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梦是一种感应,也有人说梦可以预言未来,甚至还原历史,笔者对此并不清楚。笔者只知道我们的世界是相当精奇而奥妙的,正如笔者一段时间内极其喜爱,并追剧的日本系列剧《世界奇妙物语》中所展示,虽离奇荒诞,却是建立在真实世界的构思和幻想。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个人在极度关注某个领域的事物,或者深入思考问题时,某种奇迹般的感应就会发生,比如科学家发现苯元素的环状结构,在梦中的示现就是三条首尾相噬而相接成环的蛇。
某种意义上说,梦是私人和隐秘之物,笔者无论如何也无法探究林远夕梦中抽象之物的具体表达。然而,笔者作为此书之笔上大帝,自然清楚在这抽象与现实的对应中,隐藏着一段历史,而这历史,正是关于笔者刻意留空的田锡焚书这一章。这个故事,虽然简短,却包含了可以破解田作义老人真实身份的信息。我们虽然不能走进林远夕怪诞的梦境,以及了解梦境最终给予他何种启示,但事实上,他所思考的素材来源,也正是当年老人与之述说不详的关于田锡死前最后几日发生的故事。或许,老人自己也没意识到,他的身世渊源,他的先祖,竟然就是晚年一直陪伴在田锡身边的那个人。
就在田锡死前的最后几日,夕阳碎在波光粼粼的湖上,殷红的光泽将坐在湖边的人的轮廓镀上金边。
前几日,已经卧病在床的田锡或许也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轮流召唤几个儿子进房,嘱托要交代的事。待到义子田光复进房时,煤油灯已经有些恍惚,窗外的月光将烧着炭火的房间,交灌入一种宁静且凄寒的透明的白。
床上不住咳嗽的田锡有些忿忿,许是先前与两个亲儿子交代时有过争执,然而看见已长成大人的光复后,心又软和下来,轻柔地,又有些哀伤地问道:“光复啊,你来咱家已经几个年头了?”
“田父,自从当年你将我从陕西带回抚养至今,已经四,五年了吧!”田光复的泪水流下来。
“诶,傻孩子,哭什么?是不是你哥哥又欺负你了?”田锡明知孩子是伤心自己的身体,却故意避谈而言他。田光复没有回答。
沉默了片刻,田锡又说:“我知道在这个家,是苦了你啊!你不说我也知道,虽说你是我的义子,庆远和庆余在我面前对你客气,私下总还是和你疏离是不是?”
“没有……没……只是哥哥们觉得我这人不太会说话……我笨手笨脚,拙口笨舌地……总惹他们不快……”田光复极力掩饰内心的失落,在病体垂危的父亲面前还尽力维护他的哥哥。
然而毕竟亲疏有别,有着血缘关系的庆远和庆余,是从小玩到大的,两小无猜,无话不谈。忽然多了个弟弟,也不熟识,更难亲近,只因父亲的权威,而勉强与之生活,私下里更是瞧不起这个目不识丁,说话结巴的战争遗孤,所以多多少少会趁田锡不注意,摆脸色或戏弄这个外来人。而田锡本就公务繁忙,也顾不得家中琐事,尽管偶有察觉,批评教育一下了事,也没当大事。其实,对于田光复来说,寄人篱下的生活并不好过。不过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或也因自卑而无力抗争。总之,他一直隐忍着。对于田锡的收留,他已是感激不尽,那些小小的不快,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切看在田锡眼中,越发觉得愧对这孩子。想到刚才叫庆远和庆余进房,想要嘱托酿酒之艺的传承事宜,竟然被两个孩子相互推诿,最后口不应心勉强答应,实在心中难受至极。越想越气愤,越想越难过,想到自己为官二十几年,可以治理地方,也可以辅佐帝王,致君为用,而两个孩子的品性却都没调理得当,这实在是当父亲的过错啊!
