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哈尔滨工业大学毕业生指导处处长分别,唐保全一上吉普车哼起了二人转小调——双回门: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怀里还抱着个胖娃娃……司机小江咧嘴偷笑。
唐保全一怕他大腿:“哈哈,小子,你知道我得到什么宝贝啦?你就傻笑,傻笑啥呀!”
从唐保全当矿务局局长,司机小江就给他开车,四五年的感情,如同亲兄弟一般。唐保全向他介绍了见工业大学处长的经过,重点强调他得到工农兵大学生的消息。司机小江不懂这些,附和领导说是个大学生就比我们大老粗强。
唐保全以为小江心情失落,马上一本正经反驳:“小江同志,江有德小鬼,人才多种多样的嘛,革命目标一样,分工不同。比如说你开车仅次于你师傅,全局公认的一流司机。谁敢不怕你们玩儿轮子的,我们局领导就怕你们。”
司机小江笑笑,继续驾车往大顶子山赶,争取在完全黑天前过一线天路段。所以,司机小江上了公路,几乎将油门轰到底,吉普车发出了“呜呜”的疲劳声音。小江想,只要天黑前过了鬼门关一线天就不着急了。唐保全由于极其兴奋,那颗心就像兔子一样欢蹦乱跳,要是不向小江一吐为快就得憋死。于是,他一路上给小江讲工农兵大学咋回事,尤其讲到工农兵大学生孙大山他亲自证明,兴奋不已。讲到激动之处,他不是拍自己大腿就是拍小江大腿。
是啊,在公开场合领导和司机分得清楚,私下里就是无话不谈的哥们。当然,那个时期领导和司机即使无话不谈也没有私密性,不像现在领导和司机之间有那么秘密。拿李问天、唐保全和司机来说,他们不过是说点心里话,发一些工作和生活的抱怨和牢骚,涉及违反原则的事情一点没有。而且,作为领导司机,李胜利也好,江有德也罢,不是对领导阿谀奉承和溜须拍马,而是往往一针见血指出他们的缺点和过失。在工作上,司机就像清朝后宫一样从不干政。
唐保全讲,“文化大革命”进行到第四年,全国高校一直停止招生。俗话说,没有和尚的庙就是空房子。学校也一样道理,没有学生的学校根本不是学校。各大学校舍有的破损,有的被征用,有的干脆撂荒。于是七零年当年,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率先提出《关于招生(试点)的请示报告》。经中共中央批准试行,培养根红苗正的无产阶级专政接班人。文件根据毛主席关于“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中间选拔学生,到学校学几年以后,又回到生产实践中去”的指示,把“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招生办法,说成是“修正主义的招生考试制度”,予以明令废除。新的规定是:“实行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和学校复审相结合的办法”招收“工农兵学员”,学制缩短为2至3年,规定工农兵学员学习期间的任务,是“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于是,在不正常高校招生中出现了白卷英雄,其中以张铁生最为出名。实质上,张铁生并不是真正交白卷,而是突发奇想写了一封谈个人心理感受的信,引起了轩然轰动,被讹传成交了白卷。其实,张铁生这封信的内容被“四人帮”利用,借以炒作为他们险恶用心所用。唐保全讲述,就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张铁生,毕业于辽宁省兴城县中学,家乡白塔公社枣山大队。