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说到,万景富逼迫矿工下井,等于让这些兄弟白白送死。到了生死存亡时刻,什么官位、权威、利益、诱惑,统统成了大风扬屁一点味儿没有。矿工兄弟唱起了中国版国际歌《大豆谣》,歌声惊天彻地,哀婉凄凉,使万景富心慌失智。这首歌怎么创作出来的呢?接着上文说罗云鹏之女罗力立——毕竟欢乐代替不了无法抵御的饥饿。从没吃饱过肚子的罗力立,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糖果、糕点、巧克力。
有一天,她捡到了几粒大豆,好奇地放在嘴里咀嚼,一股甘甜涌满了喉咙,便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她抑制不住兴奋,找到大胡子叔叔王洛宾,兴奋地摇着小脑瓜问:“你说,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好吃?”
王洛宾如同小儿般地扬起头,用猜测的口气说:“要说世界上最好吃的,馒头,糖果,巧克力?”
大胡子叔叔每一次说出答案,罗力立都神气十足调皮地说:“不对!你再猜,猜不出来。真笨!”
看到大胡子叔叔实在猜不出来,她才从口袋里掏出几粒大豆:“你看,这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时光倒转到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罗云鹏女儿罗力立告诉王洛宾大师,黄豆是天下最好吃的美食。这位音乐天才看着几粒儿生黄豆,眼角瞬间湿润起来——这就是革命的后代,这就是战火中的儿童!他一边流泪一边创作了这首儿歌,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首儿歌,记录了中华儿女那段屈辱而又幸福的一段往事。为了反抗国民党狱警的恐怖行为,整个监狱的“囚徒”高声唱起这首儿歌,特殊的旋律响彻西北大地,唱哭了很多狱警。罗云鹏被害前,将这首《大豆谣》传出监狱,辗转送到了冯仲云和王一知手中,暗语的意思让冯仲云想办法营救他的女儿,营救和寻找英雄儿女的后代。从那时起,冯仲云牢记英雄的嘱托,担任松江省主席期间,寻找到几百位英雄的后代,并建起了革命烈士子弟学校,让许多英雄后代生活在温暖的阳光下。
时光经过三十多年的今天,为了唤醒矿工兄弟的革命良知,四妮儿暗中活动教大家唱这首儿歌。当惊天地、泣鬼神的歌声响彻矿区、林区和大顶子山每一个角落,特殊的旋律搅动着每个人的心田。是啊,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战争亦如此,和平亦是如此,有得意也有落寞,有顺境也有逆境,有良知也有病狂……面对人生的不容易,如果无法改变,便坦然接受。把心情沉淀下来,不断打磨自身的毅力,把经历转化为经验,你终会迎来动人的鲜花与掌声。因为鲜花和掌声后面,往往隐藏着辛酸!所以,我们每个人不要抱怨生活多么不易,当你歌唱《大豆谣》时,便会清理你内心杂念,想到仁人志士的牺牲和苦难!
无时无刻,万景富被魔咒一样的歌声搅乱心神。他感到了一种压迫,感到了六神无主,既像当年张良箫声打败项羽,又像八路军军歌唱散国民党八百万军队。他知道这种歌声发自心田,一旦被人们唱响,就会产生排山倒海的能量,不是“革命”手段或者枪炮能压制住的!这个感受搁在今天同样适用。无论一市之长还是企业老板,都应该吸取这个教训。万一你的“臣民”高声唱起这样的歌谣,你的“江山”肯定摇摇欲坠。这就叫民德不可逾,民智不可辱,民心不可违!
按理说,万景富预感到了这种不可逆的力量,他应该及时刹车提水浇灭欲望的火苗,未来的人生道路还能走下去。可是,肉对狼的诱惑力太大了。无论如何,他也压抑不住段升平给他许诺——他要能抓好革命促生产,就让他坐到东煤局长的位置上。眼前,他想尽了各种办法,要想完成五百万吨指标遥不可及。咋办?权力在这片煤海中仿佛失去了效应。
现实逼迫出张良。四妮儿,张飞一样的人物,突然玩起了诸葛亮马前策,万景富能不是倒霉的开始吗?
