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要把四妮儿婚配给李问天,李问天就像没听见一样,转身到井口沟门左右转悠,看看第二天开工准备情况。突然,二头儿四眼儿一下子冒出来,连拉带拽要请他喝酒。李问天实在执拗不过他,只好来到他办公室兼卧室的屋子。李问天不止一次来过这个屋子,他觉的西宫喜代对下边的人还行,给这些汉奸二头儿分配了好的房舍,给通上了让矿工眼馋的电灯,一盏罩子电灯像梢瓜倒吊在棚顶,一张方方正正的办公就餐的桌子,两把椅子对面放好,桌上摆满了一些熟肉和罐头、两玻璃瓶子酒。李问天仔细看看酒,一瓶烧刀子,一瓶日本清酒。他看着酒瓶子上的日本字不认识,就拽着四眼子教他。四眼子虽说日语是个二百五,但是教李问天这样的白丁绰绰有余。两人边吃边喝边教日语,就像亲兄热弟那样亲密和谐,一点儿看不出二人之间的巨大鸿沟。
四眼儿客气地说:“李把头,厨师父还没回来,咱们对付一口儿。”他指着两瓶酒说,“你看主要是这瓶清酒,太君赏的,一直给你李大把头留着呢,够意思吧!”
“二头儿大大地高!”李问天学着西宫喜代点着大拇哥儿夸赞他。这一夸赞,四眼儿更来神儿啦,没完没起了吹牛皮,说他自己在西宫喜代面前多好使,什么时候大小太君都给他面子。李问天端着酒盅尝了一口清酒,比烧刀子柔和许多,感觉那不是酒,跟马尿似的骚了吧唧的。李问天一口吐到地上,学鬼子说话:“二头儿,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给我喝马尿地大大地,不好不好地!”
其实,李问天夸张的举动,是发自内心厌恶日本人,爱屋及乌讨厌日本人的所有东西。四眼儿看到李问天这么大反应:“哈哈,你怎么像娘们怀孩子似的,还吐!我给你换,我给你换,咱就烧刀子地干活。”
两个人推杯换盏,在明亮的罩子灯下神聊,气氛无比友好。今天,李问天打开了话匣子,四眼儿爱听什么,李问天就说什么。酒力加上酒兴,四眼儿慢慢放下了戒心。他醉眼朦胧地说:“问天,现在小鬼子在太平洋失利,狗鸡巴都缺。哼,今年咱们的日子,就是他妈的大姑娘怀孕躲躲闪闪。”
李问天一听,这下子全对上号了。他心里说,鬼子越难过越好,他们要煤,我们就不给他出煤!对,就在煤上做文章,让猴骑骆驼够不着。李问天心里想着对付鬼子的招数,嘴上反客为主劝四眼儿灌酒。
突然 “咣”一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西宫喜代一脚跨进来。李问天对西宫喜代军人作风佩服,觉得他是一名真正的军人。因为他是侵略者,所以李问天极度厌恶他。其实,从李问天见到他那一刻起,西宫喜代就戎装井然,面容白皙严肃,腰间悬挂着军刀和王八盒子,从不轻易欺负矿工,约束手下鬼子汉奸极严。此刻,他衣领上的两杠两星闪闪发亮,在电灯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刺眼。西宫喜代严肃地问:“人的,准备地,统统地好啦?”
“太君,好啦好啦!”四眼儿扶了扶眼镜。
西宫喜代把眼神移到李问天的脸上:“你地说!”
李问天面不改色一板一眼回答:“太君,矿工1753人全部回来,铁锹洋镐修理完毕,明天能照常下井地干活!”
“哟西,哟西。以后地下井不要饮酒,大大地记住?”西宫喜代平静地说。李问天没说话!