凭他一贯突出表现,张铁生当上了生产队小队长,参加了七三年大学招生文化考试。然而,在最后一场理化考试中,整张试卷题他只会做三道小题,其余一片空白。因为他自知理化成绩不好,在理化试卷背面写了一封信——尊敬的领导:书面考试的进行就这么过去了,对此,我有点感受,愿意向领导上谈一谈……当时,辽宁省委书记将原信作了删改,指令《辽宁日报》发表,并在编者按中说:张铁生对“物理化学”这门课的考试似乎交了‘白卷’,然而对整个大学招生的路线,交了一份颇有见解、发人深省的答卷。后来,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转载了这封信,再后来“四人帮”说搞文化考试是“旧高考制度的复辟”“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反扑” “反攻倒算”,称赞张铁生真了不起,是个英雄,他敢反潮流。就这样,张铁生被铁岭农学院畜牧兽医系录取,并被破例发展为党员。第四届人大当选为人大常委,七五年升任铁岭农学院领导小组副组长,党委副书记。
反观历史,这不过是因为这封信被“四人帮”利用,引发了全国的一场政治大动荡,使不明真相的人云亦云。
司机小江以为局长讲到这就完事儿了。可是,唐保全像是要把一辈子话全说完似的,继续说道“七零年到文革结束,全国招了工农兵大学生90多万人。这批大学生虽然与以前大中专学生同样毕业后就确定干部身份,但他们的起薪相当于文革前入学的大专生。当然了,现在这批人有的进入专业领域研究,有的成为学者行列,大多数都是业务骨干。你应该知道啊!孙大山就是这批的。牛大花书记经常说起他儿子,你不知道?”他看江有德不说话,以为小江没工夫还嘴,接着说:“你们年轻人应该多听多记,不断地丰富自己脑袋。你看我,工大处长一说工农兵大学生,我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这不都是平常听的多,上心记啦。”
的确,唐保全比那次都话痨。他介绍完工农兵大学生,又从自己参加革命讲起,怎么来到大顶子山矿,怎么认识的李问天,李问天怎么带着他们杀鬼子、斗国民党敌特,如何佩服李问天……司机江有德在平时特别愿意听这些,像听精彩故事一样动人。今天,他正全神贯注驾车,要赶在天黑下来前穿过一线天路段,心急火燎。这个时候,他就怕有人在旁边聒噪,要是别人他早就火了。但是,面对既是领导又是尊敬的大哥,他无论如何不能任性发火。受到干扰,必然影响到他的驾驶水平和操控动作。巧打巧,那真是巧到家了。天也蒙蒙黑影儿,他们也到了一线天路段。如果不过一线天,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如果通过一线天,小江心里直打鼓。最后,小江谨慎地请示唐保全。唐保全正在兴头上,满脑子都在想三大任务及工农兵大学生,根本没加思索说:“必须过,今晚到家,明天一身罗乱事儿呢!”
作为司机,领导一声令下,刀山油锅都得上,尤其他是军人出身,服从命令为天职。他小心操控着吉普车进入一线天。开车的人都知道,白天好开,彻底黑天也好开,就是蒙蒙上黑影儿蚂蚱眼时间段,视线最受影响。江有德能不懂吗?他瞪大眼珠子一点都不敢大意,双手紧握方向盘,油门时大时小,生怕出现一点儿闪失。突然,他发现汽车灯直射反光严重,刺得他眼珠子发麻。为缓解疼痛,小江抹哒一下眼皮。赶巧儿,山上滚落的一块石头,正顶在右轮胎右侧,他下意识一踩油门。坏了,吉普车也是寸劲儿,往左猛地一打斜。小江应该死踩刹车,却急于往右打舵,吉普车憋着劲儿滑向左侧山崖。滑下山崖后,吉普车就像急速旋转的皮球翻滚起来,最后被参差不齐的树木别住。如果当时立刻有人发现,当即组织救援,唐保全和司机或许能保住一条命。可是,这么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一年没有几个人通过,即便有人发现也不可能当即救援。就这样,唐保全和司机在变形的车里挣扎了一个小时魂归西方。
