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景富成了省特派专员,统帅大顶子山文化大革命运动。这一来,王星火夫妻、孔德育一家成了他革命成果,与李问天、周淑兰在农业十队紧密团聚了。
当年,他们因为拯救国家和民族于水火革命而团结在一起,今天他们又因为“革命”又团结到了一起。难兄难弟相聚虽然低沉但也是一件快事,他们不顾身上的伤痛和心灵的悲切,仰头长叹,欢欣无比。从此,他们开始了长期的禁锢生活。李大能耐光想到这些人回头报复,没有想到这些人会向上级反映情况。万景富现在虽然咸鱼翻身,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为所欲为。但是,他的权力是在人民群众的鄙夷眼光中得来的,他的目的是在人民群众的的唾弃中实现的。此时,大顶子山就像盖上了一口大黑锅,把这里的民声民怨、正义良知完全盖住,群众被万景富一群野心勃勃、阴谋诡计的扣锅人绑架到战车上的。尤其帮凶战方旗,为了急于要功劳,对这些革命功臣和煤海英雄进行了残酷的打压,像看守死刑犯人一样死看死守,连一只小小飞虫都不放过。别说他,阎王爷也有瞌睡的时候。王星火提议派出代表到北京反映情况,最好能找到冯仲云和王一知,推翻万景富制造的这些冤案。经过几个回合商量,王星火自告奋勇逃出去反映情况。因为李问天和孔德育比他要显眼,要想逃出这个魔窟势比登天。
大顶子山已经进入六八年冬天。这个冬天比往年都冷,简直拿不出手来。监守他们的红卫兵仨俩一伙,围在熊熊火堆旁喝酒吹牛,放松了以往警惕性。王星火看到了机会,他收拾利索摸索出看押的泥草房。正准备向十队的山拗口逃去,出了十队的山坳口等于安全了。这时,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洒洒,一刻钟功夫山川大地雪白一片。李问天他们都在心里祈祷,祈祷王星火顺利逃出虎口,把这里的灾难报告党中央。周淑兰显得格外紧张,手脚显得没地方放,面部肌肉都明显感到跳动。付金凤大嫂抓住她的手,使劲儿攥住她的手,暗示她不要过度紧张。其实,她心里比周淑兰更紧张。毕竟,她与王星火现在是夫妻,夫妻之情大于一切啊!
在外看守的红卫兵发现他们变毛变色,不像往常那么喧闹和高唱革命歌曲。所以,其中一个红卫兵决定点名,一点名人头还挺齐,没有发现有人出问题。他们又放心地去大吃二喝。在这里看守的红卫兵待遇好,万景富定期给他们拨钱。矿务局又没有闲钱,都是万景富从杨盼生那里得来的。这几年,杨盼生万贯家财基本都落到了他手里。开始,杨盼生以为花钱买平安,哪里想到他们夫妻被单独关押,至今下落不明。万景富能不心虚?拿了人家那么多钱财!
要不说,啥事儿都巧他妈教训巧——巧打巧!这时候,因为万景富来视察“集中营”,点名要见王星火。他意图要收买王星火,这次来与王星火谈谈条件。这件事儿起因在郑李成身上。万景富心血来潮要斩草除根,找李大能去收集郑李成材料,将郑李成也打成“黑五类”。李大能耐去而复返,告诉万景富现在还不能动他:“这小子留了后手,将大顶子山发生的一切形成了材料,已经派人在外面驻扎下来。万一……对您太不利了,甚至——”李大能耐没敢再说下去。
“这他妈的才是小小副井长!要是矿长,我们小命都攥在他手里了。诶,不对!他派出去的人哪来的证明啊?”
李大能耐嗫嚅地说:“文革刚开始,他,他,他说要到长春、哈尔滨和北京去购买材料,不是还有您的签字吗。所以,所以,我就给他开出了无份证明。”
万景富长叹一声:“哎,天不佑我!”