要说这一生,可以留存或传承的物件,屈指可数,寥寥无几。除了些单薄的家产,物业,便只剩下那些奏章,以及结集他一生心血的著作《咸丰集》和《曲本草》了。自己的宝贵遗产,有哪个父亲不想流传自己子孙的?田锡当然也尝试将酿酒绝艺教给两个儿子。然而,即便当年自己研艺酒酿时,两个孩子也远远避开,似毫无兴趣,怕被父亲逮住,教其艺理,不甚其烦。说来也讽刺,家中除了妻子还略微喜爱品用下他的酿酒,这两个亲儿却一个不爱,甚至滴酒不沾,反倒与茶水亲近。也只有捡来的这个孩子,头一次见他酿酒,便跟随不移,似有好些问题,问东问西,颇感兴致。而每次酿酒完成,也是他来最先品尝,而且有时竟能评点一二,将酒水的好处和不足笼统分析一番,虽不尽完满,却极真诚。只是,他是个义子呐!田锡对于传家之宝,毕竟如凡夫之性,还是怀有片面私心的。可惜,他引以为豪,引以为宝的这些,在两个亲生儿子眼中却不值一文。哪怕,哪怕只要有一个能感兴趣……可是……
想到这里,悲从心起,愤而踉跄起身,从书箱中取出一沓一沓的竹简奏疏,抛入火盆,呐喊道:“我做官二十多年,由于性格过于保守固执,在地方任职时没什么大的政绩,回到京城,也常受奸臣排挤。虽然这一生有封疏五十二奏,可这些又有什么用!都是谏臣任职之常也。有些奏疏权且被皇上启用,这是我的幸运,而更多得,也没排上用场。有人夸赞我是正直的官员,而我自己却觉得迂腐。藏这些副本有什么用,难道还传给后人,让人称赞我的正直吗?烧了,一把火都烧了!烧了干净,烧了就没牵挂了!”
田锡一时如颠似狂,田光复虽极力拦阻,却劝止不住。眼看一份份奏章,在火盆中熊熊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竹炭爆裂声。田锡泪眼婆娑,一下跌倒在地上。田光复看这父亲这副模样,再看火盆中已燃烧殆尽的炭灰,更是心痛如绞。忽然,田锡又像想起来什么,又起身到箱中翻找,将他的毕生心血,一大沓用上乘的法檀皮宣精装而成《曲本草》取出,用手轻抚,仿佛在摩挲自己孩子的皮肤,豆大的泪珠滚落在宣纸上,顿时化开了几道墨迹。心如死灰的田锡,因激动而难以自抑的手不住抖动。田光复眼见父亲要烧了他的毕生心血,赶紧踱上一步,却也没来得及,《曲本草》已落入火盆中。
他赶紧从炽热的炭火中慌忙将《曲本草》夺出,用袖管扑灭火星子。幸而他及时出手,《曲本草》只烧掉半个角。田光复痴痴望着这本父亲的著作,犹如珍宝般护佑着,此刻他只心念,即便父亲田锡再来夺,他也绝不让与,却已忘记手上刚刚被炭火灼伤的斑斑伤痕。这一切被田锡看在眼中,忽而抱住光复的手,心疼地抚摸,口中念念:“这又何苦?这又何苦呢!”
田光复摇摇头,泪水已涌成江河。“父亲,这是你毕生研究的心血,怎么能一火而焚之呢?即便您的亲生孩子不要,您不是还有个义子吗!如果能用这技艺,造福子孙后代,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夕阳照在湖边一老人的身上,就像通体被镀金的圣人。老人安详地望着湖水上泛起的鳞鳞波纹,望向湖尽头的远方霞光。而田光复则在一旁,静静守护着这个老人。
为了最后看一眼晚霞,田锡让义子扶着他病弱的身躯,来到家附近林子旁的湖前。老人对田光复说:“我死后,你在这个家也就没了照应。如今你也长大成人了,可以到外面磨砺一番。若是可能,将来也可将我的骨灰带回我的故乡,洒在嘉州这片美丽的土地上……那里的人民……如今我将《曲本草》留给你,你可好生保重。”