且说,大顶子山矿区以张斌和王石南为首的,都在等着盼着唐保全从哈尔滨回来定砣。他们以为唐保全拐弯去了煤管局或省发改委,着急却没有往其它方面想。到唐保全离开第五天早晨,郑学斌把电话打到王石南处,询问唐保全下落,并紧急通知他到省发改委办理修路手续。这时候,王石南慌了——通过郑学斌电话表明,唐保全既没在煤管局也没在省发改委。因为唐保全除了这两个地方,就不可能去其它地方。
王石南号称矿区小诸葛,不说能掐会算,脑袋比汽车轮子转得都快。他脑海中马上闪现出不好的念头,立即奔向各矿汽运装卸点。因为每天都有汽车运输计划外指标煤。凡是汽车运输指标煤,无论进出都要走一线天路段。当王石南查到九矿时,有司机告诉他仿佛看见一辆吉普车在山崖下翻着。他说自己当时下车撒泡尿,站在崖头恍惚看见一台吉普车侧翻,不知道咋回事也无法下去查看。听到这,王石南脑袋忽悠一下子,感觉到事态不妙,又找不到人商量。
关键时候,王石南还算冷静,立即回到局里通知直属矿救护队准备,通知小车队和大车队准备,又找到大嫂付金凤说明情况,让大嫂从此刻起到唐保全家陪同李兰英。一切准备好,他们备好火把、发电机、手电筒,浩浩荡荡奔向一线天。临出发前,王石南宣布了三条注意事项:第一条,此次为直属矿救护大队演练和拉链,一切按照救护标准实施;第二条,所有参加人员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不允许任何人擅自行动,一切行动要保密;第三条通知调度指挥中心找到张斌,让他一刻不离在值班室值班。他这三条一宣布,给这次演练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每个人都嗅到了异乎寻常的气味。
王石南带领队伍到一线天入口,他叫几个深沉稳重的人跟自己点上火把,拿出一条绳子拴到头车上,他们几个人穿蚂蚱一样用绳子系在腰上,边照亮前行边捡路上的石头。王石南跟在那个知情司机后面,两把强光手电向山崖射下去,如同两道激光无限延伸。终于,他们在一线天路段三分之二处,发现了唐保全的吉普车。然后,王石南召集救护队大队长、中队长、小队长开现场会议,研究救援的具体方案。最后,群策群力确定了三步走的方案:先派有经验身手好的同志下去摸情况,确定人是死是活;再用拖拽爬犁的方法提升到崖下,斤不落提升上来;最后用钢丝绳将吉普车固定在两根横木上,用解放车拖上来。方案既定,救护队员打开头灯,发电机启动,手电筒全部打开,形成了一片独特的星空,星空下亮如白昼。此时,所有人才明白,哪是演练和拉链。年轻一点的议论纷纷,被年龄大的制止住,批评他们不知好歹,不分场合。年轻人们立即都鸦雀无声,等候领导们的命令。
日常生活中,大家光以为军队纪律严明,队伍整齐;实质上,煤矿工作的人比军队查不了多少,个别环节比军队还要严格。和平年代,军人面临危险时候少,煤矿人随时都面临着伤亡威胁。所以,请大家用爱护的目光看煤矿人。
唐保全和江有德两具尸体陈列在大家面前,面部鲜血在明亮的灯光变得黑紫发亮。当场儿,几乎所有人早已泪如雨下,为他们领导意外逝去而痛心不已。是啊,几十年不同时期的生死荣辱与共,他们虽有领导与被领导之分,感情上亲如兄弟。作为矿务局最高领导,唐保全没有比他们特殊,衣食住行同等待遇,工资比八级工还要低很多,生产要劲儿的时候一样流大汗,受大累,吃大苦,没有一刻受用。