万景富再次来到他亲手建立的“集中营”。他要找李问天谈谈条件,让李问天出来为他挖煤,为他积累上位的政绩,或者说保住他头上的乌纱帽。当把李问天提出来,他看到了一个佝偻不堪的小老头,形色萎靡的枯木。只见李问天蓬头垢面,高大的身躯仅剩一副骨架,破旧的衣服在他身上晃荡,双眼中散射出无神的光芒。万景富心想,这哪是英姿飒爽的日伪把头,这哪是建局时期的年轻局长,这哪是风雨无惧的汉子啊……说实话,万景富心中涌起了一股酸楚,多多少少对这个搭档有点可怜。
他一开始担心李问天跟他拼命,特意安排了十个红卫兵站在身边。李问天现在这个样子使他稍稍安心。他轻声地说:“李问天啊,你不能怪我!这个世界都乱了,谁抓到权力谁胳膊粗力气大,谁胳膊粗力气大谁就是革命洪流,我也也没办法……我也是顺着葛敏潮流走啊。”
万景富想说两句软和话,越说越没有底气,越说声音越小,直到最后自然没了话音儿。李问天慢慢抬头看看万景富,又习惯性地低了下去。战方旗想在主子面前表现一下,大声呵斥道:“李问天老实点儿!最最尊敬的万总司令同你说话,你你——”后半截儿没说出来。因为他也越说舌头越短短,在对自己有恩之人面前硬不起来。从这一点看,万景富和战方旗不是没有羞耻心,不过就是把良心放到了脚下而已。
王星火和周淑兰猝然离世,李问天从那一刻起心凉了,仿佛这个世界也凉了。他一是感到内疚,没有保护好自己的革命战友,没有保护好真心奉献的英雄;二是感到无助,曾经叱咤风云的汉子,现在倒在小人之手。他在精神上颓废下来,丧失了斗志。他突然仰起头:“万景富,是世界乱了还是你的心乱了?我真想掏出你的心看看!”
李问天说完这两句话又低头不语,无论万景富如何威逼利诱,他就是呆乜的状态。于是,万景富自顾自说出了要求,等待李问天给他一个明确答复。李问天一点儿反应没有,就像一堆木屑堆在他在对面,万景富心中担起心来——李问天万一死了,他万景富难辞其咎。因为他心里明镜似的,李问天是省里出名、国家挂号的人物,省里都无法处置他的安危,何况他万景富一个矿务局党委书记、代理局长。
大概十分钟过后,万景富无奈地嘱咐战方旗,要在生活起居上加以适当照顾,一定不要让李问天出现闪失或死去。战方旗那是有文化的知青,对万景富的嘱咐心知肚明。他欣然领命。接下来,李问天依然被严加看管,战方旗却为他设置了单间,增派两个红卫兵贴身看管,防止他自残或者自杀。
因为从六六年末开始,红卫兵砸烂公检法,使大顶子山区公检法系统处于瘫痪状态。万景富本想派公安处去抓四妮儿,始终没有如愿以偿,才间接地保护了四妮儿和苏元英一大家子。然而,四妮儿一直在暗中活动,想找机会营救出李问天,一年来没有达成所愿。后来,她想到了当年的特派员王一知,凭着坚强的毅力骑马去了一趟北京,想通过王一知把大顶子山混乱情况报告党中央。她找遍了所有知道的地方,完全没有王一知一点点消息。她在北京打听到,王一知被下放到吉林省柳河五七干校。四妮儿又骑马回到吉林省柳河,到柳河五七干校多方打听,没有人知道王一知这个名字。
回到大顶子山,四妮儿走了极端,组织了原来河南帮矿工,采取武力方式抢出李问天。现在,四二年逃荒出来的老乡,经过二十多年的开枝散叶,已经达到了千把人,去掉孩子和胆小的聚集了二百多人。四妮儿腰里别着净面匣子,插着十几支飞镖,带头高唱《大豆谣》,人手都拎着木棒,就像当年反抗日伪一样的气势。来到所谓所谓集中营,一字排开叫阵,战方旗带领红卫兵架好枪,严阵以待。
一方要求放人,另一方不放人,双方恰似两虎相争,形成了骑虎难下的局势。四妮儿高声道:“战方旗,老娘打鬼子的时候,你他娘的在哪。你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竟然把你的恩人往死里整?你还有良心吗!”
战方旗知道四妮儿飞镖和枪法都不是吃素的,所以缩头缩脑地躲在杖子里。他也高声回道:“崔明月,你这个现行反革命,没去抓你倒送上门来。不但不放李问天,还要把你抓起来。劝你赶紧扔下武器,乖乖束手就擒!”
四妮儿火爆脾气能惯着他?抻出净面匣子枪就是一枪,子弹贴着他脑瓜皮飞过去,出溜掉了他一撮儿头发。他抱着脑袋趴地上,指挥红卫兵开枪,十几条火舌喷出,当时放躺下一片。四妮儿被一颗子弹打中心脏,两位老乡被打中脑袋,三条生命就这样随风而去,命殒自己人手里。
万景富正在闹心,突闻通信员来报,四妮儿与红卫兵两军对垒,很可能发生不可预知的后果。他喘口气功夫都没敢耽误,坐上那辆老掉牙的嘎斯车,直奔亲手建立的集中营。他老远儿就听见杂乱的哭声,一浪高过一浪儿。三条尸体摆在地上,万景富连拍屁股带骂战方旗。王星火和周淑兰的死,他与段升平以井下事故隐瞒上报,到现在为止没有擦干净屁股。四妮儿的死倒好说,另外两名矿工的死怎么解释,还有五六个受枪伤的矿工——诶呀呀,他真慌了!
