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斜楞在十三井做法事,被地下党员刘先坤认出了真身。刚才,二斜楞与刘先坤四目一碰,也果断地认出了他要找的人。他看到刘先坤眼神的那一刻,与刘先坤想法差不多,心中产生了很大的疑惑——刘先坤销声匿迹那么长时间,此人是否变节不敢确定。
在鬼子汉奸的眼皮底下,在人多眼杂的环境下,他们俩谁都没敢轻易表现出一丝一毫。二斜楞装模作样继续做他的法事,刘先坤无声息地等待法事结束,互相装作陌生人一样,连李问天都没有看出异样。在整个法事过程中,刘先坤发现站在身边的两个年轻人,刚到十三井做劳工三天,都在三十岁以里,不知道怎么被抓来的。他们看着法台时而咬耳朵,时而盯着台上,眼珠子贼溜溜的。他们俩时不时交头接耳,好像在商量什么事儿。刘先坤觉得两个人与众不同,即使他们是新抓来的,衣服也不该这样完好,一丁点儿补丁都没有。从他们的表情上判断,这两个不像老实巴交的矿工。相由心生,他们很可能带着某种使命,似乎要在井口搞什么动作。即使看出了问题,刘先坤也不动声色盯着台上,眼睛的余光盯着两个年轻人。看似平静的法事,实则暗流涌动,似乎将要爆发惊涛骇浪般的山洪,淹没眼前真真假假的旧世界。
二斜楞动作迟缓,走坐站拿,无疑都慢吞吞的,让在场的人心烦意乱,惹得矿工们怨声怨语,讥诮不已。台下矿工窃窃私议:“瞎就瞎呗,还一板一眼,真他妈磨叽!”
其实不怪矿工骂二斜楞,他就像脑血栓后遗症一样,慢慢腾腾,一个动作半分钟。这一切过程,驻矿鬼子和汉奸津津乐道,在二斜楞的指挥下三叩九拜,一会儿趴下,一会儿起来,对神无比虔诚与认真。时间一长,矿工兄弟明白了。这是二斜楞故意折腾鬼子汉奸,心烦意乱同时又觉得十分解恨。1944年春天,鬼子明显开始走下坡路,同胞恨鬼子达到了爆炸的临界点,已经到了毛主席说的战略反攻阶段。所以,在国家和民族大义面前,只要不是一个十足的畜生,每一个中国人都能站到同仇敌忾的统一战线上。
刘先坤注意到,身边的两个年轻人正冲着二斜楞运气,二眸子射出恶毒的光芒,看意思只有置他于死地而后快。刘先坤不明白,两个毛儿没干的小崽子,为什么对二斜楞恨之入骨。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他实在想不出来。所以,刘先坤对两个年轻人更加感兴趣。三个小时,二斜楞终于把法事做完。在鬼子汉奸的搀扶下,二斜楞疲劳而又神叨叨地下了祭台。在鬼子汉奸小灶吃完饭,二斜楞和李问天到一间干净的屋子休息。突然,五爷风风火火来到十三井。他一进屋急忙火促地说:“问天,西宫喜代让我来通知你,拉煤火车在山海关被一枝花劫了,明天你必须赶回一井组织一切!”
