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历史的脚步快与慢,始终都会朝着正义、和平和阳光的方向。但是,在历史前进过程中,它似乎没有想象的那么好,可也不会有想象的那么糟。所以,只要有坚定的信念和意志,就能祛除人们心头的消沉和压抑。大顶子山见证了这一切!矿务局风云突变,文化大革命席卷煤海;林业局和铜锣县也正经受着折磨和苦难;不断成长壮大的“革命派”,以压倒性的优势碾压了“保皇派”。
矿工子弟学校操场上两派正在激烈交锋,或者说革命派成功地碾压了走资派和反革命分子。教育战线上的红卫兵小将战方旗,正在暴风雨一般批斗反革命分子。此时,不知道战方旗口误还是故意,把艾晓荷秘书工作说成 了“服务”。在场师生对这个“服务”不以为然,都当成了褒义词理解。可是,柳俊彧这个复旦大学高材生,却听出了战方旗言外之意。他怒火中烧,两眼放射出骇人的光芒:“万景富!我操你八辈儿祖宗!你不得好死!”
由于他死命挣扎,捆绑的尼龙绳勒进了肉里,鲜血殷红了他的衬衫。他五岁的女儿“哇哇”大哭,都失去了人的动静。这个场面让在场的师生为之动容,有很多人转过身去偷抹眼泪。这也没有逃过战方旗的眼睛!他指挥红卫兵把抹眼泪的杨正祥等十几个老师和学生提溜出来,让他们先与柳俊彧父女一起歌。毕一横提议:“让他们一块唱《牛鬼蛇神之歌》!先让他们醒醒腔儿。”
唱完牛鬼蛇神歌,毕一横又开始折磨“现行反革命柳俊彧”,皮鞭沾凉水抽烂了柳俊彧的衣服。他们刚要对五岁的孩子下手,引起了全校师生的不满和愤怒,都表现出了愤愤不平的脸色,似乎一包炸药马上点燃爆炸。战方旗有经验,大灰狼马上伪装成外婆发布命令:“小坏蛋太小,都是受大坏蛋的蛊惑,我看给他一些颜色就够了,看他以后表现好啦!”
这次,战方旗带领红卫兵扩大战果,批判整治了牛鬼蛇神柳俊彧父女,又搂草打兔子揪斗了学校“牛鬼蛇神”和“黑帮”十余人。当然,“牛鬼蛇神”指的老师和学生,“黑帮”指的是学校党政干部,可谓出师胜利。
通过这次,矿工子弟学校“黑帮”轰然垮塌,“牛鬼蛇神”校长杨盼生、教导主任张斌以及教高年级的老师无一漏网,红卫兵“造反派”大获全胜,对“黑五类”起到了极大震慑作用。在乱哄哄揪斗过程中,好多无产阶级革命派对资产阶级保皇派打偷拳儿,一巴掌一拳头落到杨正祥等人身上。当然,这些红卫兵都是精挑细选的“红五类”,无比忠诚的革命派,号称对党和人民永远负责,负责到底!
