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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宫喜代决定第二天公开砍四眼儿头，李问天他们河南帮个个解恨。可是，大家此刻都睡不着，上点年纪的，想事儿多的，都和李问天一样乱麻解不开。平时，大伙儿咬牙切齿恨四眼儿，恨他奴颜婢膝，恨他秃尾巴狗耍横……现在看到四眼儿人头要落地，大家又唏嘘不忍。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善良！这种善良传承着几千年的基因，深入骨髓，烙刻身心。自九·一八事变以来，这里的矿工就在这黑窟窿混饭吃，都为生在这不幸的世道悲哀，都为生在这不幸的世道伤心难过。李问天一会儿恨国民党不打鬼子，一会儿恨胡子烧杀抢掠，一会儿又恨鬼子泯灭人性。总之，他冲着这屋里屋外漆黑一片发狠，思想惊涛骇浪，现实死水凝固。李问天分不清现在什么时候，脑子沉沉下去……
第二天一早，大家没有吃饭，西宫喜代将所有矿工集合在井口前，宣布四眼子的罪状：第一条，二头儿虐待矿工，经常打骂体罚矿工，破坏了中日亲善；第二大日本皇军要出煤，四眼儿私自克扣矿工口粮，破坏了出煤量，影响了大东亚共荣圈建设。宣布完两条狗屁不通的罪状，西宫喜代又高声说：“从今往后，李先生二头儿地干活。”然后指着李问天：“李先生，你地前来！”
李问天站在原地往前迈了一步，欲擒故纵地扯着脖子喊：“太君，太君，我不能接受你的命令。我没有二头儿的水平，你还是放了二头儿！”
矿工队伍里有人喊道：“李问天好样的！咱中国人不给日本人当狗，我们都听你的！”
西宫喜代用猎狗一样的眼神儿，搜寻刚才带头支持李问天不受职的人。将近两千人集中到一起，不说人山人海吧，在窄巴的井口前真是人山人海，想找到喊话的人誓比登天。西宫喜代把气儿撒到了李问天的身上，大跨步上前薅住他的领子，恶狠狠地说：“李先生，不要敬酒地不吃，吃罚酒的干活！难道你也和四眼儿一样挂蜡？”
“挂蜡”是东北冬季的一种酷刑，不亚于凌迟处死！就是将人扒光绑在树上，一遍一遍地浇凉水，给这个人穿上一层冰甲，直至心脏停止跳动为止。别说受这种酷刑，就是听着都让人不寒而栗，三魂出窍儿。
“太君，我接替二头儿，你也看到了，他们不吃了我，出不了煤的干活。”李问天表面哭丧，心里镇定。当然，李问天也怕死。但是，他团结矿工，对抗鬼子，就得收买人心。事情头儿逼到这啦，再害怕也没用。所以，李问天一口拒绝了老鬼子的盛情，坚决不接替四眼儿。
“不行！李先生你必须出任二头儿。”西宫喜代斩钉截铁，露出一副杀人魔头的狰狞表情。
西宫喜代坚持让他当二头儿，李问天执拗不当二头儿，就像两头愤怒公牛顶了牛。三整两整，西宫喜代大为光火，失去了应有的耐心。他来了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大喝一声：“绑了！与二头儿地，一块死！”
李问天和四眼儿被绑到同一棵树上，两个人并排等着挂蜡的酷刑。四眼子有气无力：“问天，你不能陪着我一起死，咱们那些兄弟谁管呢！你个王八蛋，我看不起你！”
四眼儿临死终于放了一句硬屁，表现出了一个中国人的良心。此时，矿工们开始骚动，队伍像一大个海龟向前箍涌。五爷带头为李问天喊冤，两千来人一起喊，那声浪惊天动地。五爷大声喊道：“兄弟们，俺们打折骨头连着筋嘞，不能让鬼子杀问天。你们都受过问天的好嘞！”