看着五爷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李问天感到事态的紧急。他问了问五爷详细情况,提前在心中筹划一下。本来,西宫喜代负责井口出煤装车,只要火车出了大顶子山煤矿,其余事情一概不归他管。东南亚战争失利和珍珠港美国反击,导致关东军大幅度减员,一个萝卜五六个坑,实在抽不出兵力护送拉煤火车。这趟煤炭专列开往上海,经上海运回东京大本营,只有六个日本兵押运,其他都是穿上军装的草人儿。鬼子用草人押运拉煤专列,在大顶子山煤矿已经不是什么绝密,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鬼子汉奸二头儿都知道这件事情,二斜楞和李问天那就更不用说了。这次煤质好车速慢,二斜楞让王老爹通知了一枝花。有人会问,一枝花劫煤车有什么用?大家都知道煤炭是乌金,其价值仅次于金子,谁拿到煤就等于拿到了大洋。一枝花得到这个消息,提前到山海关外埋伏好,劫下了这列运煤火车,转手卖给关里的老客,带着一大笔钱财扬长而去。关东军通化司令部实在派不出兵,命令西宫喜代限期破案。就这样,西宫喜代让李问天回一井主持全矿工作,他自己匆匆忙忙奔向山海关。这是多么绝好的机会啊!马上,二斜楞和李问天一商量,李问天回一井主持大局,他本人留下来明着做法事,暗着联系地下党员。二斜楞畅想:“只要联系上煤矿全部党员,说不定就能想出办法与满洲省委取得联系,与党组织接上头。”
各井口鬼子汉奸也接到了通知,西宫喜代让他们密切配合李问天和二斜楞。西宫喜代这一离开煤矿,二斜楞和李问天可自由了,想干什么基本没人管。这正应了那句俗话——老虎不在家,猴子上房巴。为了不显山不露水,李问天决定在十三井住一宿,明天一早赶回一井。于是,他把五爷先打发回去了,吆五喝六要酒要菜,折腾鬼子汉奸不消停。
眼前,二斜楞捉摸如何拖延时间,在十三井多待一天,找到合适机会与刘先坤接头。他心里无比高兴,因为没想到想啥来啥,所以他心中像吃了蜜糖那样甜……二斜楞哼起了自己新编的小曲——我说那老天爷啊,看着关东爷宰天杀啊,天杀的尾巴啊长不了啊……他囫囵不清的腔调谁也听不清,都以为他还在大神中没出来呢。
天刚一擦黑,汉奸二头给他俩一人一个房间,分别打来了洗脚水,盆沿儿上搭着擦脚布。洗完脚后,他们又给沏上了热腾腾的酽茶,端上来点心,像敬祖宗一样伺候着。刘先坤看二头上心侍候他们,心里恨得咬牙切齿,误认为他们就是十恶不赦的汉奸。先说二斜楞,五十岁的人了,从早到晚一顿胡折腾,热水泡完脚,感觉重重的疲劳上了身,他连衣服没脱,往后一仰,躺在火炕上迷糊了过去。
自古有云,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何况,当时日寇铁蹄遍布,河山破碎,生灵涂炭,人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等夜幕更深工友睡熟以后,刘先坤鸟悄起来,把破衣服简单收拾了一下,将匕首藏于腰间出了门。他刚接近二斜楞住处,发现有两个黑影趴在后窗户上,猫着腰儿探着脑袋往里窥视。借着窗户透出的微弱光线,刘先坤仔细辨认两个黑影的身形,认出两条黑影就是白天那两个年轻人。刘先坤心中冷笑,瞎子啊瞎子,这就叫白天做下亏心事,夜半准有鬼叫门。报应吧,不是光我这一个要命的鬼。刘先坤把这两个年轻人当成了好人,认为他们杀二斜楞是要为民除害。所以,刘先坤没动声色,静候变化,想在时不可解的时候,助这两个年轻人一臂之力。要不说,刘先坤到现在还是那粗暴的性格,遇事不冷静,而且做事迎风断草、吹毛利刃,恩怨分明的江湖性格。就因为他这种性格,组织派他到煤矿卧底,等待组织进一步命令。可是,三八年满洲省委被共产国际共管,就断了这条线上的联系。刘先坤就这样暗无天日中忍耐,从没有想过自身进退,或者主动联系组织。中国共产党人三大法宝:信念坚定、勇于牺牲和铁的纪律。刘先坤完全具备。多少年如一日,今天他终于看到了一丝明暗未决的光亮。所以,他正抱着矛盾心态来找二斜楞。
