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投机半句多。在这次春节前的亲情家宴上,唐保全和李大能耐再没有多说一句,默默地扒拉了几口饭散去。李大能耐这顿饭虽然吃的不怎么地,却鬼使神差躲过了这场祸事。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肠。李大能耐回到办公室听说出事儿以后,不由自主惊出了一身冷汗。作为公安科长,他要被郑李成供出来——监守自盗多大罪名!万景富上纲上线,再给他按个资本主义坏分子,这辈子他就别翻身啦!
面对王石南气愤的态度,李问天感同身受,他也气愤不已。他脑袋迅速一转个儿,不能惊动党委书记万景富,赶快了了这件事。李问天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万景富第二次任党委书记以来,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什么事儿上纲上线儿,说一不二,动不动就拿抗联、抗美援朝老资格压人,拿组织规定说事儿,没有人敢和他叫板儿。而且,他最好拿出杀手锏——中央正在搞“三反五反”运动。熟悉新中国历史的都知道,刮上三反五反的边儿,那是要掉脑袋的!
什么事儿都赶巧!万景富从办公室走出来,正好撞见这个场面。越不想和他冲突,越和他碰面,李问天想躲都躲不过去。万景富没等弄明白怎么回事,大声豪气地说:“公安处的,把这些崽子都押到我办公室!”
王石南看看李问天,与公安处同志一起带着这些孩子鱼贯而入。李问天看到万景富插手,无奈摇头而去。现在大顶子山矿务局步入正轨,党在煤矿领导地位越来越规范,党委书记权力越来越集中,局长明确为党委书记之后的二把手。过去,从四八年建局到五七年这段时间,大顶子山一直处于社会主义改造时期,当家人李问天凭着过硬的为人品质,凭着对矿工兄弟的凝聚力,凭着红孩子的革命资历,处处事事压过万景富一头。这是历史发展的需要。现在大政治环境变了。再一个党委书记万景富,沉淀了抗美援朝资历,锻炼了领导力,再加上时代步伐把他推到了权力塔尖儿。李问天这个局长在党委书记面前,不是大是大非问题,他只能服从、支持、迁就万景富,更加显示了他万景富一把手的威力。
万景富坐在办公桌后,腰板拔得倍儿直,一脸大麻子黑红发亮,双眼射出骇人的光芒,好似阎罗坐殿的形象。王石南和公安处的同志没人敢坐,直溜溜地站在几个孩子前面,也像犯了多大错误一般大气儿不敢喘。万景富心里满足,到他办公室的人没有几个敢坐的。他心想,这就是一把手绝对权威,有他在场就这个规矩。是啊,谁敢对党不尊敬?
“王石南,你说说情况。”万景富语气凉水般温度,甚至冰到人一激灵的感觉。
“万书记,是这……”万景富严厉打断王石南汇报:“副矿级了,没学会向领导报告。重说!”
“报告尊敬的万书记,我们二十矿昨晚突击抓住这伙孩子偷盗未遂。因为事情很大,所以报告局里。”王石南十分巧妙地躲避着孩子的罪过。
万景富瞪了一眼王石南:“郑李成过来!”沉吟一下后:“小兔崽子不学好,如实招来!”
郑李成看着王石南狗熊样子,心中充满了瞧不起,虎瞪着稚嫩的双眼说:“万书记,怎么处理都行!”