战方旗以最快的速度像李大能耐汇报了战果。李大能耐很欣慰地肯定了他红小将的地位,鼓励他继续积极扩大战果,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他会建议万总司令晋升战方旗为红色大将,统帅大顶子山东西南北红卫兵。
这一天,战方旗和毕一横继续扩大战果。把杨正祥等被打成“牛鬼蛇神”的老师排着队押出来,沿着学校建立的猫狗鼠道弯腰低头向前走。旗杆座周围站满了参加批斗的老师和学生,在他们通过人墙通道时他们轮流用手打、用言语侮辱。毕一横当时个子矮,站在一块预备好的方石头上。杨正祥因为连番揪斗,脑袋上几乎没有几棵头发,原来都让戴着帽子。但是,今天批斗不让戴。当杨正祥经过他时,毕一横在他头上打了几巴掌,之后又啐了几大口的口水。
紧接着,学校操场上飘出了“我是牛鬼蛇神,我是人民的罪人……砸烂砸碎。”这首流行的批斗流行曲《牛鬼蛇神之歌》,就像柳俊彧的魔咒一般,特别像曹植《七步诗》诞生过程。去年文化大革命刚开始,万景富亲自来挖学校“大毒草”,挖出一颗师生公认的“大毒草”——是数学老师老师朱熹。揪出和批斗这颗大毒草,在今天看来极尽荒诞。之所以揪出和批判他,是因为他姓朱,还因为与宋朝理学家朱熹重名。中央批林批孔,朱熹与他们一脉相承。万景富公布他的罪状——是朱熹当年定下了女人裹小脚,是他老祖宗朱熹定下了乌七八糟的四旧制度,给今天新中国人民套上了无形枷锁;今天,他化身成他祖宗让人民放不开手脚大干社会主义,影响了新中国社会主义事业进程。万景富坚定地说:“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朱熹,不严肃认真给学生上课,天天在黑板上画天书——他把代数符号线条写的像钟馗捉鬼符,刻意毒害革命师生,破坏新中国事业!”
接着,他们给朱熹老师戴着一个纸糊的大高帽子,帽子上写着“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朱熹”,边游街边唱这首《牛鬼蛇神之歌》,边走边挨拳头和飞脚!
当斗争对象涵盖了当权派时,文化大革命已经进入血淋淋的现实。子弟学校数学老师朱熹受到批判,并且付出了血淋淋的代价。这还不是朱熹的最终命运!朱熹的老婆朱辰轩是化学老师。因为朱熹封资修也被拉出来批判——给他们定的罪名同姓结婚为近亲结婚,完全属于“四旧”思想,所以也被当作“牛鬼蛇神”抛出来,而且给她胸前挂着两只破鞋,还在她名字上画着一个大红叉子。
战方旗组织师生在大顶子山第三农业队劳动改造,包括所有的牛鬼蛇神。啥叫大劳动大改造,就是折磨这些所谓的“牛鬼蛇神”。当然,朱熹夫妻都是接近花甲之年,弯腰撅腚的农业劳动,对他们就是无比的煎熬。在劳动现场,毕一横和另一个同学上前找他们夫妻的碴儿,说他们除草像猫爪子洗脸。当时朱熹夫妻说,“你们是学生,还年轻,不要这样无知地做傻事。”
毕一横蛮横地怒怼“我们是无知,两个老不死的知道什么!这个世界彻底乱了,谁胳膊粗力气大谁就是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毛主席说的!”然后,他转身向战方旗报告说:“司令,这两个老东西不老实!”
就这一句理性的劝说教育,招致了几个红卫兵的监管改造,拳头飞脚像雨点一样落在他们身上。老夫妻皮肉之苦不算啥,主要是精神上折磨承受巨大压力。是啊,将近六十年的教书育人,竟然被自己培育出来的学生拳打脚踢。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受了委屈还不敢喊冤的地方。
这一天,万景富派红小兵司方达去提审柳俊彧。他进门一看傻眼——柳俊彧硬挺挺地躺在乱草上,显然已经咽气多时。他的女儿柳红缨昏倒在他的尸体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白纸。司方达眼泪当时留了下来,解下身上的水壶给孩子洇了点儿水,抱着孩子从后窗户出去,将孩子藏在了深坑草堆里。他又从后窗户返回来,大喊看门的红卫兵抬柳俊彧的尸体。万景富让他去找孩子斩草除根。司方达顺着原路找到孩子,连夜将孩子送到了林业局孔德育处。他心里想,至于孔德育如何处理这个孩子,就看孩子的造化吧。
