去一帮人倒卖物资发奖金的错误,李问天采取一箭双雕的办法,既鼓励大家积极投身到改革开放的热潮中,又间接保护了他们。李问天说:“我们鼓励人家改革开放、解放思想是全局大会定的调子。人家现在思想也解放了,步子迈的也大了,咱们又要一杆子把人家打下船,不等于我们扇自己嘴巴吗。我们借这个事儿啊,不但要点起“改革开放”一把火,还要暖热黑哥们们的心!”
他的观点一抛出,唐保全觉得十分有道理,竖起大拇哥赞成。趁热打铁,唐保全问:“去兰考采购龙门吊,我可特意‘安排’的你啊!”
“我是一把手还要你安排?我坚决不能去。”李问天顺嘴出溜了一句,使唐保全心里一惊。
“哦,李书记,那就让尚副局长去,正好他分管物资。”唐保全赶紧岔开了话题。天天在一个锅里抡马勺,唐保全为什么这样怕他。凡是了解大顶子山矿务局的人都知道:李问天高高在上的“老大地位”无人可比,那是在党中央挂号的人物,即便省委书记和生长都得对他礼让三分。
一小天的时间,两个当家人把眼前与长远的几件大事缕出了头绪,达成了一致意见。当他们走出矿务局大院时,天空已经披上了黑色的外衣,与几处明亮的灯光、矿区里行走的头灯光交汇,形成了一片移动的炫丽韵致的流动星空,释放出了矿山儿女独有的情怀与豪情。是啊,这群吃阳间饭干阴间活儿的男男女女,愣是在这清朝龙脉的荒山野岭里创造了新中国的奇迹,曾经完成了长达一年多的解放战争、三年的抗美援朝战争、新中国的“北能南调”三个历史时期的能源使命!此刻,大顶子山站在又一个新时期的历史节点上,正在“摸着石头过河”的奋进中一点一点摸索。
“十点来钟啊,喝酒的好时候。”唐保全故意抻着长腔儿勾搭李问天,李问天一拍他肩头,一起奔唐保全家走去。
矿山的人喝酒不讲究,不用七个碟子八个碗儿,一盘子咸菜疙瘩都是下酒菜,甚至拿着咸盐粒子当下酒菜;还有,他们从来不看时间早晚,想喝就喝,随时就喝。当然,这不是说矿工没出息,见酒不要命。因为他们常年在阴暗的黑窟窿里泡着,关节炎、抽筋儿、老寒腿撵着身子跑,如果不喝酒活活血那就得被这些病逮住,缠身一辈子。
李兰梅麻利地弄了两个菜,外带一个大葱蘸大酱。这个季节大顶子山没有新鲜蔬菜,大葱都是秋天埋进地窖的,也快干巴差不多了,大葱的辣劲儿、闷倒驴的热度,一口下去,浑身七经八脉像火一样燃烧起来。这种喝酒的场面,职工家里,工棚子,不起眼儿的角落……矿区随处可见。
酒兴一起,两个人谈天谈地谈工作,谈矿区的东家长李家短。这很正常。即便是圣人也不能时刻理智,何况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凡人,都有七情六欲。
唐保全先开口:“李书记,这两年矿区变化太大了。刨去矿区新面貌不说,职工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人人脸上带着笑,干起活儿来有使不完的劲儿。咱就说赵大鞭子一家十了口人,原来看着都不能活了,你再看看现在热火朝天的劲儿,尤其他那七狼八虎的儿子像样儿!”
没等李问天搭话儿,王石南推门进来:“二位领导,我刚升井汇报一下工作!”
“你小子,一大天不见影子,我说钻哪去了呢。”李问天戏谑中带着调侃。东北话“钻哪去了”是句调侃的话语。它意思说“又钻哪个老娘们被窝了”?按理说,作为矿务局一把手,李问天不应该这么调侃下属,何况他们都是党的高级干部。可是,他们穿一条裤子、一个被窝轱辘出来的战友,不在正经场合没有那么多说道儿。
“十五矿正井生产布局有点儿问题,我和张斌下去蹲了一天。侯孖去真有两下子,真把井口当成家一样管,一心为公,毫无私心。”王石南拿起唐保全的酒杯喝了一口说:“从井下看,客观地说物资管理落后了,制度也跟不上了。”
王石南话音没落,侯孖去一头扎进来:“局长书记,我得跟你们实话实说,两件事。一是物资没有地方搁;二是郑李成这小子胆子忒大,我是背黑锅的。”
李兰梅打断他:“小猴子,你着嘴又不是租来的,坐下一块喝,有话慢慢唠。着啥急啊,真是的!”
“我不是刚从你那回来吗?狗撵屁股追来了!”侯孖去看王石南歪头瞅着他,直嘛愣眼问:“你和书记局长说没说?我担心会出大事儿。要我说啊,郑李成这个人从来不想对错,净埋怨别人挡了他的道儿。”
“唉——”王石南刚要拦阻侯孖去。李问天发话:“让他说,正好我也了解一下真实情况。侯孖去你也别文绉绉的,说人能听得懂的话,敞开了说。”
“好!我就敞开了说。咱们老矿山都知道,干好煤矿就是人财物。看好人,别违章作业;能投入,出来煤。对吧。现在改革了,开放了,郑李成可好,在投入上偷工减料,将物料倒卖给给赵望成,赵望成用这些物料给地方盖房子,收入算他们建筑队的小金库,然后当作奖金发下去。闹得井口人人都挖门子盗洞去建筑队,没心思干活儿。”
“这都知道,放点我不知道的屁。”李问天也直截了当。
“我说呢,那天唐斯腾跟我软磨硬泡,非要调到建筑队当个工人也行。我就在想啊,建筑队现在没啥活儿干,只开基本工资,他为啥非要去建筑队呢!”唐保全恍然大悟。
王石南瞅瞅李问天和唐保全欲言又止。他咋想的呢?十年动乱刚刚过去,改革开放刚刚开始,人心思进,人心复杂,各个矿都在千方百计夺高产,只要出煤量上来就是好家伙,符合邓小平同志讲的“黑猫白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提法。因为现在广播、报纸天天都在分析宣讲“好猫论”。从省里到矿务局到矿井,都在想尽一切办法动脑筋出思路,一片生机,一片欣欣向荣。今天,侯孖去向他说这些的时候,他没有把这个问题当成个问题,只向李问天提出物资管理的建议,没提郑李成倒买物料的事情。
侯孖去表达能力不好,翻来覆去就是郑李成不像话,祸害国家的东西收买人心。
这正是:开放星空开放风,蓝图绘就迷蒙中。眼无前后随心意,心有不甘点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