万景富一看,他不愧是郑培林的种儿,浑身上下长满了刺儿,一下子激起了挑战他权威的怒火。
“虽说我们现在矿区物资匮乏,但是我们矿工生活不是很难。你们这些孩子在矸石山捡点废铁和煤块,到周围换点吃的纯属正常。可是,你们却要作大祸,你当一般人都瞎,我们这些干部都瞎?纯属祸害人!”万景富可抓着理儿了。
的确也是,郑李成纯属祸害人,甚至影响到煤矿生产。要不是万景富处理,郑李成这帮孩子的事儿可大可小,也就是狠狠教育教育的事儿,让他们以后改过自新。偏偏,万景富捡个芝麻当西瓜,下决心追查出幕后主谋,要把这几个孩子送进号子。郑李成小小年纪不甘示弱,万景富说一句顶一句,说死都不招认有幕后主使,只说他们自己干的,无形中救了李大能耐。当场儿,王石南迫于矿上压力报告局里,现在面对万景富的态度非常后悔,觉得自己好像害了这几个孩子,以后没法儿面对大嫂付金凤及那些孩子父母。他和这些孩子父母磕头碰面,同是钻黑窟窿的兄弟,一下子把人家孩子送进号子,那也不是人干的事儿啊!他总想插嘴为孩子们开脱,鼓了几次勇气都没敢说出口。
正在双方顶牛的情况下,大嫂付金凤一下子冲进办公室。她一进来二话不说,先给儿子一顿大嘴巴子,正反抽了郑李成七八个嘴巴子。再看郑李成小脸上红手指印子深深凹陷,似乎像在他脸上豁了几道儿红沟子。郑李成皮肤圆润水嫩,一点没有郑培林粗坯大肉的影子,很好地继承了母亲付金凤的良好基因。被母亲暴风骤雨般打了一顿,他站在那儿纹丝没动,双目射出带点惊讶和愤恨的眼神。惊讶是因为母亲狠狠打他,愤恨是因为他埋怨母亲不向着他。打完闯祸的儿子,大嫂付金凤苦笑着向万景富求情:“尊敬的万书记,这个孩子实在不懂事儿,我以后肯定严加管教。看在他爹的份上,你就饶了他这次,或者我这个当妈的替他受罚。”
无论大嫂怎么苦苦哀求,万景富坚持让这几个孩子蹲号子。最后,他不耐烦地把大嫂付金凤撵了出去。他迅速做出决定:“这几个孩子关到空房子里,王石南你停职反省。”
王石南都傻了!他完成了矿党委会决定,应该受到表扬才对,反而受到局党委书记停职处分,本想为自己辩驳几句。可是,王石南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又是局党委书记的下眼皮,再冲了万景富的肺管子收不了场。他停顿了二十秒,乖乖迈着沉重脚步出去。放屁砸脚后跟,王石南窝火没地儿说理。他盼着局长李问天出差赶快回来,到时再找局长大人诉苦,可能还有缓和余地。他避开了万景富的霉头,另辟他径讨还公道实属难得!年纪轻轻的王石南能这样程度思考问题,已经是矿上所有年轻人无法比拟的,为日后发展积累了历练经验。王石南委屈地想着心事回到矿上,向矿党委书记和矿长诉说委屈。最后,王石南自己安慰自己:“国家的梦想,集体的梦想,个人的梦想,无论成功与否都缺少不了时代的印迹。大顶子山矿务局梦想,矿工个人梦想,必须从未来的眼光看问题,从社会发展的眼光看问题,才能从问题的死结中走出来,在梦想的引领下前进。我王石南受点挫折不算啥!”
万景富要把郑李成送进号子,受到了大顶子山前所未有的抵制。这是他这个一把手没想到的。从局里到矿井,大多数干部职工认为,郑李成几个还是孩子,可以打骂,可以教育,可以关他们的紧闭,甚至扣罚他们父母的工资,没必要把孩子往绝路上送。在局办公会上,以李问天为首的多数人反对,万景富几乎成了孤家寡人。最后,万景富一甩袖子:“不管会议是否通过,我绝对要大杀这股歪风邪气!”
万景富的过分与决绝,从局领导班子到矿工都非常吃惊。他们认为万景富不但没有人情味儿,而且二次来任职霸道过分。说归说,听党话跟党走,从建立矿务局之日起,他们都发下的誓言。现在,万景富代表党,这就像妈妈和孩子,即便妈错了谁也不能翻脸啊。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人人都热爱给人民自由大爱和新生的伟大的中国共产党!