此时,虽然已经是四月初,但是大顶子山没有一点春天的气息,寒风不大却冷入脊骨,积雪蓬了一层硬壳,黑夜依然如冬天的黑夜,没给这些苦难挣扎的矿工一丝透亮。恰巧,今天乌云浓密遮盖住了点点星光,给一些暗处行动的人一层保护。刘先坤看看黑锅底般的天空,心中升起了一阵阵兴奋之情。他知道这是老天在助他除掉汉奸,让这个残废的汉奸一命呜呼。事实证明,残酷的环境造就了复杂的人心,复杂的人心造成了险恶的社会,险恶的社会使人心更复杂和沦丧。刘先坤也好,二斜楞也罢,都时刻处在防卫心理中,怕自己一个小小失误葬送了小命。当然,从他们踏上革命的道路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没有改变过自己为革命牺牲的决心。
今天夜黑风高,趁机好杀人,骇人的黑夜危机四伏。正在梦乡中的二斜楞,哪里想的到有三把尖刀要插进他的心脏。那两个年轻人发现后窗太小,要想撬开进到屋里不可能。他们开始贴着墙壁移动,要转到前面进入屋内。刘先坤像狸猫捕鼠一样跟在后面,一双夜眼如同鬼火一般闪烁,两只敏锐的耳朵搜寻着周围动静。突然,两个年轻人进入屋内吹灭了灯火,屋内紧接着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也就一分钟的时间,从屋内窜出一条踮脚的黑影儿,后面撵出一条黑影儿。刘先坤也没加思考,认为跑出来的黑影肯定是二斜楞,飞身上去,照着黑影儿后腰下了家伙。那个家伙“啊”的一声栽倒在地上,追出来的黑影离弦的箭一样落荒而逃。与此同时,站岗的日本兵拉响了警报,开启了高处的探照灯。刘先坤一看不好,一猫腰儿隐蔽到暗处,迅速返回住处,脱吧脱吧钻进了被窝儿。他哪睡得着啊!
刘先坤刚躺下十来分钟,小头目石井三郎“哇啦哇啦”指挥日本兵,把所有矿工从梦中惊醒,全部集合到井口沟门前。刘先坤随着人流来到井口前的空地上,心里十五只桶打水七上八下,不时用眼角余光侦查情况。他发现地上躺着一个年轻人的尸体,正是刺杀二斜楞的年轻人中的一个。他心中一惊,原来自己杀的不是二斜楞,而是另外一个年轻人。他心中既懊恼又后悔手太急,白白牺牲了一个好人。正在他胡思乱想之时,二斜楞在一个日本兵的搀扶下出来,只见他大腿上有一道口子,正在滋滋往外流血,疼得二斜楞五官都挪位。看到这里,刘先坤暗自咬牙:“二斜楞你真他妈命大,让你再多活一天!”
石井三郎开口道:“大神先生,你地说说,怎么地一个事情,我地不明白!”
“我正在睡觉,突然闯进来两名刺客,给我大腿来了一刀,我滚下炕躲过了一劫!”二斜楞边吸溜边诉说。
“你地知道谁地干活?”石井三郎问。
“诶呀我地太君,我一个瞎子哪知道啊,何况屋里的灯都灭啦!”二斜楞可能是疼糊涂了,屋里有灯没灯对他都一样。其中有个二头伏在石井三郎的耳朵上说:“太君,他一个瞎子,有没有灯啥用。就是灯火通明,他能看见谁啊!”
“吆西吆西。”石井三郎这才反应过来,也觉得自己荒唐,让一个瞎子看见谁是刺客,简直是笑话。要不是当着众人的面儿,他真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为了挽回刚才的面子,石井三郎抽了二头一巴掌:“巴嘎!”