本来,李问天跟四眼儿学日语热情很高,被西宫喜代一搅和,刹那间失去了兴趣。李问天回到住处休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开始琢磨二斜楞嘱咐他的话——取代四眼子当二头儿。这件事看来简单,其实难上加难。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当二头得会些日语,再一个得让矿工服气,能够跟着他李问天走。将近两千人,将近两千颗心,哪那么容易拧成一股绳。如果拧不成一股绳,那他当这个二头儿就失去意义啦!李问天越想越没有睡意,眼看着三星升空,再不眯一会儿天就亮了。他索性关闭脑海大门,蒙头昏昏欲睡,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毕竟,他是血肉之躯,走了那么远的山路,大脑又一刻不停歇地思考了那么多事情,精神和肉体太疲乏。
新年一开工,西宫喜代换了一个人似的,加班延点不说,还紧催着二头儿撵狗一样要产量,稍有不顺心就大发雷霆。有时候,他亲自下到采煤坑督战,把矿工撵得尿尿功夫都没有。李问天带着四百多人累死累活,一刻都不得喘息。而且,他们的伙食质量下降了一截儿,吃的窝窝头儿都是发霉了苞米面儿,烂白菜烂土豆子搁清水一煮,连点儿盐都舍不得放,甜不拉叽的烂菜汤,吃的矿工跑肚拉稀。就这样的饭食,每个人每顿定量一个窝头儿和一碗烂菜汤,多一点都要受到呵斥和摔打,甚至挨皮鞭。李问天找四眼儿发了几次火,什么问题都没解决,就像愤怒的拳头打在四两棉花上,既硌得手生疼又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等四眼儿第三次从西宫喜代屋里出来,李问天看见他鼻青脸肿,两个鼻孔留着鲜血的印迹,如同两条殷红的吸血虫焗在唇边,显然被西宫喜代暴打了一顿。四眼儿向问天哭诉西宫喜代蛮横,如同一个受了委屈的娘们哭天抹泪,没囊没气,根本不像个男人。
李问天心里这个气呀!这也叫个爷们?在鬼子面前像个唯唯诺诺的童养媳,仗着鬼子撑腰欺诈矿工劲儿哪去了,真他妈巴子的不是物。李问天也学会了东北骂人的口头禅,虽然没有骂出口,但是心里觉得四眼儿该骂。李问天冲动了几次,想直接找西宫喜代对话,考虑到二斜楞叔叔的嘱托,终于压住了胸中的恶气。他咽下这口恶气,是为了二斜楞谋划的整盘棋,不是因为生气不替四眼子出头。从大通沟屯儿回到煤矿,李问天一直在琢磨怎么能取代四眼儿,一直没有琢磨出好的办法。看着四眼子娘们唧唧的样子,李问天觉得取代他的时机到已到,自己应该主动出击,一举拿下。
李问天计策分为三步走:第一步让西宫喜代对四眼子失去信任,看到他李问天的能力;第二步向西宫喜代发难,在矿工中树立绝对威信;第三步当上二头儿把控全局,在大顶子山点燃燎原革命圣火。李问天觉的自己遇到二斜楞以后,他的潜能变得无可限量,关键是他能发掘潜力正确运用,善于找到他发挥能力的舞台。当然,这都是二斜楞把杨靖宇在抚顺煤矿的作法教给他的。至于李问天沾沾自喜,是一个年轻人取得点成就的骄傲。李问天打定主意后,察言观色,见机行事。对于干事创业者来说,别人教是一方面,主要是一个人的处世、脾气秉性、思想观念起到主导作用。二斜楞足智多谋,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能在危险中化险为夷,安全无恙,让他像杨靖宇那样有影响力和凝聚力,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李问天能在大顶子山大干一番,就是因为他具备杨靖宇将军的某些特质。也不是说,就他具备杨将军的特质,而是李问天与生俱来大人物的性格特点,走到哪里都自然而然形成影响力。这一特质不是谁都随随便便具备。
李问天带着众乡亲来到煤矿之初,那叫四百来人,户大人多,一呼百应。原有矿工一千三百多人,都零散地抱团生存,没有比李问天人多。因此,矿工谁都对他面面相觑,谁都不敢造次。可是,李问天公平对待,与豪爽的磕头拜把子,对弱小的关心,对鬼子汉奸不卑不亢……无论谁都一视同仁,苦累脏险的活儿自己冲锋在前。经过长时间观察,西宫喜代对他赞赏有加,多次让李问天当二头儿。李问天觉得二头是十足的汉奸,说什么都不干。西宫喜代讽刺地说:“李先生,你的把头不是汉奸?”