被五爷这一扇呼，所有矿工群情激奋，高喊“放了李问天”的声音一浪压过一浪，向前移动的速度明显加快，把李问天和四眼儿团团围在中间，他二人仿佛一团蚕丝裹住的蚕蛹。西宫喜代一看，这个李问天太有号召力啦！要是现在对李问天下手，矿工真就揭竿而起，大顶子山就会出现哗变。这要这样的结局，即便用机枪镇压下去，他西宫喜代吃不了兜着走。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西宫喜代软了下来。他扬着双臂压服矿工的声浪，意思他有话要说。五爷带头停止了呼喊，矿工兄弟的声浪才降了下来。等大家声浪平息下来，西宫喜代走到李问天面前，笑呵呵说：“李先生，你地二头干活，条件地你说。我地全部地答应！”
西宫喜代这几句话咬着牙根说的。现在，他对李问天又恨又爱。之所以恨李问天，是因为李问天在关键时刻跟他作对；之所以爱李问天，是因为李问天是个人才，是他来到中国遇到的为数不多的傲骨。西宫喜代进一步想到，把李问天这样的人笼住，会对大日本霸业有大大好处。所以，西宫喜代放下姿态向李问天服软。李问天又何尝不明白他的意图！于是，他低头思考了一下：“太君，我可以当二头儿。你得答应我三个条件：第一改善伙食，第二你们不能直接插手矿工管理，第三释放四眼子。答应啦，我就干；不答应，宁死不干。”李问天几乎一字一句，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听到李问天这几句豪言壮语，矿工们再一次振臂高呼，佩服李问天是条汉子。在这样生死关头，李问天心里想的还是兄弟，不能不让人佩服五体投地。这次的有惊无险，李问天彻底抓住了矿工兄弟的心！
西宫喜代围着大树踱了三圈儿，然后双手捧着李问天的脸儿说：“李先生，只要你按数出煤，我地全答应你！”他语气低沉，眼神冒火，恨不能一口吞掉李问天。
随着西宫喜代吐口儿，一场生死风波在剑拔弩张中平息。矿工们沸腾了，大顶子山沸腾了，白山黑水沸腾了！这些年，没有一个二头或把头这么扬眉吐气，能逼迫小鬼子低三下四说小话儿，他李问天头一个。大家涌上前，给李问天解开绑绳，团结有力的矿工把他抛向空中好几个个儿。一场血雨腥风瞬间消散，煤矿又恢复了往日繁重的劳作，依旧如同牛马一样出力。不过，现在的繁重劳作，不但让大家感到不累，还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理满足，大有找到阔别已久的轻松的感觉。这是为什么呢？这个两千来人一个大家庭，有了李问天这个大家长，他指到哪干到哪，就像编好程序的机器人，整齐划一，下达指令精准，下井、出煤、休息环环相扣，环环顺畅，既糊弄了鬼子又不出牛马的力气。
闲暇的时候，李问天就想，二斜楞叔叔真牛性，连我如何当上二头儿，他都摆布得这样准——还是他说的对，必须尽快让他来到井口。可是，让一个啥也不能干的瞎子来煤矿，要想让西宫喜代答应下来不那么容易。
巧儿他妈撞上巧儿，那真是巧极了。进入三月份，一号井口不太平，半夜时分总能听到鬼哭狼嚎的动静，凄厉的声音划破夜空刺入耳鼓，使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日本人信奉天照大神，一切都按照神的旨意办。这叫声使鬼子夜晚不敢出门，白天又找不到这种叫声的来源。李问天经历那么多磨难，曾经亲手掩埋过自家几十口冤魂，曾经陪着李三娃走低谷越高原，曾经穿烂葬岗子捡来的衣服，吃坟地里地供品……他早就与鬼神儿共存，与恶魔共舞。现在的李问天觉得，在现实的在人吃人的时代，只有人才是最可怕的鬼，只有人才是最可怕的恶魔！所以，他让矿工兄弟不要害怕。私下里，李问天带上兄弟出来捉鬼，什么都没发现。