然后,石井三郎命令日本兵把尸体扒光,想从死者身上找到什么记号。因为日本人参加哪个会社或者流派,在身上都有会社或流派的标识;所以,他认为中国人也跟他们一样,才命令鬼子扒光死者,仔细勘察检验。石井三郎查验了一遍又一遍,没有发现死者身上有什么标记。刚才那个挨打的二头急于表现,想在石井三郎面前邀功,他发现死者右脚拇指有曾经受伤的痕迹。这时,有一个把头站出来说:“这个死者是刚到井口三天的劳工。来时是兄弟两个,这个就是其中的哥哥。因为死者有一次换袜子,我还特地询问受伤脚趾经过。他说小时候脚别到地裂子里留的后遗症。”
石井三郎一听死者是矿上的劳工,他心里才平静了许多。在他脑海里,只要死者不是外来的奸细就行,劳工死了就死了。石井三郎认为案子已经告破,放所有人回去继续睡觉。
虽然大家都被蒙在鼓里,但是当场有一个人认出了死者。谁啊?李问天。李问天认出了这个与自己相仿的年轻人。这个死者正是自己的同乡同学 ,自己仇人的儿子侯孖来。可是,李问天怎么也想不明白,他跟着父亲到通化警察厅上任,怎么一下子就跑到了十三经口下井。李问天断定二斜楞说跑的那个,应该就是他的弟弟侯孖去。这哥俩来到大顶子山就为了刺杀二斜楞?李问天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他怕二斜楞再有意外,拉着瞎子叔叔回到自己住的房间。他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让瞎子叔叔帮着分析。二斜楞说:“我看没那么简单。他怎么会知道我是谁,又怎么知道我这时候来?”沉思一会儿,二斜楞接着说:“听你说法,这两个少爷崽子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问天,你也要加小心,睡觉要睁着一只眼。这个时候,公鸡能下蛋,公牛能下崽儿!”
爷俩想不明白子丑寅某,索性躺下睡觉,睡不着也闭目养神。二斜楞刚才看到刘先坤变毛变色,猜想这件事与他有关。为了不节外生枝,他就没跟李问天说。
二斜楞与李问天翻来覆去烙饼,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二斜楞想到了刘先坤,而刘先坤躺在大通炕上也睡不着,同时也想到了二斜楞。他侥幸没有暴露,眼睛瞪得比牛蛋都大,滴哩咕噜直打滑,没有一丝睡意。他想不明白,难道二斜楞真有神灵保佑,两个大小伙子整不死他?他反过来一想,现实的社会哪有鬼啊神啊的,只不过人们心中所想所思,都是迫于艰难现实产生的美丽幻想,寻求心灵的寄托罢了。这一点,古今中外都是一样的。他翻了个身又想,二斜楞命大也挺好,这样能找二斜楞问清楚,解开心中的死疙瘩。
二斜楞不是两只眼睛都瞎,有一只眼睛正常,是他故意将这只好使眼睛翻过去装瞎。装瞎时间一长,他的耳朵比常人好使。正常人听不见的他都都能听见,即使睡着了都能听见周围的动静。这些年来,他要没这两下子早玩完了。这就叫环境塑造人,环境改造人,环境成就人。不说别的,行走在关东大地上,穿梭在土匪、挺进军和鬼子防区,没有一些本事早就完犊子啦。这两个年轻人趴窗户,贴着墙走,又推门吹灯,一连续的动作虽然很轻,咱们平常人一点察觉都没有。可是,这一切早就被他发现了。他在心里早就做好了一万分的准备。当刺客举起匕首下家伙时,二斜楞岁数大身手迟慢,本能地向炕里缩了一寸,一刀没扎到肚子,扎到了他左大腿上。他是久经沙场的老抗联,忍耐的能力极强,只是发出一声闷哼,让刺客以为他死于非命,给自己留出喘息之机逃生。侯氏兄弟一没经验,二又过度紧张,听到二斜楞闷哼,就以为二斜楞已经身亡。所以,他们一前一后仓皇逃窜。刘先坤把一瘸一拐的侯孖来当成了二斜楞,不顾一切上去就是杀招。一个误会让这个年轻人丧了性命,到阎王爷报到都不知道谁下的手,糊里糊涂当了替死鬼。
李问天判断一点没错——这两个杀手就是侯孖来、侯孖去。两个初出茅庐、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为什么要卧底大顶子山,为什么要刺杀二斜楞?这一切的一切都坏在他们的父亲候清肠身上。
这正是:歹毒小人使毒计,竹篮打水一场空。没有金刚揽瓷器,丢了小儿命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