原来生龙活虎、藏龙卧虎的大顶子山一去不复返,只剩下苟延残喘和荒凉哀号在挣扎。越是为集体和群众立命的人越被“革命”,越是祸害这片生灵的阴险小人越猖狂至极。从历史渊源来看,现在人民群众吃饭穿衣没有问题,心里对社会主义事业充满着信心,不过就是今天运动明天运动,大家伸不开腰腿干事业而已。从进入六五年以来,在大顶子山首屈一指的李问天,逆事缠身,被万景富和段升平玩弄于股掌之中。六七年,周淑兰先下放到第十农业队,随后所有牛鬼蛇神都集中到了第十农业队,李问天自然也来到了第十农业队。这件事也算阴差阳错。李大能耐缠身于运动之中,把周淑兰在第十农业队忘在了脑后。否则,他不会将这两个革命友谊深厚的人弄到一起。两人孑难重逢,双双紧紧相拥,革命半生竟然沦落到如此,他们不知是重逢的喜极而泣,还是对人生的悲惨控诉啊!不管怎么说,他们再一次因为革命使命运交汇,在这封闭、萧索和无所事事中相互抚慰。
当时年,因为连续旱灾,矿务局成立了十个农业队,队员都是矿工家属和老弱病残的矿工。他们不给国家添累赘,在这片土地上自食其力。在冯仲云冯老的指点下,李问天亲手建立了十个粮食储备基地,防止国家调拨粮食不及时情况下,他们大顶子山地区二十万人口不至于饿肚子。哪成想,他这个老矿山今天拿起锄头,成了煤海附属农业队的一员。李问天坚信文化大革命不过是一场运动,三年五载也就煞了戏,他李问天早晚会重返主业下井挖煤。李问天到来,使十队队员无比欢欣鼓舞。大家热烈欢迎他,七嘴八舌问东问西,埋怨他不早到这里来——大家都特别想念他!
所以,李问天来到农业队等于回家。一段时间以来,大家同吃同劳动,欢声笑语,李问天和周淑兰虽然风吹日晒,但是他们感受到了家的温暖,没有感受到下放后的失落与折磨。李问天的住房,是一处十米长宽的四方院子,房舍低矮简陋,窗户坚固狭小,杆儿夹泥的泥草房子,房子中间有一个大门,院子是他不下地时活动的地方,房前屋后有排水沟,泥巴路、残桥、断垣、房岔子、肆意的污水,光秃秃的荒地……农机具四面朝天,牲畜粪便到处都是。这是农业队特意为李问天准备的独门独院,让他一个人住着方便一些。即便是农业队红卫兵遇见李问天也十分客气,没有矿务局总部红卫兵那样同仇敌忾。实事求是地说,万景富就想搬开李问天这块绊脚石,没有想到要穷追猛打置李问天于死地。李问天来到这个最偏远的农业队,避开了大顶子山文化大革命的风口浪尖,等于因祸得福过起了世外桃源生活。
因为房子紧张,周淑兰借助在一对老夫妻家里。她是老革命又是卫生院长,老夫妻都曾经受过她的恩惠,所以今天对她格外照顾。平时,农业队老老少少头疼脑热,都不用跑到十几里外铜罗镇卫生院,农业队员都像得了宝贝似的呵护她,大人孩子对周淑兰无比尊重和爱护,谁家有点好吃的都先送到它的嘴里。周淑兰担心李问天吃不好喝不好,经常将这些好吃的送给他。中国老百姓最讲理最讲情,谁对他们好他们就对谁好,从来不因为谁当过多大官儿。目前,李问天在农业队就不如周淑兰吃得开,经常在周淑兰的关照下改善生活。闲下来的时候,李问天开始反思自己。
因为李问天自知身体残疾,不能给周淑兰一个健全的夫妻生活,更不可能给周淑兰留下一儿半女,一直违心地拒绝周淑兰的盛情。农业队队员不知道细情啊!无论劳动间隙还是之余时间,大家都蜂拥而至围在他们身边做工作,尤其那些大爷大娘像管自己儿女一样,苦口婆心劝说和撮合他们。最后,他们决定遂了大家的心愿。李问天和周淑兰虽然被下放,但他们都是高级别领导,结婚必须得到组织批准,至少要在矿务局党委备案。现在,大家都在忙于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谁有心思管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何况,他们都是被下放的劳动改造“五类分子”!
