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万景富发生剧烈冲突后,李问天慵懒地回到狗窝似的宿舍,心情像一个布口袋空荡荡的,非常像一场大病痊愈后的失落。四妮儿默不作声摆好饭菜,从挎兜里拿出一瓶牛栏山二锅头。失落的李问天看见有酒,好奇地拿过来观瞧:北京顺鑫农业股份有限公司牛栏山酒厂,五十二度。杨正祥插嘴:“这酒有八百多年的历史,五二年重新建立公司,所以把酒度数定在五十二度,以纪念酒厂建立的纪念日,一直固定沿用到今天。我和姑姑跑了一下午呢!”
四妮儿比杨正祥小一岁却成了姑姑。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因为四妮儿出道儿早,叫李问天和杨盼生哥哥,自然而然成了老大辈儿。一开始,大家觉得挺别扭,时间长了没人计较啦。他们三人边吃边说。但是,他们谈话的气氛没有预想的热烈,就像平常你一言我一语唠家常。而且,李问天半天不插一次嘴。实质上,这次北京之行,两个人受到了王一知的热烈欢迎。为什么他俩那么长时间才回来?这都因为王一知太盛情的缘故。从抗日末期到王一知离开大顶子山,彼此五六年时间没见面,见了面又说不完的知心话。王一知知道来意后,让她秘书带着两人在北京逛逛,什么香山红叶、八达岭段长城、密云水库和天桥都逛了个遍儿。为了大顶子山能建立医院和学校,王一知亲自跑相关部门咨询办手续。当然,她第一个找的就是冯仲云。现在冯仲云担任水电副部长,手中掌握着计划资金和计划外资金,虽然不管煤矿工作但与煤矿工作有密切联系。冯仲云听说李问天要建立医院和学校,而且遇到困难有求于自己,心中立刻升腾起曾经战火拧成的豪情。他找来相关人员开会,说明了大顶子山煤矿为国家做出的贡献和作用,特别声明大顶子山受到毛主席和周总理的关注,要求调剂水电计划资金在政策允许范围内支持大顶子山。作为第一代共产党员,冯仲云同志既作风硬朗、原则性强,也不违反中央和国家规定的硬性政策。所以,这笔资金从水电部批下来。因为鉴于大顶子山党政一把手顶牛现状,冯仲云把这笔钱以专项资金划拨给铜锣县委,以地方支援矿山为名落实到位。对于李问天和杨盼生十分棘手的难题,被冯仲云轻松化解掉。那时候,我国实行计划经济,划拨手续十分繁琐,光盖戳儿跑了三十个部门,把杨正祥和四妮儿腿儿都溜细了。声明一点,那时候没有回扣,没有送礼的歪风邪气,纯粹是制度上的问题。
听了两人叙述,李问天刚提起了精神,咧着大嘴:“敬你们两个功臣一杯!”
李问天心情好了起来,边吃边喝,一个馒头刚下肚儿。苏大烟儿的一双儿女苏元乾和苏元英哭着进来,来到李问天脚下跪地报丧——母亲去世起不了灵,请李问天出面。因为小时候全家惨遭灭门,所以李问天最怕参加丧事。这些年,他几乎没有参加过谁家的丧事儿。今天不同,烈士遗属起不了灵,他作为局长再不到场就会遭人唾骂。所以,他勉强打起精神在四妮儿和杨正祥陪同下赶往苏家。在路上,苏氏兄妹介绍了母亲灵柩起不了灵经过:按照阴阳先生推算,苏大烟儿横死,夫妻合葬必须夜黑起灵,时间定在今晚七点一刻;到了起灵时间,八个阴阳将军抬不动,八个副将军上去也不好使。阴阳先生安排苏元英再次哭灵,两番哭灵过后还是起不了灵。哭灵,是一种传下来的风俗——老人离世,女儿要哭灵,没有女儿的儿媳妇代替。哭灵的人连哭带说,哭诉老人一生抚养儿女、邻里相处、社会贡献的这些事,其中心意思老人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赞扬老人一生的美德!苏老太太起灵很奇怪,不管咋哭灵,老人的灵柩就是原地不动。最后,阴阳先生也急了——这他妈闹什么鬼儿!他仔细掐算后,告诉他们兄妹必须去请一个人——用他的话说,必须阴间正使、阳间大人才能镇住,那就是李问天。
李问天心里忍不住好笑,自己竟然成了阴间正使、阳间大人。他快步来到老太太灵柩前磕头拜祭,按照阴阳先生教的谶语叨咕:“阳间生,阴间送,八大将军送你到城隍,错过好时辰喝不上孟婆汤,今且为你送一送!”