作为矿务局局长的李问天,他能说什么能做什么?毕竟,他的干儿子有错在先!他身为党员,胸怀必须光明磊落,不能像天天钻黑窟窿的大多数黑哥们那样,用气量狭小的眼光看万景富;同时,他也深感到万景富考虑问题朝不虑夕,只顾抓住眼前的权力发号施令,而偏离了大顶子山矿务局主业。眼前,他虽然没有对矿务局造成大的影响,但是他在工作中抓次放主,不关心井下生产,不关心煤矿长远发展,天天拿着政策框框说事儿,肯定不是正经曲子。就拿建立学校和医院两件事来说,那是全局十多万矿工及子弟欢欣鼓舞的大事!他却横挑鼻子竖挑眼阻拦。他在多个场合说:“老子只念过私塾照样闹革命,下矿井上战场经常受伤。怎么地,没学校不革命,没有医院就得死?笑话!”
他认为建立学校和医院花冤枉钱。新中国刚刚成立不久,革命事业处处用钱,国家建设刚需急迫,应该把钱用到刀刃上,建学校和医院等于让钱睡大觉。万景富这套理论彻底惹怒了李问天。他不管什么一把手二把手,又散发出顶天立地的豪气,当面斥责:“蜉蝣之浅见,坐井之观天!十多万人的大矿务局,子弟一半多,都让他们成为睁眼瞎!再说医院,谁说窜稀不死人,谁说磕碰不出人命,革命流血牺牲没办法!现在条件好了,我们不能再让黑哥们流血再流泪!”
“好哇!为革命流血牺牲你叫屈喊冤是不?我看你这个局长不称职,思想有问题,为革命流血牺牲咋就是没办法!你问问,在座的哪个没牺牲,哪个没流血!就说我,抗联、抗美援朝血里火里滚了多少回,我们叫屈了吗!”万景富剑走偏锋,似乎抓住了李问天的小尾巴,兴师问罪。
李问天憋的脸通红:“万景富,你少来这一套,我从七八岁就是红孩子,十五六岁就为革命出力,你别吓唬人!”
领导班子大多数成员都心里向着李问天,嘴上谁都不敢出声,任凭两个领导人吵翻天。因为万景富动不动上纲上线,一顶大帽子就能压死人,尤其他刚在抗美援朝中立下功劳。时不可解,杨盼生和稀泥:“尊敬的万书记,问天局长,有事好商量,彼此留面子,让下面人看着不好!”
听了义兄一番劝说,李问天马上不说话了。万景富抓住理儿一样:“执行党的政策还能商量,批评与批评作风能留面子?岂有此理!我们党就讲实事求是。”
万景富是党委书记。一切在党的领导下,他就是大顶子山的党,他不依不饶说:“我说话就是党说话。敢不听党的?谁是靠山,党才是我们的绝对靠山!”