老人望着夕阳和霞光,回忆其童年种种往事。而唯有一件,至今他仍难以忘怀。记得才三四岁那年,父亲带他到邻家玩耍,院子里有一群小鸡在啄米抢食。当时他并不知这些就是小鸡,而以为是一群小麻雀,也或许其中正混着一些麻雀与小鸡一同在抢食。虽然年幼,他却也从大人口中听说了,麻雀是种害鸟。仅凭幼时朦胧的印象,才刚刚会下地跑步不久的他,便抄起地上地短竹竿子,冲进鸡群一顿乱打,嘴里还喊着:“打死害虫!打死害虫!”。结果,麻雀都飞跑了,而小鸡却死了一堆。这般记忆,当然是后来其父田懿告诉他的,然而他却一直记忆深刻。后来每逢有客人来家,一家人还常以“捧鸡雀打”的笑话来调笑他当年的“年幼无知”。
田锡默默吟唱起来:“一张机。轻衫落褶稚雏时。烂漫怀想瑶池事,弹弓雀打,捧鸡小棒,嬉雪闹顽儿。二张机。寒窗苦学载经几。诗文章赋只朝暮,可叹豆蔻,彩华光月,痴梦瘦宽衣。……五张机。秋华落寞影依偎。隔栏怜露悠怀昔,感伤躞蹀,踏平青藓,彳亍万千回。六张机。杯盅冷暖断肠思。羡蝉蜕化尸烟黑,平阳落虎,还魂凰焱,不亢亦不卑。七张机。竹摧乱雨重生枝。浪翻筋斗潜蛟海,翼鹰翔空,志云齐岫,览日宇昭丽。八张机。锦章利禄鬓催衰。功成归隐蓬蒿乡,蝶姿兰影,蜂萦丛密,逍醉忘天涯。九张机。破禅机笑看朝曦。原来声色迷驴马,纵横睥睨,雄豪一世,还作葬花尸。”
是啊,人生就是一场梦。“捧鸡雀打“——田锡这一场正人之行的人生大梦的起点,或也是其正气之源头,然而梦毕竟是梦,终有到尽头的时候。
当林远夕醒来时,一旁的艾娜娜仍兀自酣睡。一看时辰,才凌晨4时。关于暹罗酒之谜,其实林远夕这些年考证田锡历史时,早已解开,而对于田作义老人的身份之谜,这个梦也将之解开大半。而他要印证的一件事,就是田锡义子田光复,是否后来回到过嘉州洪雅,高庙白酒是否为其所造。
之后几日,摄影组依照计划,继续采风田锡遗址,摄影组又陆续参观了罗坝古镇坎上的田锡祖茔(人称状元坟),“田公祠”,“修文书院”,“田锡纪念碑”等处。林远夕不失时机,当然也从田锡专家王光宏,以及馆长王文君等人处得到了需要的信息。联系老人的叙述,以及后来考证的信息,一条老人身世的脉络逐渐清晰起来。
原来,当年田锡为官后,自迁家至京城,后因官迁,又迁徙过几次。可最终,并未归故里,去世后安葬在南方的泗州境内。然而,洪雅是田公出生的地方,这儿一定有他祖宗的坟墓。罗坝镇上的状元坟,其实就是其祖坟。然而,并非说,洪雅只留存了田公祖上的坟墓,这里还有其兄弟一脉延留的族坟。田锡《先君赠工部郎中墓碣》有证:“弟英在故乡守先人之旧庐。锡弟兄相次云亡,兄亡于郑,弟终于蜀。”后来,自田锡死后,田光复谨遵父亲的遗言,四方游历,宛如田锡当年游学一般,学习各地酿酒之艺,又融汇《曲本草》之技艺而集于大成。后来回到田锡故里后,即在此成家定居,并以田锡之名将米酒与白酒之艺教授当地百姓。千百年过去,自将来高庙镇建成,借花溪之得天独厚水源,此艺于是在当地发扬光大。这便是高庙白酒的来历渊源。
然而,当时田光复来到洪雅后,田锡之弟早已去世多时。他也不好为归并田族,而生访硬求,只得另立门户,然其姓氏仍沿田姓,家规门风,甚至对内的训教,传承,皆作田锡一门,只是外人,包括田锡亲弟一族,亦不得知。至于族谱一类,毕竟是人家私事,到底是遗失,还是根本没做,历经千年,早已无法探究了。然而,至少一项,田锡的酒艺毕竟是传承下来,这也可谓田光复为田锡所作一项大大功德。
或许看管要问,那么那本烧残了半个角的《曲本草》呢,为何没有流传下来?笔者感叹历史之岁月无情,战火绵绵,千年之长,有形之物有什么是必然能够保存或传承的呢?或许也唯有技能,品性,记忆之类无形之物,可能绵延生机,历久弥新,正如田锡之酒艺,诗章,故事以及其正人精神了吧。
