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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保全遇难在矿区轰动好多日子，从上到下伤心一片，无不悼念天妒英才的好领导。从北京回来，李问天日渐消瘦，明显看出来痛心难当，心里无法放下如同手足的搭档。仔细回想建局以来各项工作，李问天越发觉得他这个当家人没有唐保全鼎力相助，谈不上寸步难行，却不能一帆风顺。尤其改革开放以来，其它矿务局、林业局党政争权，一把手之间内耗比比皆是，唯独大顶子山矿务局始终党委书记作为一号领导不可撼动。去年末以来，郑学斌不止一次讲话，让大顶子山推行行政负责制。唐保全虽说没公开反驳，但始终坚持党委书记乾纲独断，凡是以李问天马首是瞻。回想起这些，李问天后悔唐保全身为局长没有一次发挥一把手权力，始终在他面前充当二把手全力辅助自己，把领导风头都让给了自己。李问天后悔啊！这些日子，他想想就伤心后海。
李问天想自己经常标榜海纳百川，虚怀若谷，与唐保全满天繁星相比，自己不过是一束萤火之光。李问天不愧是党的红孩子，不愧为矿区灵魂人物，他时刻反思自己，能够静下心来认识人之长己之短，辅以他一心为公的思想，振兴煤海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时间问题。他的独断专行没有私心，他的说一不二没有杂念，他的炮仗脾气没有挟私报复……从四二年到现在，奉献了全部青春热血，从没为自己考虑一头发丝儿，到现在都是高耸旗杆光棍一条。
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这是继元宵节第二个传统佳节。当然，二月二没有元宵节隆重，更比不上春节红火，却占据人们心中的一片天地，家家户户过这个节。
李问天让杨关钰准备了猪头肉和一桌丰盛的饭菜。他亲自到老首长临时办公室兼宿舍，请王一知和华明远热热闹闹过传统节日。在场这些人，李问天班子三人外加王一知和华明远，属王一知身份最高，威信最高，她看看左右默笙不语的下属笑着说：“既然过二月二，谁能说说二月二？”
张斌坐地户，觉得自己非常熟悉当地风俗，自告奋勇说：“报告老首长，龙抬头被农民称为‘春耕节’‘ 农事节’‘春龙节’，各有各的叫法。传说是龙抬头的日子，庆祝‘龙头节’，为了敬龙祈雨，让老天佑保丰收。广西中壮族地区叫‘二月二龙抬头，八月二龙收尾’，提示农民播种、收获的节气时间。在东北就是吃猪头肉，盼望好年景！”
“那对于我们煤矿，二月二怎么抬头啊？”王一知富有启发地望着大家，也想看看大家对目前紧迫工作的想法。
华明远也是从大学里参加革命，文武双全，听老首长出题没敢急于应声。在华明远和王一知面前，王石南也没敢显摆小聪明；相比之下，李问天就是大老粗，笑模呵地左瞅瞅右看看。正在这时，侯孖去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开了口：“各位领导，老首长是说我们应该开始招才聚贤，大刀阔斧开干！”
没等侯孖去走到桌跟前，杨关钰摆好椅子，转身给他取餐具。侯孖去与王一知和华明远行完握手礼，端端正正坐下。他特别清楚，在王一知、华明远、李问天面前，自己必须礼貌有嘉，处处约束自己言行。刚才冒失插话为了报告自己到来，省得冒失闯进来对老领导不敬。
王一知看他做好：“侯孖去，二月二何为招才聚贤？”
“首长见教，吾当尽言！”侯孖去见王一知语句工整，他也四六八句应承：“变革如婴儿待哺，耕沃盼雨，房宇初起，栋梁待寻。无人才不兴事业，无人才不振煤海！”
好马出在腿上，好人出在嘴上。自古以来，既会说又会干的人不多见，大多都是会干不会说，会说不会干，像侯孖去这样说和干全行的少之又少。会说不等于能说，得说正事儿，得说到点子上，才是真正的会说。不是街头巷尾随便找个人瞎白话儿，纵横江湖，南北万千，自己称第二，没人称第一。这种人江湖口蒙不识数的行！今天，在座的都什么人呢？都是人尖子中的尖子，都是中华民族最优秀的人！他侯孖去要是满嘴跑火车，他们能听不出来。显然，侯孖去句句叨在钢上，字字侃在点上，金玉良言。
“好，侯孖去说的到位！历朝历代，任何单位，兴盛与衰败关键在人，关键在用什么人。过去叫能人，现在叫人才，不管能人还是人才，能聚人用贤才是我们该干的。”王一知字字清楚。句句清晰，相当于坑定了李问天的作法。
李问天心想，老首长就是老首长，老骥伏枥，一语中的，从来不啰嗦。她轻易不发言，发言就往骨头上叨。
在饭桌上，华明远请示老首长：“老首长，我们是不是去看看孔德育？他上次就死拉活拽。”
“正好轻轻脑子，顺便摸一摸基础实情。”王一知一贯风格，从来风轻云淡、四两拨千斤。
