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英陪着郑大嫂说说笑笑,根本就没有对丈夫的一点预感。她心里很奇怪,郑大嫂不在班上,寸步不离跟着自己;但是,李兰英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就这样,夕阳刚落山嘴儿,王石南带着几个妇女,其中包括他媳妇,一块来到唐保全家。李兰英不解其意,赶忙放下晚饭活计,用围裙擦着手出来迎接。王石南媳妇拉着她进屋:“ 唐嫂子,我跟你说个事儿。”
王石南夫妻互相补充着,把唐保全和司机牺牲在一线天说全和了。李兰英刚开始两眼奴出,张着大嘴,眼泪滚落,喉头哽咽没有哭出声。好半天,她“哇”一声哭出来。大伙七嘴八舌劝说,劝她止哀善后。李兰英哪能止住悲声?仍然戕天呼地大哭不止,每个在场的都把抓揉肠,都当成自己家人一样悲恸无比。光哭没有用,唐保全尸体还在地上躺着呢,大家都急得直搓手。这时,唐保全三个儿子都接到通知来到家中。男人,尤其矿山的男人,泰山压顶不弯腰。内心悲恸,眼睛还得朝前看,与大家一起劝说母亲。
铜锣县大礼堂一时之间成为最热闹的地方,人流穿梭,各自忙碌着。郑学斌拿主意,张斌在前面指挥。杨正祥也加入了丧事办理行列,无条件提供人财物,尽量使自己心安。是啊,矿上与县里血脉相连,一直以来一家人一样。杨正祥是唐保全看着成长起来的,说他是唐保全一手培养一点不为过。当年,杨盼生带着全家人到矿区避难,李问天与王一知正与敌人你死我活斗争,没有时间关怀照顾他们一家人,都是唐保全等人亲自操办衣食住行,亲自嘘寒问暖,亲自安排生活的细节。在杨正祥脑海中,三年自然灾害,全国人民挨饿受冻,大顶子山矿区相对来说还好。除了李问天带领大家开荒种田外,唐保全带领大家采摘山货,经常照顾像他家一样的家户。唐保全三个儿子带着杨正祥掏鸟窝、耗子洞,虽然撑不着但也没饿着。这些小事儿以外,父亲杨盼生和母亲关慧薇在工作上,没有唐保全大力周旋护佑,光李问天一个人很难周全。一想到这些,杨正祥内心翻腾不已,犹如风暴正狂的大海巨浪,久久不能平息,时时充满感激。现在看着唐保全直挺挺躺在灵床上,杨正祥心如刀绞,真不知道老天为什么早早让这个好人早去。其实,现场乃至全矿区与他想法的人不计其数。凡是在大顶子山矿区生活的人,哪个没有得到唐保全的护佑呢!大顶子山从发现煤矿到现在庞大矿区,时而血腥屠杀,时而风雨如骤,时而阳光彩虹,人们一代又一代来,一代又一代走,代代都有李问天唐保全这样的英雄人物出现,代代都永远传颂他们,都纪念他们。
在张斌指挥下,铜锣县礼堂瞬间变成人人悲伤的灵堂。郑学斌带着张斌和杨正祥反复查看,反复找补缺漏,尽量使灵堂庄严肃穆,尽量使英雄的魂魄得到安息。郑学斌看完唐保全灵堂,又检查司机江有德灵堂。江有德灵堂设在礼堂外广场上,用粗壮的圆木高搭牌楼,周围用庐席圈儿盖着灵床,外面用纸质白花覆盖。灵床正向用青纱扎边儿,正上方一朵青纱包裹着黄白相间的纸质菊花,菊花下面一副十六寸黑白遗像,遗像里的江有德身着军装,头戴军帽,目视前方,似乎战场上侦察一样。他曾经在小鹞子追悼会上和张斌说,他死的时候也要穿军装,到地下去陪伴战友时方便战友辨识。今天,张斌如他所愿,给他遗体工装换成军装,安全帽换成军帽,将他战场纪念照修改成遗像。是啊,英雄无论在战场或者其它任何地方都有英雄的样子,都有英雄的归处。