嘴上这么说,心里恨得牙根痒痒。心想,这小子比那些老家伙都鬼,还他妈在后面整我的黑材料。黑材料不怕,竟然派人在外面候着……他恨也无可奈何!万景富没想到郑李成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更没想到他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要是反映上去,不死也得扒层皮。面对李大能耐,他脸上的肌肉都僵住了。大麻子揪揪到一起,就像马牛羊身上的牛皮癣那样膈应的慌。
他来到农业十队,就是想了解一下,郑李成与这个集中营的人还有没有联系,尤其是与李文天、孔德育、王星火、周淑兰有没有联系。这四个人都掌握着他的命门,弄不好就要失身掉进自己构筑的权力悬崖,一命呜呼不说,兴许都得刨了他家的祖坟。所以,他急匆匆赶到这里。他为什么点名见王星火呢?因为他没与王星火发生过正面冲突。
王星火刚刚钻出红卫兵包围圈儿,战方旗就带领大队人马四处搜捕。一开始,他拿出当年抗联的精神,在高高低低的雪山中兜兜转转;没有多长时间,王星火就感到体力不支,坐在阴暗的角落下大喘不止。他心里暗暗骂自己,你真他妈完犊子,竟然熊成这样,一点老爷们气概没有。这就叫人急失智,狗慌找屎!他也不想想自己多大岁数了。
十队不过方圆五公里,在战方旗梳头一般的搜捕下,王星火斗败的公鸡落了网。王星火被兴师动众地抓回来,被兴师动众地押到万景富面前。战方旗像攻城夺寨英雄一般,指挥红卫兵吆五喝六,故意让万景富看到他的态度和能力,恭敬地将搜出的检举揭发材料递给万景富。万景富没倒出嘴儿表扬他,一挥手让他们都出去,要和这个叛逃的反革命分子单独谈话。一下子,战方旗像泄了气的皮球,瘪瘪瞎瞎地领红卫兵退了出去。令万景富没想到,王星火与李问天和孔德育一个德行,那真是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无论他怎么进行威逼利诱,王星火都像笼子和哑巴一样,既听不见也不说一句话,仿佛面对日伪和国民党反动派一样。
气急败坏的万景富对他用了法西斯采用的酷刑!一夜没喝水,一夜疲于奔命,再加上年龄大,没有挺过这次拷打。为了起到震慑作用,让红卫兵把李问天、孔德育、周淑兰带来瞻仰他的杰作。周淑兰一时激动撞墙而死,鼻子口流出了殷红的鲜血。李问天和孔德育发疯地挣扎,想上来撕吧了万景富。情急之下,万景富在红卫兵的保护下仓皇回了矿务局。
由于文化大革命的冲击,大顶子山矿务局煤炭产量急剧下降,从原来接四百多万吨下降到二百万吨。虽然开展文革运动轰轰烈烈,成为了全省文革的排头兵;但是国家计划依然要保证,大顶子山几十万张嘴要吃饭,人人要穿衣。作为大顶子山专员,矿务局、林业局和铜锣县,吃喝拉撒他也要担起来。上面有命令有任务,下面四十万人要吃饭要穿衣,他不使出点儿真本事恐怕难以过关。可是面临这么大摊子,万景富有些耗子见猫麻爪儿了。幸亏,李问天原来落实“八字方针”,二十个煤矿调整了采掘机运通五大系统,只要稍加用心管理就能见效果。万景富哪有心思放到生产上,面对段升平一天一个电话,必须做出点儿样子才能过关。于是,他把张斌从学校调回局调度室,让他负责指挥全局生产。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张斌得到这样的好机会能不玩命地干?经过一番折腾,矿务局煤炭产量有所回升,虽然没有达到上级要求,但在面儿上也说的过去。万景富又马不停蹄抓林业,尽量完成“北能南调”的计划任务。林业工作不像煤炭,万景富孬好在矿上摔打了二十年。冷不丁抓林业,他有点老虎吃天无从下口,费尽了心思也不见成效。
马上进入七十年代,如果万景富还完不成煤炭、木材、粮食任务,那么将会受到组织严肃处理。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爬上了权力巅峰,怎么可能因为这些因素轻易丢了乌纱帽。在六九年除夕夜,他召开煤炭、木材和粮食会议,发布大顶子山最高动员令,也是最高压的催命符。他发誓赌咒说:“各位都是红小将、大将,现在到了你们抓革命促生产的时候,谁都不许向后退缩。否则,你们就是‘黑五类’,你们就是‘牛鬼蛇神’,我他妈说话算话!”