鬼子兵这样想，作为杀人魔头西宫喜代怎么想呢？他认为这是矿工想偷懒儿，故意在他面前装神弄鬼。因为他在作战部队时，曾经在一次缴杀抗联战斗中，就遇到抗联化妆成牛头马面战斗。刚开始，他们真就被震慑住了。但是，机枪迫击炮一开火，这些牛头马面的恶鬼应声倒地。所以，西宫喜代认为这次同样是人在捣鬼。他因为判断不准——是矿工还是抗联，所以没有急于行动。李问天与西宫喜代想法一样，就想知道做这件事的人为什么，他想查访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于是，当西宫喜代找到李问天时，李问天二话没说答应下来。西宫喜代特别强调：“问天君，你地消除了此事，我地请你喝大日本清酒！”
这一天夜间，李问天独自巡夜侦查，在煤矿周围一遍一遍地转悠。第一天晚上，他走路发出动静大，凄厉的惨叫声伴着“唰唰”地声音消失，类似于飞贼出没时的动静。一夜下来，李问天精疲力尽，一无所获。第二晚上仍然如此。第三天天还没黑，李问天在发出惨叫的地方潜伏下来。用现代侦查的话说，李问天用的是“蹲坑”的方法。往往这种笨拙的招式更有效，李问天这回把“嫌疑人”抓了个瓷实。原来李问天发现，十几只野狸猫发情发出的叫声。近距离听到这种声音，李问天觉得比远距离更阴森可怖。一声声凄厉惨叫在山顶密林回荡穿梭，遇到阻碍就变声，就形成了人们听到的鬼哭狼嚎。李问天刚想起身回去，十几只狸猫箭一般乱窜起来，瞬间惨叫声消失殆尽。回到矿里，李问天没有把真实情况告诉西宫喜代。他要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把西宫喜代引上鬼神这条道儿，来实现他把二斜楞弄到煤矿的目的。
说来也怪。这十几只狸猫被李问天一冲，就此离开了煤矿周围，连续几天没有了惨叫声。李问天冥思苦想琢磨对策，想什么办法保持这种鬼神的氛围。每天晚上，他派猴子带几个人模仿野狸猫叫声，南腔北调，比先前还古怪瘆人。而且，连续几天，李问天指挥人故意把棚子推到、工具倒立，用这种手段吓唬日本人。监工的鬼子兵信以为真，接二连三向西宫喜代报告。一次报告，他西宫喜代不信。时间一长，西宫喜代脊梁沟冒凉风。西宫喜代在室内摆上神龛，请天照大神请来辟邪。可是，神龛摆了几天，那凄惨声音不但没消失，而且感觉离煤矿越来越近。背后，李问天带领矿工不下井。西宫喜代逼着他们下井，不是发生棚子坍塌，就是矿工受伤，亦或工具损坏。咋办？出煤任务那么重，他西宫喜代一刻耽误不得。逼得他没办法，西宫喜代再次找李问天商量对策。李问天故弄玄虚：“太君，我们中国人最敬神。每天晚上发出怪叫声，乃是大顶子山神发怒。恁看，自从俺当了二头儿以来，每天产量翻番儿提高，可能激怒了山神爷。从今往后，俺也不敢这样莽撞地干活。”
西宫喜代自己嘟囔道：“要是我们天照大神在就好啦！”
李问天火上浇油：“你们天照大神归俺如来佛管嘞！”
接着，李问天拿着西游记里的神仙排位，给西宫喜代讲天照大神的法力。他是这样说的，原来世界就是一个大圆球，不分日本中国什么的。后来大爆炸，世界裂变成天空、人间和地狱。用老话说，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在其中，至今一万八千八百岁。当时，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一日九变。盘古受宇宙东方统治者允㛂指派，规划天地人三界空间，改变宇宙混沌不堪的现状。