王石南安排井下生产正常进行,生产班次按照既定计划执行,各级干部按照计划带班生产,用实际行动悼念倒下去的英雄。矿区每个人都知道,天塌下来生产不能停。所以,从干部到工人都服从命令,没有一个人因悲伤而怠工。另外,通知大小车队司机全部上岗,全力保障矿区人们到灵堂悼念唐保全和江有德。一切安排停当,王石南亲自陪同唐嫂子一行人来到灵堂。郑学斌站在灵堂门前接待家属及吊唁人们。将嫂子李兰英接进灵堂后,他叫过张斌和王石南,详细交代了细节走出灵堂。王石南回到矿务局值班室,详细询问了全局生产情况,开始临时主持全局各项工作。
突然,王石南想到了什么事情。他拿起办公电话打到值班室,让值班干部找到侯孖去。值班干部报告:“王副局长,侯主任代替唐局长去省里办理什么手续,至今还没回。”
王石南像卸下千斤重担,往椅子背上依靠睡了过去。
正式追悼大会定在三天后举行,郑学斌将铜锣县委当成临时办公点儿。他让杨正祥开通一条临时专线电话,开通无线电报话机煤矿专用信道,通知省煤管局办公室他的办公地点。安排好一切,郑学斌感到疲劳袭来,往椅子背一仰也岁了过去。虽然才几个小时,但他奔走一天,再加上心里压力,使他身体面条一样软了下去。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郑学斌突然被一阵杂乱的哭喊声叫醒。他披好蓝色呢子大衣走出临时办公室,来到铜锣县广场才发现哭喊声从唐保全灵堂传来。他快步走进灵堂看见李问天正在拜祭。
郑学斌、王石南多方联系李问天不着。李问天怎么突然回到矿区,对他来说是个谜,对所有人都是个迷。郑学斌定睛一看,不但李问天回来了,王一知、华明远都出现在灵堂。他紧走几步来到灵位前,与王一知、华明远、李问天想见,彼此都一脸悲伤,互相握手点头彼此安慰。
李问天在大顶子山周围大名鼎鼎,在吉林省那也小有名气。一到北京,就没有咒儿念了。在高楼大厦中眼晕,在熙攘人流中惊讶——他根本不知道哪是哪。华明远比他强一点儿,也是腿打摽儿头发蒙。两个人提着包裹随着人流出了火车站台,又拥拥挤挤走出火车站范围。他们抬头张望了四下,除了四周高楼大厦就是宽阔马上人流、车流外什么也没看出来。华明远咧嘴笑着说:“看来我们又得浪费坐车钱啦。”
他们刚站定没一会儿,三蹦子和二号子司机上来盘活儿。三蹦子司机抢着说:“做我的,上哪儿保送,保证不多收一分钱。您的,上车吧,经济实惠。”
二号子司机拦着三蹦子司机说:“上我的您,三蹦子漏风还慢。我这空调暖风,又快又安全嘞您的。”
两边都连拉带拽,华明远和李问天左右为难,一时之间不知道做谁的好。其实,他俩无所谓做什么车,只要省钱快当就行。他们一犹豫功夫,两边司机吵吵闹闹打了起来。华明远拽着李问天悄悄挑了一个年龄大的三蹦子扬长而去。华明远告诉李问天,出门坐车挑岁数大的司机把握。正如华明远所料,这位司机走大街串胡同,七拐八拐,把他们送到了王一知所住小区。他们一看,老首长小区虽然破,但都是独立搂户,比团结户强得不是一星半点。团结户,这屋放个屁,隔壁听得清清楚楚,大家共用一个厨房、卫生间,生活起来十分不方便不说。如果遇上特别操蛋的主儿,整个楼筒子都不得消停,每天都能听见吵吵嚷嚷的噪音。
老战友一见面比吃蜜糖都甜,互相紧握双手,眼角湿润。王一知问:“问天还是一个人儿?”