第二天，李问天给孔德育打电话，让他亲自来接两位老首长。孔德育乐得差点没蹦起来，兴奋地埋怨李问天：“你应该提前告诉我！老首长一到就告诉我！”
农历二月份，大顶子山阳面积雪开始融化，释放出了春天温暖信息。这个季节已经远离了大烟儿炮的闹腾。李问天继续唐保全聚贤拢才之路同时，捏着鼻子向郑学斌上报了班子成员配备请示，并附就地提拔的名单。李问天怎么安排的呢？他亲自兼任局长；王石南拟任党委副书记，兼任副局长；张斌拟任工会主席；牛大花拟任纪委书记；司方达拟任总工程师；郑李成拟任副局长，分管生产和安全，兼任十五矿党政一肩挑儿；要求调林业局王建设拟任党委副书记，协助他开展党务工作。这样既配齐班子成员又增强班子领导力。
在李问天眼里，他这份名单肯定能通过。可是，令他没想到内部发生了小插曲。关于郑李成任职遭到了郑大嫂反对，急匆匆来找他说合。郑大嫂说：“你大哥那时威信多高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再一个，小成子成绩在那摆着呢。骒马能驾辕，公马怎么就不行？”
李问天听不懂大嫂的话吗？他沉思片刻问：“大嫂，你我想法一致，我这么做是最好最快的途径。”
经过沟通，李问天才看出大嫂的真正用意——牛大花都要名正言顺骑到她儿子头上了。李问天苦笑摇头：“大嫂啊，不是坐在局里就能接我班儿，我不是最终的决定人。”
郑大嫂扔下一句：“我去找好使的去！”
当天晚上，李问天接到华明远打来电话：“文田老弟，郑大嫂找我了。你安排非常得当，可大嫂不依不饶！怎么办？”
“老领导，你看着安排。我服从。”李问天顺水推舟，把皮球又送还给华明远。
这事儿撂下第三天，省煤管局组织部下发干字文儿，完全大乱了李问天原来设想。他手拿文件心里哆嗦，这哪是为党的事业负责啊？因为这份文件完全打破了常规任用干部，跳出原来严格遵守领导干部梯队制度，就像文件导语中说的——改革开放干部任用胆子大一点，步子更要大一点。因此，省煤管局完全解开了裹脚布，小脚打大步快走：郑李成任局长，兼任副书记，实行行政负责制，主持行政全面工作；李问天任书记，党政分开，实行领导班子集体领导、分工负责制；王石南任副局长，分管工作不变；司方达任总工程师，分管全局生产技术工作；张斌任副局长，分管生产安全工作；王建设任纪委书记，兼任工会主席；侯孖去任局长助理，为领导班子成员，协助局长主持发改办工作；关于牛大花同志任职大顶子山矿务局自行斟酌。很明显，以后郑李成为班子成员第一顺序，牛大花矿务局自行斟酌使用，就是放权给郑李成自行斟酌。这份任命文件在全省煤炭系统历史上石破天惊，仿佛一记闷雷削在李问天脑袋上，使他头昏眼花手脚冰凉。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心里骂郑学斌：这个酒蒙子，狗尿天坐在金銮殿上，好歹不是物儿。
按理说，文件任命排序还应该党在前。郑学斌为突出改革开放重要性，指示组织部将行政领导排在前面。从全省煤炭系统建立以来，或者说建国以来领导干部排序都是党在前。郑学斌不是不懂。他要在全系统推行改革开放具体政策，别出心裁想了这个办法。即便上级批评他，能批评他啥呢？所以，郑学斌投机取巧钻空子，凸显行政负责制地位。
连续两天，李问天什么都干不下去。他让司机备车直奔长春，想去找郑学斌理论理论。当走动一线天路段，他想起了老搭档唐保全，过往事情一起涌上脑瓜门。他让司机找宽绰地儿挑头去林业局。想到唐保全，李问天头脑清醒多了。如果他现在去找郑学斌，郑学斌一句话挡住自己——这是组织决定。既然是组织决定，别说李问天如何英雄，就是任何人也不能推翻。因为党章明确规定，任何个人不允许凌驾于组织之上。就冲这，李问天就哑口无言。
见到王一知和华明远，李问天将文件递到面前。王一知连看都没看：“你我都是党员，而且是老党员，必须服从组织决定决议。把文件收好！”
孔德育咧着嘴：“煤黑子，你不要觉得委屈，我现在与你一样党委书记，位列局长之后。”
是啊，改革开放大潮不只是在经济上，而是浸漫了各行各业。像李问天、孔德育这种情况在各行各业都有，甚至比他们情况更加不如意的。改革就是革除一部分人利益，保证国家大业顺利进行，保证党的事业顺利进行。所以，在革除利益名位的这群人中有委屈的，有不平的，还有破罐子破摔的……总之，他们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说辞。
华明远说：“文田书记，这是时代潮流大势，我们老了，就像我到点就下车一样。”
“文田同志，现在不是争名和利，而是想方设法将你既定的三大战略性任务完成，建设发展大顶子山最关键。”王一知一针见血，劝说李问天抓大放小。