东方鱼肚白光影漫过峰峦,穿过树木,白森森覆盖过来,与众人共同吊唁好领导好同事。王石南扬起泪眼看看发白的天空,知道新一轮红日即将升起。他现在的心就是十个太阳也无法温暖,更不要说这是北方的冬季红日。作为最高领导,王石南不能让悲痛蒙蔽了双眼和大脑。一阵寒颤惊醒了他的头脑,他要主持眼前的一切事宜,要让领导安全回家,要让敬爱的大哥入土为安。他先指挥大伙把吉普车拽上来,又组织大伙装上解放车。然后,他叮咛在场所有人一定要保密,一切等他逐步通知再行动。他让临时灵车解放将尸体送到铜锣县礼堂,拉坏损吉普的解放直接送长春修理厂,另外一台解放和小车送人回单位。返回路上,除了汽车照明以外,手电筒和头灯全部关闭,借着清晨亮光缓缓行进。
刚进矿务局大院,他抢先到生产值班室与张斌碰头,商量下一步怎么做。张斌都傻了,一脸懵逼,张着嘴说不出话。王石南无论说什么他都点头,不知道他同意与否,就剩下点头啦。此情此景,王石南不管他同意与否,按照自己想法做。他拿起值班外线电话,第一个拨给了郑学斌,急切地说明情况,请求郑学斌给予明确指示。郑学斌迟疑一下:“王副局长,你和张斌把控大局,等我到了再通知家属。”
第二个电话,王石南拨给了华明远家里。华明远老板告知陪同李问天去北京了。这时,张斌也缓过劲儿来了。王石南说:“老张,我俩分分工。你负责停灵到出殡所有丧事环节,我负责内外人员接待及重要环节通知。”
王石南说完,电话通知生技处轮流值班,并让调度指挥中心通知:全局正科级以上干部不许出差,一律在家办公。
现在人可能无法理解王石南作法。那个年代,干群关系密切程度、群众对干部依赖程度、拥护党领导程度,比天高,比海深。矿务局局长,党的高级领导干部,突然离世意外死亡,干部群众从感情上无法接受。客观地说,王石南真有两下子,临时不慌,处变不惊,不像张斌那样惊慌失措。
当天下午五点,郑学斌驱车来到来到大顶子山。见到王石南四目一对,先询问了唐保全善后工作准备情况。王石南实事求是汇报,并问道:“郑局长,你和唐大嫂见面还是我和她说?一天时间,我没有想出什么好的方法。”
郑学斌谨慎地说:“这事儿啊,哪有什么好的方法呢?我与她生分,你委婉通知她,找几个妇女陪着。”
从唐保全离开家,李兰英两眼皮跳来跳去,心里不落地。她心想,两眼皮倒替跳动,不知道是好事坏事。昨天下午,三儿子唐斯腾回家交工资。她拿着一摞儿老头票欣喜不已,似乎第一次见到这么钱。唐斯腾调到基建队,从副科提拔为正科,担任了基建队建设科长,可谓手握实权。去年,基建队更名为房产后勤服务处。在赵望成努力下,组织部考察提拔为副处长,成为房产后勤服务处处长第一梯队接班人选。因为基建队始终参与铜锣县城市建设,除了矿务局正常工资外,其余外快可以作为奖金或者福利下发。因此,唐斯腾这个月工资达到了三百三十元,几乎是李问天和唐保全工资三倍。当儿子交到母亲手上时,李兰英乐得差点蹦起来。换作别人可能都得乐疯了!唐宝成一百一十八块,李兰英八十七块,两口子每月二百多块工资,除了那些八级工外没人能比。眼前,她儿子一个月竟然三百三,真赶上天上掉馅饼了。
把儿子工资收起来后,李兰英眼皮仍然左三下右三下跳动。李兰英光想着儿子高工资乐呵,再也没往不好事情去想。直到郑大嫂付金凤来到她家,她也没往别处想,不断向大嫂显摆儿子的工资。郑大嫂尽量笑意回应,一字不往唐保全身上提。李兰英也没在意,与郑大嫂谈论孙大山,表示两人一起劝牛大花出马劝孙大山回来工作,为矿区三大战略性任务出把力。郑大嫂心似油烹不敢表现出来,顺着李兰英话头儿往下柳,不得已的时候转头避开李兰英眼神。
俗话说,乐极生悲,否极泰来。人生好坏就在转换一瞬间,永远要记住事事谨慎为准,小心为宜。
这正是:人生易尽阳朝露,乐极生悲多疾痼。人间起舞弄清影,夕阳西下几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