先别说迷信不迷信,李问天话落棺起,八大将军主棺,八大副将军扶棺,向大顶子山一座山坳奔去。因为苏大烟儿就葬在那片山坳里,老夫妻合葬是中国人的规矩。说来也怪,苏老太太起灵不久,刚顺畅地走了二里地,老太太棺木突然落地,正副八大将军使尽力气抬不起来。阴阳先生查看四周地形,一圈山环儿,高出周围地势一米多,正是老太太生前开出的庄稼地。左邻右舍的老人低声念叨,这是不是老太太不舍生前呢。阴阳先生再次掐算,使尽了各种阴阳招数儿,棺木像栽倒了地上纹丝不动。最后,李问天拍板儿决定就地安葬。苏氏兄妹虽然心中不愿意,但是也实在没办法。就这样,在李问天主持下,苏老太太入土为安,埋在了她自己开荒的地中间。李问天还说让老太太看着自己的地。
丧事过后三天,按照当时风俗,苏氏兄妹手持孝子幡儿,身穿重孝,带着灵头馍馍和祭酒,依依答谢为母亲丧事出力的人。单说答谢李问天。他们来到李问天宿舍,按照阴阳先生嘱咐,先磕头再大礼,献上寿馍和寿酒,口中念念有词:孝子在下,恩人在上,慈母一路天堂。说着,苏元乾再次磕头大礼。妹妹苏元英跟着哥哥学,也是磕头如鸡叨米。所有礼节后,李问天庄重地扶起苏氏兄妹,询问苏老太太过世经过。苏氏兄妹你一言我一语,向李问天诉说了母亲逝世的经过。作为局长不了解情况吗?是!李问天是局长。但是,他要想把十多万人情况都掌握清楚,他这个局长就不用干别的啦。人的精力有限,李问天手大捂不过天来,不可能连这样的事儿都了然于心!
原来,苏大烟儿牺牲后,苏老太除了照顾一双儿女生活外,在直属矿二里地外开垦了一片荒地,起早贪黑种庄稼,五谷杂粮瓜果蔬菜样样俱全,基本用不上矿上给予的烈士待遇,小日子过得热气腾腾。那时候,荒山一片,想开垦多少就有多少。在大顶子山很多老人,都像苏老太一样种庄稼打粮食,完全能够自给自足。这些老人吃不了的余粮,插空儿卖给吃红本粮的,或者换点油盐酱醋针线小物件。老百姓嘛,有点进项日子就好过。苏氏兄妹都吃红本粮,又有父亲的烈士抚恤,根本用不着苏老太出大力流大汗。可是,老太太闲不住的人儿,不让她干这些就天天坐在屋里哭。后来,兄妹两人索性不管不问。这位饱经饥饿和战火的老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谁也不知道她种了多少粮食,存了多少粮食,反正家里没见过一粒粮食。前几天,她正在丈夫坟前清理积雪,突然一头栽倒昏死过去,后来被林业局一个猎户发现,四处打听把她尸体送回来。送回来时,苏老太太已经冻干巴了。事情凑巧地是,苏氏兄妹这几天都在加班加点,根本没回家吃住。按照现在的医疗水平诊断,苏老太就是心梗去世,身边有多少人也救不过来。别说周淑兰一个二把刀医生,就是现在大夫也未必抢救及时。苏氏兄妹说者无心,李问天听着有意。他想到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光建起医院不行,还得想办法请来医生才行。以目前条件,没有大夫愿意来这山沟子,只能把周淑兰人出去学习,再想办法让上级派大夫下来。情急之下,李问天想出一个损招儿,请冯仲云故地重游大顶子山,用软磨硬泡的方法请老人帮忙。