说到这里,大概看管对田作义的身份已经有了九成的猜想吧。的确,他正是田锡义子田光复的后人。理论上说,他的确非血缘意义上田锡的后人,然而,笔者疑虑,血缘真就那么重要吗?历史上,姓源本身就是如树形分支的演化。也有古时寄养,领养,甚至“偷”养,“抢”养的现象,有皇帝封赏而改名姓的,也有自己后来改名换姓的,比如一些战败或没落王朝逃难的皇室或亲臣,有因孽缘,乱伦,偷情,错领等原因“替换”血脉的,也有入赘按娘家姓的,甚至还有种种人为或非人为,可抗或不可抗因素导致姓氏错乱的,这在灾害和战乱的历史,也是频有发生的事。笔者以为田锡之“姓无识于帝名”说得最好,天下本是一家,而姓氏只是代号而已。华夏名族五千年生生不息,所有“血缘”早就融与一体,莫非还能分辨高贵与低贱的血种,抑或有名或无名的姓氏?田光复自是被田锡领养,自然当初未必姓田,然而他自是仰慕田锡之人,甘愿改姓而入田门,其志苍天可鉴,矢志不渝,这又与血缘有何关系?莫非说,领养之人的血统或姓氏,必须穷究其宗,笔者之愚见,哪怕是自以为正统血缘,有正式族谱记录的人士们,怕也只能不断挖其祖坟,以相继验明其血缘和基因,否则若是哪一代上断了衔接,都不足以证明此人就是该姓。殊不知“狸猫换太子”一说,你道自己真是皇后刘妃,而定不是宫女李宸妃的孩子?
所以说,人无贵贱之分,姓无赵李之别,血统之说更是杂交相染的自欺欺人。诚如刘妃之贵,出生却是贫寒;刘邦后来当了皇上,之前不过是个地痞无赖,什么是血统,诚无稽之谈也。另外,血缘之说还有个最大牵强弊端,即和姓氏无二,皆由夫妻之男方为基(大多数情况)。这本身就是定义式的,为何历来姓氏要随男方,若当初定义随女方,如今华夏名族的姓氏又该是如何一种样貌?然而,血缘呢,也没有任何改变,却和姓氏完全对应不起来了吧!所以说,姓氏也好,血缘也罢,都不过是人的代号,都是由先人而定,后人却只得延用而无法改变的。这便是“名可名,非常名”道理。
然而,只有自我的定义和归属才是真实而可信的!这当然也是田光复的选择。田作义作为他的子孙,自也没有选择姓氏的权利。既然祖上认定自己是田锡一门,那他也便是田锡一门的后裔。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商榷的。只是遗憾的事,祖上并没有能给其留下可供证明的物件,甚至,当初田光复再将田锡故事和酒艺传承给后裔时,就可以隐瞒了自己为义子的身份,而在他心中,自己的确已认定自己为田锡的亲儿,甚至比亲得更亲。就是这一点小小的虚荣造成了误会,是他怎么也不可能预料的,千年后子孙的灾劫之源。换句话说,如果他将自己是田锡义子的身份,坦诚地吐露给后代,也就不会造成田作义一心以为是田锡血缘上的后人之误会。然而,又有谁会去质疑“后人”之定义,竟然是无血缘关系的义子所传承的子嗣?在他心中,先祖就应该是自己的有血缘关系的祖上,而后人就是有血脉关系的子嗣,这样的理解有任何错误吗?没错,一点都没错。若真要说错,错在只是这个“误会”太严重了,严重到根本不可能起眼的地步。
那么,既然不起眼,也就忘记了吧。忘记这个误会,忘记“无血缘”的事实,子嗣依旧是子嗣,传承依旧是传承,他传承而来自己先祖田光复一代又一代交托之物,田锡的酿酒技艺,田锡的仁爱之心,田锡的口口相传的故事,以及“我就是田锡传人”的信念与骄傲。是的,他传承了关于田锡的所有,就让他依旧作为田锡的“后人”,哪怕享有这死后之名,这样难道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