李问天默声点点头,赶紧关心起老首长身体。王一知如数家珍告诉他们,她身体哪块旧伤怎么疼痛,现在也不能在一线教学了。说话时眼神充满了渴望和不舍。不能走上讲台,像是剥夺了她生命一样难受。华明远赶紧岔开话题,介绍他们这次北京之行的目的。王一知眼睛里立刻闪现出光亮,似乎又找到了当年革命的劲头,似乎又能立刻上马厮杀一般。
李问天详细汇报了大顶子山从七八年以来的安全生产、经营管理、劳动组织、新旧思想、未来发展,重点详细说明了矿区三大战略性任务。王一知从十四岁参加革命,新中国建立以后致力于教育事业,大半生明辨是非,慧眼如炬。当他听到李问天要实施三大战略性任务,她仔细考虑成破利害,结合现在党的工作重点转移,国家正在大力发展经济。王一知左右衡量,觉得李问天这三大任务,就是破解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移的症结。掂量明白以后,王一知一口答应下来,明确告诉李问天和华明远能帮忙。李问天和华明远知道,老首长革命资历深,比不了中央一级领导人,怎么都排上第二流中央领导人了。现在虽然退休在家,还是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教育委员会名誉主任,那说句话在北京城非常有分量。王一知雷厉风行,当天晚上就各处电话联络,提前掌握教育和建设立项大政方针,为第二天到正管部门办事打好了提前量。当夜,三位老战友说不完的话儿,叙不完当年烽火岁月、艰难历程和革命豪情,直到下半夜才各自休息。
像王一知这样身份,一般事儿根本不用出面,只要二指宽小纸条和一个电话就解决。对李问天建学校和修路,从立项审批和资金下拨都是天大的事情,不是找具体管事儿的能解决的,最次也得找主观司长或者分管副部长,而且还得疏通正部长。王一知即便亲自出面也不一定顺顺当当,这还得说一切环节没有阻碍的情况下。全国重点立项、重点工程林林总总,等待专项资金下拨如饥似渴,大顶子山建校和修路不过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天空中不起眼的星辰一颗。
华明远和李问天能不懂这些吗?他们蹲在老首长家里如坐针毡。王一知一早出门前嘱咐保姆,在饮食上要格外精心。多年与王一知相处,保姆俨然王一知闺女一样,主人行事作风早都烙印在心里一样。像王一知这样的大首长跟前保姆,一般都是农村或小城市选拔的年轻人,侍候首长几年,到成家年龄在北京城找个相当人家嫁出去,亦或是给她们找一个好工作,算是对这些年轻人选择一条好出路。她们在首长跟前几年,一点不比在大学里学的知识少,在思想上比普通大学里成熟得多,有很多人都走上了基层领导岗位。
王一知出门后,保姆现磨咖啡、沏上工夫茶、摆上水果点心,在华明远和李问天身边忙前忙后。两个人不但没心情享受,而且守着吃喝局促不安。他们虽然都是党的高级干部,但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待遇。手里捏着小小功夫茶杯,一口一个,就是没有喝大缸子酽茶过瘾。华明远有这种感觉,李问天比他感觉更强烈。李问天实在忍不住,招手叫小保姆换大缸子冲红茶,并嘱咐多放茶用滚开水泡。小保姆掩鼻笑着去冲茶,边走边笑话他们土包子。华明远和李问天心里明白,小保姆没有恶意,只是习惯了精细生活方式,看着他们粗犷生活方式好玩儿。从内心来说,他们对小保姆很尊敬。因为他们懂得宰相门前三品官儿的道理,不想给人家留下坏印象。