在苏氏兄妹面前,李问天除了慨叹老人离世外还能干什么呢!他掏心掏肺地安慰了苏氏兄妹一番,劝他们节哀顺便安心工作,生活得朝前看才行。实事求是地说,这兄妹俩随他爹苏大烟儿,在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有十分力绝不少出一分。现在,苏元乾凭着技术当上了直属矿的技术员,苏元英当上了井口的统计员,都是会上被表扬、领奖台撒上有身影的骨干。与李问天一样,他们扎根煤海,一心为党工作。
建设子弟学校和医院的专款拨到铜锣县,王星火通知万景富和李问天召开联席会议,以便达到分工协作、各司其职的目的。因为是水电部和省里带帽工程,所以会议各环节进行顺利。万景富作为最高领导人,他喜气洋洋主持了会议。在会议即将结束时,万景富兴致勃勃说:“我党的政策有功则赏,有过责罚。问天局长处理苏家丧事密切了干群关系,我提出表扬;对于他放纵宽容偷盗者,我在这里提出批评。”
大家没明白万景富葫芦里买什么药。本来,他被李问天当众扇嘴巴子,大庭广众之下丢了磕碜。今天,他一本正经先褒后贬,又是党的政策又是干群关系。所以,大家谁都没有接下文,都愣模愣眼地看着他。万景富再次郑重开腔:“同志们,我们党的三大作风:理论联系实际、密切联系群众和批评与自我批评是我党的三大作风。刚才我批评了文田局长,现在我诚心自我批评。作为党委书记,我没有与文田局长同心同德,没有把矿务局美好未来作为己任。以后,不,从今天开始,我要与文田局长共进退。”
会后当天晚上,万景富吩咐食堂弄些酒菜,把局长李问天请到宿舍,党政一把手把酒言欢,沟通思想,互相团结。李问天率先开口:“万书记,你……”万景富截住说:“打住,叫老万,或者叫景富!”
李问天:“好好,老万!”继而说:“现在,我们各项工作进入关键时刻,国家实施“北能南调”工程,需要大量煤炭支援关内,尤其支援南方大城市、沿海城市。所以,我们大顶子山压力很大,需要我们边出煤边建设新矿井,为下步提高生产能力打基础。”
万景富借着酒劲儿,不知道如何与拉近感情好:“文田局长,啥叫“北能南调”,就是把我们的能源无偿支援南方。你说,我们矿工苦不苦,苦不苦,表扬一朵大红花,有好多兄弟还不是光着屁股井下挖煤!”
李问天对他推心置腹的一番话感动:“老万,大哥,你现在才像煤黑子,这话我爱听!我们为什么光屁股啊?不就是为了省衣服,省衣服就是为国家省钱。”。
面对万景富的转变,李问天心中充满了愧疚。本来,他是一个红脸儿汉子,凡事直来直去,从来都是不拐弯、不低头。此时此刻,李问天为上次激恼的事而,连番表示诚心诚意道歉:“万书记,老万,我一时糊涂!”
万景富也连番道歉:“文田局长,我没有考虑到人民群众的感受。我混蛋,我不是东西!”
万景富说着还打了自己一嘴巴子,掉下了几滴猫奶子。是啊,杀人不过头点地,那么大的党委书记,比自己大十来岁,口口声声说自己错了。买对万景富举动,李问天心中打开了一扇天窗,亮堂无比。乘着酒劲儿,两个人的确增进了团结。是啊,从杜康发明了酒以来,为人类红尘俗世增添了多少乐趣,解决了多少一时无法解决事情,让多少脸红脖子粗尴尬化为乌有。自然,李问天心中的惆怅一扫而光!