纠结一阵子,他下定决心让战方旗顶罪,上报了段升平同时上报了省委。他报告说,现行反革命私藏枪支,煽动蛊惑矿工营救反革命分子。在双方说茬愣的情况下,战方旗在未经请示报告情况下,私自开枪打死了围攻五七干校的矿工。其实,他这番说辞漏洞百出。他有什么权力建立五七干校?除了中央和省委以外,省以下政府没有成立五七干校的权限;再一个他定的现行反革命材料单一,没有充分证据证明四妮儿和被关人员就是现行反革命,都是他胡乱捏造的假材料,经不起推敲。这不过是他和段升平一手遮天搞黑动作,根本拿不到阳光下晒晒。现在局势逼到那了!因为四妮儿和两位老乡一死,李问天仍然没有放出来。其余没来的河南帮矿工全部涌到这里,一千多号人聚集在一起,天天唱中国版国际歌《大豆谣》,万景富再想瞒天过海已经做不到了。
四妮儿等三具尸体摆在冰凉的地上,四月末的天气时不时飘一阵儿清雪,像是给这三位煤海英雄戴孝。无论万景富和红卫兵如何威逼利诱,所有人认准了一条道儿——释放李问天,以血还血,必须让战方旗偿命;否则,他们集体到省委游行,再不让万景富拿枪把他们突突啦。建国二十多年了,没有谁一下子敢杀一千多人!他万景富长几个脑袋,良心有多黑,敢成为新中国第一个刽子手。
省委得到报告,第一时间派出省军区一个营,火速赶到了大顶子山。带队营长一看现场情况,与省委传达情况不符。省委传达情况是,大顶子山矿工在现行反革命煽动下叛乱,已经明目张胆围攻了革委会司令部。现场情况是,红卫兵开枪打死三条矿工人命,一千多男女老少为讨还公道而聚集。很显然,一群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少,根本不可能对持枪的红卫兵造成威胁。他想带领部队立即返回省军区,却被乡亲们当街跪拦,哭着求解放军抓住凶手还他们公道。这位营长还在犹豫之间,一营官兵愤怒起来:“营长,给乡亲们做主儿!”
解放军从创立那天起,就是为解放天下劳苦大众流血牺牲。今天犹如爹娘一般老人跪在他们面前,如同拿刀子割他们的肉一般心疼。营长一挥手将乡亲们扶起,派一个排缴了红卫兵的枪,把战方旗提溜小鸡子一样捆了起来。万景富吓的面如土灰,连个屁都没敢放。营长安慰乡亲们:“乡亲们不要怕!我们一定将这小子送交法院,迟早让他尝到杀人偿命的恶果!”转头看看万景富:“你也没什么好下场!”
安慰完乡亲们,解放军押着战方旗赶回省军区。至于战方旗下场儿不用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稀里糊涂挨了一颗枪子儿,结束了他野心勃勃的小命儿。
部队开走以后,万景富越琢磨越不是味儿。七二年底,他解散了亲手建立的集中营,将农业队恢复到原来模样,将所谓的现行反革命都派回原单位,规定不让担任领导职务,在原单位进行监管劳动改造。
虽然文化大革命气氛依然浓烈,但是大顶子山没有再出现激烈行为。从“集中营”回到矿务局,李问天被安排到卫生院休养。说是休养,不如说是在严密监控下生活,得到了李兰梅特殊照顾。因为李兰梅既是李大能耐的妹妹,也是典型的无产阶级劳动妇女。红卫兵对她还是很尊敬!自从周淑兰离开卫生院,李兰梅接替了院长职位,虽说她也很努力但是一窍不通。大夫护士怨言一堆,她被天天架在火上烤,王八钻灶坑憋气又窝火。哥哥李大能耐天天要求她与唐保全划清界限,如果不是她主意正就与唐保全离了婚。李兰梅心存愧疚,多次找万景富辞去院长职务,都被万景富以“服从命令”为借口挡了回去。王大红、王星火和周淑兰死去的阴影,始终萦绕在李兰梅那柔软的心头,经常梦见三人惨状,睡梦中惊醒家常便饭。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在政治的欺诈下不得已违心开具死亡证明——井下工伤死亡。她心里透明白,王星火是铜锣县委第一书记,怎么可能井下工伤死亡,简直是和老天爷开玩笑。当时,万景富逼着她如此开死亡证明,李兰梅不过是一个提线木偶,人家让她咋地就咋地。
万景富为什么突然偃旗息鼓,没有再肆意提升“革命”力度?“集中营”大规模骚动以来,国家“北能南调”到了严峻时刻,国务院及相关部门多次给段升平下死命令,段升平把万景富逼得透不过气来。段升平话里话外称中央文革小组不关注东北,对东北革命形势不那么关心。实质上,他看不到野心的前景而着急。万景富突然接到段升平电话:“中央调查组马上就到,你做好被调查的准备。”
从这以后,段升平一直音信皆无。万景富往办公室多次打电话无人接听,只有“嘟嘟”的盲音。此刻,万景富他似乎看到了阎王爷发来的请柬,内心惊慌,走坐不安。段升平与万景富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生死相依?是的,他们之间确实有一段鲜为人知的交集,由于他们臭味相投干下了人神共愤的事情,从此互相绑定在了一起。
这正是:人间同道已殊途,殊途人鬼成异路。阳间有时鬼打墙,都是精神不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