盘古规划神于天，人于地，鬼于下。也就是说，神仙在天上，人活在地上，鬼怪活于地下。盘古根据允㛂授意，规定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地下日深一丈，太阳神日大一圈等粗略规定。为了便于管理神人鬼三界，轩辕氏让盘古日长一丈。一切齐备，允婼自立为天帝，立伏羲为天皇，立女娲为人皇，最后立神农为地皇。这样说来，人类同为一个妈！后来，天帝允㛂分封天下，东西南北中由玉皇大帝占中，如来佛祖站西，东来佛祖占东，观音菩萨占南，女娲占北。再后来，南海观音菩萨收徒弟天照大神，得有个地方修炼。于是，观音菩萨非常慷慨地说：“那些有海岛地地方你挑吧。”天照大神就挑了日本岛，于是就成了保佑你们的神仙。要是排辈儿的话，天照大神是如来佛的徒孙。李问天胡白话一通儿，弄得西宫喜代晕头转向。
最后，李问天夸张地说：“太君，你想啊，俺们直接受爷爷保佑，恁受孙子保佑，那能保佑的一样吗！”
当然，李问天对神话无非看了一些《封神演义》《山海经》《西游记》之类的书，以及人们口口相传的神话故事，东拼西凑胡讲一通儿。正脸汉子李问天从来不开玩笑，在矿工心目中威信高，在西宫喜代面前说话有分量。今天，西宫喜代病急乱投医，完全相信了他一番话，心服口服，频频点头，开始无比迷信起来，完全失去了武士道精神。
“问天君，你说问题地怎么解决？”西宫喜代虔诚地问。
从四眼儿风波以来，西宫喜代尊称李问天为“问天君”。这是西宫喜代视他人亲近的表现。从李问天当了二头儿以后，矿工管理、煤矿秩序、生产任务井井有条，一点儿都不用他操心，每个月都能兑现出煤任务。所以，西宫喜代将李问天视作心腹，君子之交，才这样亲近尊敬地称呼。
“太君，我们中国人遇到这种事情，都是请最有名大仙儿来。他说怎办，俺就一一照做。”李问天故意抻了一下又说：“据我所知，在大顶子山附近有一位瞎子，人们说他是南海观世音大徒弟转世，同情天下人们苦难！”
“哪里地找到，他名字地干活？”西宫喜代急切地问。
李问天故作神秘：“太君，此人神出鬼没，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想找他他来了，想找他又找不到。反正，你要想找他得看运气，还得诚心。他叫二斜楞。”
“二斜楞，我地听说。他确实很厉害！”西宫喜代听岸谷隆一说起过二斜楞。据西宫喜代说， 1940年2月，他亲手打死了杨靖宇。趁热打铁，岸古隆一老鬼子想一举消灭通化周边抗联。所以，岸谷隆一亲自带领山林队出发，在三道沟遇见过二斜楞。二斜楞警告他们不要到老母猪窝棚，否则会有大大地危险。岸谷隆一司令速胜心切，一下子钻进老母猪套里。抗联战士利用陷坑、野猪套和下夹子，差点要了岸古隆一郎的小命儿。最后，抗联战士为了保存实力，越过了鸭绿江躲进朝鲜边境，鬼子们才逃出老母猪套。其实，那个时节幸亏没开化，才没让他们陷进大酱缸。事后，岸古隆一郎多方查访，才得知那个算命的中国人是二斜楞。
直到今天，西宫喜代仍然记忆犹新。同样，直到今天，李问天才彻底知道大个子叔叔牺牲经过。李问天心中发狠，冤有头债有主，决心亲手在了这个刽子手，为他敬佩的大个子叔叔报仇。仇人即在眼前，李问天深知整死他一个，会牵连矿工一大片，引来鬼子的更血腥的屠杀。二斜楞叔叔一再告诫他别冲动，杀鬼子不是一时发泄。所以，李问天按捺住了愤慨。
这正是：豺狼惧鬼撞心怀，鬼子心虚入套来。君子使诈鬼上当，英雄蓄势屠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