其实,他想错了。万景富什么人啊?他现在是一条窝在石头缝儿里的毒蛇!他经历了朝鲜战争,亲眼看到弟弟王景福死在眼前,经常在工作上伸不开腰儿……这一切的一切都怪罪到了李问天头上,正在伺机向李问天倒攻清算。他本以为二次担任矿务局党委书记,凭借党的绝对领导的权威能压李问天一头,释放出他多年积聚的权力欲望。可是没想到,李问天在大顶子山根深蒂固,不是他一时能够撼动的。他原本想借整到盗公倒卖的郑李成,使李问天能收敛收敛不可一世的气焰,他万景富落一个秉公执法、铁面无私的美名。可是,他却没想到被李问天拳打脚踢,所有人都指责他没人性。背地里,他把此事告到了东煤管理局,至今没有下文。经过这件事,万景富明白一个道理——他所谓一把手说了算都是虚的。他清醒认识到政治气候不到不能轻举妄动,群众基础不抓到手不能轻举妄动。话说回来,一个高级别党委书记这样研究政治问题,在现实中是多么可怕!实事求是地说,万景富这个老革命老党员,这样理解问题太肤浅。李问天的威信和地位,不是他口中轻描淡写地诉说,而是长期为党奉献,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所以,一个人无论权力欲望多强,野心有多大,都不应该随意践踏历史事实,不应该让一个英雄流血又流泪。从这个角度讲,他万景富不过是任意践踏历史的野心家而已。要想实现他心中的权力地位,永远是历史的失败者和现实的祸心。面对现实,万景富这次主动抛出橄榄枝,以便等待时机二次崛起。
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么微妙。即将来到的文化大革命浪潮,彻底将万景富推上权力巅峰,将李问天彻底淹没在造反有理的谷底。所以说,世界上没有一条路是重复的,也没有一种人生可以被替代。每个人都能在世上找到一条走下去的路,却压不倒永远的真理和正义。谁也判断不出自己即将要走或者正在走的路是对是错!只有到自己生命最后一刻才能明白——无论什么结局,什么心理感受,都应该默默承受。
从四八年建局以来,大顶子山第一次监视新矿井,国家审批吉林省第二个五年计划的重点工程。全局上下既兴奋又有压力,每一个人都憋足劲,要干出一个自主设计建设的样板矿井。五七年,大顶子山注定又是不平凡的一年。子弟学校、医院、新矿井三大工程同时开工,全局上下干群同心,步调一致,战天斗志的激情直达云霄。奋斗的激情燃起,奋斗的足迹鲜明,矿工的骄傲难以言表。
在三大工程建设上,万景富吸取了上次的冲突教训,不但不与李问天较劲儿,而且精神头十足。他看到三大工程劳力少,亲自动员和挑选十五周岁少先队员,成立少先队员攻坚先锋队,任命郑李成为先锋队队长。他在动员大会上提出口号:“宁可脱皮掉肉三斤,也要拿下三大工程!”而且,他搬出李问天的偶像杨靖宇的革命精神鼓励这帮孩子。他说,杨靖宇同志曾经在漫长的革命生活中,几次被捕,受尽酷刑,敌人曾经给他灌过辣椒水、马尿,使他的呼吸道和胃都受到了很大伤害。即便这样,杨靖宇同志吃树皮、棉花套子充饥,誓死与日伪血战到底,直至牺牲!越说越激动,他情不自禁说:“站在你们眼前的局长李问天,十二岁参加革命,十五岁成为地下交通员,跟随烈士李振英腥风血雨!今天,你们也十五岁。应该怎么做?路就摆在你们面前!”
这正是:曾伴浮云归林晚,犹陪原野泛心宽。世间无限伤心事,一片新月难成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