“恁说错了!当把头与兄弟们同甘共苦,为的是养家糊口,为的是在乱世活下来!”李问天钢棒硬正。
人有国界,人品没有国界。西宫喜代就是以身作则的人,处处愿意做出样子当表率。他对李问天的倔巴,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更加欣赏。现在,李问天明着是把头,实质就是矿工心中的主心骨,说一不二。
当天夜里,料峭的春寒裹挟着每个人,使人们对春天的渴望没那么急切。李问天要实施他的计策,自然要提前安排一番。他把五爷及拜把子兄弟找来,仿佛战前动员一样:“五爷,各位兄弟,小鬼子疯了一样压迫俺。俺想了个主意——这几天干活都长点眼色儿,看到西宫喜代来就卖力,看到四眼子就磨洋工。恁都把兄弟动员起来。”
这些都什么人呢?他们立刻心领神会!迫于出煤的压力,二头儿四眼儿盯到煤巷煤坑,一个劲儿催促矿工,一个劲儿磨叽李问天。李问天带着兄弟们叫苦连天,捂着肚子吵吵着饿的慌,一会儿就脱裤子拉稀,一会儿修理工具,就是不出活儿。李问天带人这一闹腾,其他帮派矿工也随着,整个井口连天脑开了。现在,四眼儿不敢对大伙发脾气,像原先鞭子棒子招呼更不敢,王八钻灶坑憋气又窝火。往坏了想,在井下,李问天带着矿工轻松弄死他,而且他死了都不带留下痕迹的。所以,四眼儿两头当孙子,处处小心翼翼。四眼儿上过县立中学,肚子里好水没有,窝囊水坏水四处乱窜,拽脚脖子一空都往外流。他一看,李问天带着矿工不吃他这一套,马上换副嘴脸使另一套——坐在地上委屈地哭起来。他边哭边偷瞄着这些人,想学刘备遇难就哭打动人心。他看大家谁都不理他,站起来走出了井口。这时,大顶子山一井正在采露头煤,地面以下三十米,步行到井口地面五百来米。四眼儿一看软的不好使,就跑西宫喜代那告状,想狐假虎威来硬的。从李问天来说,他一直这样软硬兼施挺好使。因为他是个两面三刀的人,平常尽量来软的;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四眼儿不会来硬的。今天,他面对这种僵局——三天出了五吨煤。这五吨煤还是西宫喜代蹲点才出来的。也就是说,西宫喜代这老鬼子一走,矿工们就原地一动不动。
等到晚上,西宫喜代才从其它井口回来。四眼儿马上跑到他办公室告状,把井下出煤情况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西宫喜代本来一肚子气,其它十九个井口出煤也不理想,导致这个月他很难向岸古隆一郎大鬼子交代。于是,他领着四眼儿怒气冲冲来到李问天住的大通炕。没等西宫喜代说话,四眼儿狗仗人势嘴脸冲着大伙说:“让你们能啊,跟太君说啊!”
以李问天为首的大伙谁也不吱声,西宫喜代锐利的眼神在每个人脸上扫了一遍,才带着幽怨的口吻说:“李先生,你们地出煤地不行,什么地原因?说!”最后一个字像从钢铁上剁下来的,五爷他们吓得一哆嗦,唯有李问天面不改色、气儿不长出,两眼平视着西宫喜代:“太君,我们天天豁出命地干,二头儿克扣我们口粮,让我们吃发霉的苞米面饼子,喝那些烂糊白菜汤!”
西宫喜代眼珠儿转悠一圈儿,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儿。很显然,他不能承认这是自己指使的,更不能承认“皇军虐待劳工”。所以,四眼儿无端成了背锅侠。四眼儿知道,这不是一件小事儿,轻则扒层皮,重则掉脑袋。于是,他忙不迭冲着西宫喜代鞠躬哈腰:“太君,太君呢,凭良心说,您得替我做主儿啊!我冤枉啊!冤枉!”