大家看的明白,国家下达的任务一样也完不成。他大手一挥,既没有措施也没有办法,煤炭、木材和粮食不会自动冒出来。林业局、矿务局和铜罗镇工农干部互相看看,谁都不敢说个“不”字。现在,在座几十人谁都不敢提出辞职,辞职就被立即打到踏上一脚。剩下的所谓的红卫兵大将小将,都像磕头虫一样点头哈腰,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这些人“呼呼啦啦”行,对于专业性采煤、伐木和农业种植,都是蜻蜓点水的门外汉,都是木匠钻眼儿用锤子的假把式。万景富虎吗?不是,凡是有专业有能耐的,不可能听他这个外行指挥,也都被他和李大能耐打入了“黑五类”分子。像周淑兰和王星火,他们都以鲜血祭撒了革命,为参加革命时的初心和使命做出彻底的牺牲,完全践行了一个共产党员的誓言!
屎堵腚门子,万景富不得不拉。他先让张文斌牵头制定“学大庆、赶开滦”规划。张斌外号张文武,确实在煤矿生产上能文能武。可是,矿务局正处于动乱状态,即便做出一份完美规划,也没有希望达到规划目标。张斌抱着脑袋冥思苦想。他想什么呢?他正在想李问天、唐保全,乃至被集中看管的那些黑哥们。因为只有这些人才是煤矿顶梁柱,才能实现上级提出的“学大庆、赶开滦”的目标。他知道,想也白想,万景富不可能让这些人回到岗位上。他是李问天铁杆儿助手,即使更加靠近革委会心脏,也是在革命小将监管下工作。三天,整整三天,张斌没吃没喝,作出了《大顶子山矿务局学大庆、赶开滦十年发展规划》,总结一下具备以下几个特点:第一,十三矿、十五矿和二十矿挖潜改造,尽最大努力提高生产能力;第二,对十五矿新矿井急倾斜煤层采用柔性掩护支架采煤法,尽最大努力提高回采效率,争取提高到每工十吨;第三,在其它十七个矿所有工作面推行薄煤层壁挂式采煤,尽最大努力平均月产煤十五万吨;第四,将群众运动压缩在地面人员,解放井下劳动力,恢复矿井队三级管理制度;第五,鼓励采掘机运通五大系统人员进行改造创新,尽最大努力实现科技促生产,科技提高劳动效率。明白人就会问,张斌这五项措施,每一项为什么都带“尽最大努力”?这里有两方面原因:首先,张斌藏了个心眼儿,怕文革运动影响达不到预定目标,用这个词做挡箭牌;其次,文化大革命运动需要,需要这样的革命词汇。
这个张斌在干部工人中威信特别高。他威信高是因为他是大木匠出身,而且是大木匠里首屈一指的大木匠。从日伪时期、新中国建立到文革,甚至到后来的八十年代,煤矿里大木匠那可是有技术、有实力的人物。那时候,煤矿开拓和采煤必须支蓬送道儿,处处离不开木匠。他们的绝技:一把斧子、两把信条、三根木头、十二根柈子、二十四个楔子,少一样都给不了蓬、送不了道儿。而且,大木匠还有一个别人无法替代的绝招儿。无论冒顶事故多严重,段队长、井长和矿长都得靠边的时候,他能万无一失想出办法,安全地处理冒顶事故。用矿工的话说,张斌是大木匠中的大木匠,全局十多万职工没有不佩服的。否则,李问天能把他调到局调度当主任,万景富在这为难时刻能想到他?这就是本事!