随着王一知努力,李问天和华明远不断往长春打电话沟通,使北京和长春立项审批环节同步进行。新年正月,中央各部门领导五一下基层或者出差。王一知想找谁就能找到谁,不断解释说明和游说,每天都口干舌燥。庆幸的是,凡是王一知找到的人没有遇上障碍,一路绿灯,顺利通关。当大前天,华明远让发改委办公室通知唐保全带着资料、公章,以最快的速度到省发改委现场办公。王石南才获得了李问天的消息,他立刻派侯孖去去省发改委,嘱咐侯孖去一定要把唐保全遇难消息告诉李问天。就这样,侯孖去在发改委办公室帮助下联系上李问天。当李问天听到唐保全遇难噩耗时,立马脸色煞白,昏死当地。华明远和小保姆七手八脚抢救,撬开牙关关水,拍打后背,摩挲前胸,十分钟才苏醒过来。
李问天那么顶天立地一个人,那么大的英雄汉子,苏醒过来第一反应放声大哭,把华明远和小保姆惊得下巴都掉了。平时看着女人哭正常,看李问天铁铮铮汉子放声大哭,华明远至今第一次。此时,王一知一脚跨进门来,看到眼前一切也蒙登转向。她俯下身问李问天,李问天大哭不止。最后,王一知扬起手给了李问天一巴掌。真好使!李问天一瞪眼睛要发火,一冷静看到老首长怒目横眉,赶紧把唐保全遇难说出来。当场儿,王一知、华明远都愣怔在现场。
唐保全虽然不像李问天与王一知和华明远那么亲密,但是他们之间感情一点也不差。当听到唐保全遇难,他们心里无比悲痛,立即心头和脸上罩上悲伤乌云。此刻,李问天屁股长尖儿,心里着火,立刻收拾东西要走。王一知一伸胳膊拦住他,立即吩咐保姆到火车站订票,收拾换洗衣服和应用物品,同华明远和李问天当天登上火车。
省煤管局专门派车将三位领导送到铜锣县委。李问天简单向郑学斌介绍自己回来经过,郑学斌一边拜见老首长,一边向李问天道辛苦。然后,郑学斌把李问天拉到旁边:“文田局长,我刚上任就失掉了一条左膀右臂。你看,关键时候天使折翼,太阳岛上失明珠,矿务局大伤元气啊!”
李问天从心里瞧不起这位上司,觉得他在文革时期窝窝囊囊,不像男子汉,不像真正共产党员,最起码失去了男子汉血性。所以,他对待郑学斌不冷不热,更别说对待领导的尊敬。这个时候,郑学斌也顾不上这些啦。他俩咬完耳朵,各自在灵位前做了下来。李兰英和三个儿子知道,父亲丧事已经不是他们自家的事儿,凡事都得听李问天等领导人的。于是,李兰英和三个儿子只管在领导守灵,其它一切都听李问天安排。当李问天征求他们意见时,母子四人都表示服从局领导。这样,李问天略微调整了这几天分工,让张斌回到局里总体负责安全生产,包括全局临时工作;派王石南前往长春与侯孖去一起负责项目审批,随时保持联系;他亲自主持唐保全和江有德葬礼,敲定追悼会程序;安排郑大嫂负责唐嫂子一切事宜。整体事宜安排明白,李问天请示老首长王一知和华明远。两个人没有具体指示,让李问天按照既定决定进行,要求李问天给他们派活儿。李问天马上决定王一知致悼词,华明远主持葬礼仪式,他与郑学斌亲自扶棺下葬。对这些安排,大家都举手同意,心中暗自佩服李问天头脑清醒。从这件事情看出,李问天完全没有私心,一切从公心出发,为亲密搭档多年战友送最后一程。
三天悼念时间,矿区和铜锣县干部群众一批接一批,人山人海,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向逝者沉痛哀悼,个别亲近的还在灵前念叨一阵子。夜里守灵,好多好多人自愿留下,已经影响到正常工作和生活。王一知提醒李问天,守灵要选出代表,不能这样一窝蜂自由行动。李问天点名杨盼生代表退休代表,郑李成、杨正祥代表后辈代表,自己代表局领导班子,另外选出几个年轻力壮小伙子。此时,李党生带着一个身着西服,眼戴墨镜的中年男人来到灵堂,绝大多数人不认识。李兰英和三个儿子赶紧迎接,向李问天介绍这是哥哥赶来参加妹夫葬礼。李大能耐赶紧摘下墨镜,露出白皙面容,满脸愧疚地向李问天问候,向王一知、郑学斌问好。
下葬这一天,从铜锣县到猫耳山烈士墓一片白,男女老少都掩面而泣,哭声惊天动地。
这正是:繁霜浸染心头血,洒向峰峦问秋丹。无限伤悲夕照中,煤海翻腾颂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