其实，李问天不是真在乎名位和利益。他从小到现在光明磊落，从来没有为自己想过任何事情。他担心的是既定三大战略性任务，担心超常规任用领导干部，会造成人心失调、队伍混乱。这样损失的是矿务局发展，损失的是国家利益。
矿务局第一次领导集体会议，仍然由李问天主持。会议第一项内容宣读省煤管局任命文件，每一个人名都向巨大声响撞击耳鼓。除了李问天和郑李成外，其他五人都惊掉了下巴。郑李成连升三级，跨过矿党委书记、矿务局副局长，直接当了矿务局局长。这五个班子成员脸色明显开始变化。当场儿，张斌就炸了锅儿：“李书记，谁当局长我都不反对！但是，我说但是，这个人必须能力、人品、技术过硬，全矿区上下都服才行！否则，我，我，我。”
张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呼生气，把脸转向一边不正视李问天和郑李成。随即，王石南、王建设、司方达、侯孖去纷纷表示不满，会议气氛变得菜市场一般。李问天本来想任由事态发展，让郑学斌亲自来收拾这个摊子。他又一想不能那么干。因为他亲手谋划的三大战略性任务还没完成。他一拍桌子，把眼睛瞪得牛蛋大：“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组织纪律不要了！你们要造反？”
被李问天大板子一拍，其他几个人全都不言语了。别说李问天现在依然是领导，就算是普通工人一张嘴，大家都得消消停停的。煤海黑哥们讲的就是义气。像郑李成从小没人形，仗着父亲荫凉李问天干爹的威信胡作非为，后来跟着万阎王得了个少共师长的称号，逐渐踏实起来当上矿长，今天又靠着关系越格当了一把手，把干爹李问天排挤到第二顺序，大家都认为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中国自从有了统治阶级，就存在两个层面的管理：一是法律层面的硬性管理，一是道德层面的软性管理。两种管理相辅相成，一旦哪一种出现了大的偏颇，社会就会出现大问题，直接威胁到国家安全。郑李成现在就是道德管理出现偏颇，在大顶子山矿区出现了震动，直接影响到他今后的工作和生活。
这次会议决定牛大花担任十五矿矿长兼任党委书记。在印发文件时候，李问天专门嘱咐组织部长，一定要分开任命，党委和行政同时下发任命文件。这一点，李问天坚持原则，按照省煤管局要求操作。原来，无论党务干部还是行政干部，都是由党委统一下发文件，体现党管干部的原则；现在依然执行党管干部，任命文件要分开下发。当然，各局又各局的作法，不能一概而论，一棒子打死。
郑大嫂付金凤找完华明远，就把儿子叫回家当面教子。她说：“小成子，你妈我动用了所有关系，把你扶持到局长的位置，凡是都要低调，不要和你问天叔争短长。另外，你资历浅，又是越级提拔，会成为眼中钉肉中刺，要学会忍。”
郑李成浑是浑了点儿，却是不折不扣的孝子。何况，他现在十分佩服母亲的韬略和长远眼光。牛大花作为矿上一把手，经常遭到他的挑衅和无视。日积月累，两个人闹到今天这样水火不容的地步，让母亲三下五除二化解于无形。
有了母亲提前教诲，这次会议郑李成一言没发，大家说什么是什么，也等于李问天说什么是什么。以李问天为首的其他班子成员，对他敌意减少了三分；再想想郑培林和付金凤夫妻，又对他敌意减少三分。这样一来，大家只能默认这次领导班子调整的结果，会后开始各自交接工作。
矿务局新的领导班子调整完毕。对于此次调整，从干部到工人说三道四分为两方面：一方面为退休这拨儿人，认为这事儿不合理，对李问天不公，属于卸磨杀驴；一方面为在职这拨儿人，认为改革开放大刀阔斧，打破了论资排辈的传统。在改革开放的历史交汇点上，郑学斌这样任用干部，眼前谁都不敢说对错。客观地说，改革开放彻底改变了国家和人民贫穷落后的状态，使国家和人民腰包都鼓了起来，却也完全放开了人的私欲，一切向“钱”看。
且说，矿务局新领导班子第一次会议结束，郑李成来到李问天办公室，规规矩矩请示道：“李叔，客气话咱爷俩甭说了。你说咱们下一步怎么干？”
李问天低头没好气说：“不是行政负责制吗？”
不过，郑李成恭恭敬敬叫李叔，这些年来第一次。原来，他即便称呼李叔也是被逼无奈，大多时候直接称呼其名。这一声“李叔”使李问天心中暖和不少。他沉默了许久抬起头，认真看了郑李成。现在郑李成身材高耸魁梧，比自己还要敦实，大手大脚，宽大脸堂红棕发亮，活脱脱郑培林站在眼前。李问天点点头让他坐在对面：“小成子，别辜负你妈一片苦心，别给你爸铁铮铮的汉子丢脸。我让党委办主任给你送些资料，主要是围绕全局三大战略性任务的。”
郑李成高高兴兴回到了自己办公室，开始了局长之旅。
这真是：生不用封万户候，但愿一识韩荆州。朝中无人若做官，穷经白首也挠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