万景富煞有介事召开动员大会,老矿山一听这个规划无非重提二五规划“八字方针”,其规划内容也是李问天落实“八字方针”的六项措施翻版。但是,有一个算一个,谁敢在这么严肃的革命大会上说三道四。行家都彼此用眼神交流,彼此心照不宣和心领神会。是啊,万物相连,众生相依,人世间没有一座孤岛,再神奇的煤海也没有孤岛。此时,人和人之间只能彼此意会,彼此担待,这种来源于担忧的善良光芒,如同雷达般敏感,如同阳光般温暖,温暖自己的同时也能温暖他人。这些人不断地重复讨论眼下形势,大家都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党中央不会不管,国家不会任由祸害,老人言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矿务局这头算是有了眉目,万景富又到林业局坐镇,把铜罗镇一摊子交由李大能耐。林业局不像矿务局那样熟门熟院,也没有人与人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万景富要想在这里发挥威力,就像一只小蚂蚁要撼动一头大象。而且,林业工人认亲结伴还抱团儿,比井下工人还要团结。这是林业这个行业当时条件限制形成的,能一起出山,一起干活,无论年龄大小都肩膀齐,称木把兄弟。当时,林业局提出一句口号:“流血肩膀扛起林海,相互扶助木把大爱!”
这句真实的口号出自孔德育之手,在东北三省林业局广为流传。这样的口号出于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那时无论出山探林还是伐木、装车、运输一些列环节,都是人拉肩扛。根据任务轻重和人员个头高矮,场站长按照两人、四人、八人、十六人进行双数编组,必须同心协力使劲儿才能完成任务。如果其中有一个人肩膀不使劲儿,或者使劲儿不到位,就有可能导致任务失败,最可怕的是造成人员伤亡。所以,在常年累月中养成了兄弟同心、动作同步、拼命相助的过命友谊,比井下挖煤有过之而无不及。枪把子出身,煤黑子染色的万景富想要摆弄木把谈何容易啊!
万景富来到林业局,大门口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出来迎接。他在大门口踟蹰徘徊了一阵子,偶尔有几个人穿梭而过,对他的座驾和人视而不见。无奈之下,他来到传达室报号,一个上了年纪瘸腿的老人接待了他。一听是大顶子山革委会专员、矿务局革委会主任,老人嘴里嘟囔道:“革命革命哪天革自己的命!”说着,他不情愿地给林业局革委会主任打电话,报告万景富来到的情况。
万景富乜斜了老人一眼:“你不怕把你下放到林业站!”
“下放?无儿无女,我老骨碌棒子一个,死活一样价!”看门老人根本就没把万景富放在眼里。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革委会主任醉醺醺跑来见万景富。万景富腻歪地看着他:“不抓革命,你喝的那死样儿!”
这位革委会主任是林业局副局长,也是一位抗联老战士,曾在杨靖宇手下当排长。后来,省委将他调到孔德育手下,来到大顶子山林业战线。这个人对党忠心,对孔德育崇敬无比,对待每一个木把亲兄弟一般。林业局党委书记、局长由孔德育一肩挑,多次要求省林管局派党委书记,一直没有得到回复。文革开始,孔德育对政治运动不感兴趣,还不能不装样子做摆设,开了几次选举革委会主任,大家都一致选举他来担任。最后,孔德育拿出粗暴作风,让这位副局长担名贴贴标语,领着木把兄弟喊喊口号。省里不来人检查连这些也省了。铜罗镇同样出现了林业局的情况,使省革委会对孔德育和王星火不满意,直至大为光火。
这正是:大顶山上乌云追,小人乘风暗夜飞。煤海火种水中吟,往事一桩泪千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