李文天和周淑兰三番五次打结婚报告,都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任何消息。违反组织原则的事儿,他们两个老革命能干吗?不能啊!即便形势允许他们也都过不去内心这个关口。要说没有组织批复,他们像普通人一般结婚,那不又成了“五类分子”的又一罪状!日子一天天往前挨!
这两个人能文能武的人,窝在这深山之中碌碌无为,平淡笑容无法掩盖内心的痛苦。他们从小参加革命为了啥?不可能为了自己被“革命”?难道余生就在寂寥的黑夜中流泪!事实胜于雄辩,现实胜于畅想。这两个流大血、立大功的功臣,在事实和现实下默默忍受,尤其心思细腻的周淑兰,每一个日夜都在油锅里炸了一回。渐渐地,她的泪流干了,心死了!若没有李问天这个心上人牵挂,她周淑兰早就光明磊落去死了。幸亏,革命理想火种仍然在心中燃烧,知疼知热的乡亲百般呵护!只要坚持住就能重见光明。那都是两片嘴唇一碰说的轻巧!其实,人在看不到希望和光明的时候,即便饫甘餍肥也痛苦不堪。这是人与低等动物的最大区别。
随着“牛鬼蛇神”下放劳动改造力度加大,大顶子山地区出现了新高潮。由于万景富文化大革命坚决,处处引领了东煤文革的风潮,成为了全省旗帜性的人物。段升平借势打势,将他推荐到全省标杆。不知道谁下了一道糊涂的命令,任命万景富为大顶子山地区专员,统帅矿务局、林业局和铜锣县文化大革命运动。这样一来,万景富成了大顶子山一手遮天的人物,那真是一声令下排山倒海。
这一天,他看到李问天和周淑兰结婚报告,突然想到了农业十队这个偏远的地方。他赶紧把李大能耐找来,商量批不批他们的结婚申请。李大能耐分析道:“最最尊敬的万书记,李问天在大顶子山根深蒂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未来,他一旦有机会杀个回马枪,你我都要受到报复。我有个主意,将农业十队群众都分散到其它农业队,把十队变成‘五类分子’监管改造的集中营,再在十队周围夹上杖子,派可靠的人去严看死守。我想这样能保险!”
万景富看着他闪着鬼火的眼睛,心中像开了两扇门那么霍亮。是啊,我没看错这个足智多谋的家伙,真是我万景富发迹的左膀右臂。他一声令下,大顶子山两千多号“五类分子”重犯都集中到了十队,然后派去了李大能耐极力推荐的战方旗去镇守,许诺战方旗事后四方司令之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以来就是最大诱惑力和动力。战方旗受宠若惊领命而行,带领红卫兵“呼呼啦啦”进驻农业十队,像当年日伪山林队那样胡作非为,目空一切,横冲直撞。他开始对这些英雄和功臣实行军事化管理,按原来抗联管理进行编制。他自称司令,他以下都称连队长,每个连队长下又分设几个排长,排长下设几个班长。所有红卫兵虽然不懂军事化管理细节,但是照葫芦画瓢做比成样。他们以当上连排班长感到光荣自豪,还真以为自己就是名副其实的干部了。被监管改造的“黑五类”分子无论资历深浅、级别大小,都一律编入连排班。人是一类无限创造性的物种,对无比神秘的大自然和人类进化有神奇创造力。就拿战方旗监管这些英雄和功臣来说吧,他创造性地联想到军事化管理。神奇啊!
这正是:雪夜僵尸一片愁,兄弟落难也温柔。若教眼前惨离恨,除非人间无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