四眼儿明知道西宫喜代反桄子,让他来背眼前这个大黑锅,仍然哈巴狗一样摇尾乞怜。旁观者李问天清楚,他四眼子就是个傻狍子,同十恶不赦的鬼子讲良心,简直就是白天做梦、与虎谋皮!此时,西宫喜代心里清楚,现在国内及关东军亟需大量煤炭,拨付给自己的经费少的可怜,不足以应付大顶子山煤矿的开销。当时天平洋战争爆发,日本整个国家都在走下坡路,内外交困,万物凋敝,物资极度匮乏,连十五岁的孩子都扛枪上战场,已经达到人财物一贫如洗的程度。关东军通化司令岸谷隆一给他下了死命令,必须达到年产煤炭二十万吨的目标。这个数字在机械化采煤的今天没什么,但是在那个牛马作业人拉肩扛的年代天文数字。眼前,大顶子山二十个井口日夜不停,要想采出二十万吨煤都难,何况都出现罢工和反抗行动!西宫喜代就是孙猴子,现落在如来佛手心,干脆没咒念。他要采取血腥镇压更不得了,以李问天为首的矿工不怕掉脑袋,死扛到底。如果出不来煤,西宫喜代脑袋就保不住。看形势势如水火,他要如果不给矿工一个合理解释,那也过不了眼前的火焰山。怎么办?他想出了转嫁矛盾的妙计——就顺着李问天说的,让四眼儿顶眼前这颗雷。于是,他立即抽了四眼子一巴掌:“你良心大大地坏了,死了死了地哟!”
说着,西宫喜代抽出战刀要活劈四眼子。四眼子“咕咚”跪下,抱着井上浜步的腿儿苦苦哀求。慢慢地,西宫喜代拧紧的眉毛舒展开,紧握的指挥刀收回,自言自语说:“不不,不能让你这么死,大庭广众地死。”
说着,西宫喜代把四眼子捆在井口前的树上,等待明天公开宣判他死刑。大顶子山一井是煤矿的总部,从建设之初就修建的较为整齐。前后两排砖石结构的房子,坐北朝南;西南侧为一井沟门,用石头砌成,水泥勾缝,宽大气派;井口沟门前一棵一搂来粗的大树,根系深扎,枝繁叶茂;在井口正对着三排木头泥槽混建的大通炕,矿工宿舍;东北方向为煤矿大门,三人高的木架子,门上方为铁质红字——大顶子山煤矿;中间是一晌多地的平坦场地,用于人员集中活动场所。煤矿四周夹了一排木头杖子,上面扯了两道铁丝线,铁丝线上缠绕了毛毛刺儿,防止矿工逃跑。在四至正向修了炮台,炮台上架着迫击炮和机关枪,在阳光下闪着阴森恐怖的光芒。从外面向这看,活脱脱一座监狱无疑。此刻,李问天站在院中大树前暗自慨叹——自己带着乡亲出了龙潭入地府!李问天看明白了——这是让四眼子顶包戴罪!李问天心想,啊——这个鬼子不简单呢!矿工们都畅快地说:“该!当汉奸的下场。问天,你不能心软。”
是,杀十个四眼子,他李问天也不心疼。可是,现在鬼子随意残害同胞,说不定啥时候就是自己。大家兔死狐悲的心态,让李问天心中无比难受,又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看着矿工们解恨的表情,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肯定,慢腾腾回到大通炕上休息,心中胡思乱想。他知道,明天四眼子就要被处死,怎么个死法他不知道。李问天骨子里的善良冒了出来——从他带着乡亲来到矿上,四眼子没做什么缺德事儿,相反倒帮了自己不少忙。是,他为了让矿工好好干,干出成绩他在鬼子面前邀功。有时,他四眼子也打骂矿工。这也不是他的错啊!人都是自私的。刨除一切,他还是中国人,自己的同胞……李问天又感叹瞎子叔叔不在身旁,找个商量事儿的人都没有。他翻了几个身睡不着,脑子跟刚逃荒时那样乱糟。五爷打声哈欠:“问天睡吧,明天不知道发生啥嘞!”
这正是:小丑注定是小丑,豺狼生就要吃人。害民误国国民党,养贪培私名声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