大家谁都没明白万景富所指。其实,万景富潜台词说,李问天别以为有冯仲云和王一知作靠山,就能在大顶子山耀武扬威一辈子。他万景富才是大顶子山现在说了算的。
杨盼生和稀泥都被扣上了大帽子,剩下的人只能低头不语,鼻问口口问心,一个个都成了木雕泥塑的塑像。万景富又大谈了一通儿党的理论,神情严肃,语气强硬。当然,他净挑对自己观点有利的说,他违反组织原则的地方避而不谈。包括李问天在内,他们对党的理论精髓掌握很准,对万景富这样长篇大论分辨不清,处于模棱两可的认知状态。本来,他们都是煤黑子出身,就知道在党的领导下出大力流大汗,对党的理论近乎于大老粗,哪敢和万景富这党的书记辩论,乖乖就范。万景富还抓住一条,建医院和学校与党和国家三反五反政策不符,是党中央批评的头脑发热行为。万景富抬出这个大帽子,别说其他人,就是李问天都迷糊。
现在年轻人可能不知道“三反五反”运动。那是刚刚建国,蒋介石在台湾部署,蒋经国遥控指挥大陆不法资本家,为破坏打乱新中国经济、牟取暴利进行的违法活动。以上海为中心展开,在资产阶级分子的腐蚀和影响下,各级政府机关贪污、浪费、官僚主义现象严重滋长,有一批干部堕落变质,在供给朝鲜战场医疗用品中出现黑心棉,导致数以千计志愿军伤员丧命。志愿军总司令彭德怀因此专程回国,向毛主席和周总理报告此事。党中央认真研究部署,揪出了一批隐藏在人民内部的腐化堕落分子。最为典型的腐化堕落分子,就是天津地委书记刘青山和主任张子善,被人们称为新中国第一大案。因为此事,毛主席亲自批示,亲自下令枪毙了他们。五二年,中共中央规定了对违法资本主义工商户处理的基本原则:过去从宽,今后从严;多数从宽,少数从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工业从宽,商业从严;普通商业从宽,投机商业从严。从此,我国三反五反运动结束。但是,身处大山深处的矿工哪知道这些,党委书记万景富说啥是啥。
眼下,万景富仍然拿着三反五反说事儿,抛开大家对政策理解不透不深说,光万景富抬出的大帽子就够吓人的。以李问天为首的矿工兄弟能不害怕吗?虽说他们都光明磊落、一心为党为国,但是万景富也不是暗箱操作、见不得人。而且,他在处理大小事务中没有越红线,没有踩底线,更没有胡作非为,党的理论政策一套一套的。相比之下,李问天执行党的政策不坚决不彻底——干儿子郑李成偷盗成风,他却拦着护着不处理;建立医院和学校是正事儿,却要影响煤炭生产,拖了向国家贡献煤炭的后腿。国家第二个五年计划开始,二十个矿有一半儿的矿重新开拓巷道,而且十五矿新矿井建设,被吉林省第二个五年计划规划定为重点工程,九月份要破土动工,五九年必须移交生产。而且,这个新井口是新中国成立后自主设计、自行施工的大型矿井,采用长臂式倾斜分层采煤法,工作面平均长度二百米,总投资超过千万元,吨煤投资超过十二元。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李问天再建立医院和学校,万景富做出反对行为,成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糊涂账。从未来看他们之争,李问天绝对正确,万景富典型鼠目寸光。当时,谁能有现在这么清晰的眼光?
这场交锋,以万景富占上风告终,彻底奠定了万景富在大顶子山主导地位。虽然说干部职工仍然处于被动服从阶段,但是所有人除了谨小慎微以外无所作为。大家怎么想的呢?毕竟五百里矿区,他老万像神仙一样时刻盯着他。面对党委书记顶牛的形势,他李问天真想干成这两件大事,好比登蜀道、过天堑啊!可是,李问天乃一局之长,要为全局十万多职工及子弟着想,不是他万景富想拦就停住的。他就是翻山越岭也要做好这两件事!
这几天,李问天生闷气——世界的事儿很奇怪,对错就摆在那,人人都看明白了,人人都知道应该怎么做。可是,谁都不敢立挺他李问天。泄私愤地想,我李问天是绝户,可我为黑哥们做好事;他万景富也是绝户,却做对不起矿工兄弟的事儿。实在不行,我这个绝户就和你这个绝户对命,也算为大顶子山除了这一害!想归想,他从红孩子到今天,党组织把他培养成了国家的高干。如果真凭自己所想任意妄为,那是给党和国家丢脸抹黑,给大顶子山矿工兄弟拉跨儿。他这次去省委,想去拜望姐姐王一知,她的办公室却铁牛看家。秘书告诉他,首长可能要调到北京工作,这段时间特别忙。
这正是:人世不要欺毫末,尘嚣无心羡老彭。浮性千年终是朽,哲理一句自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