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后,林远夕回忆起老人,他思考最多的就是那副楹联以及老人的身世。
为何一副普普通通的赠楹,在那个年代会变成杀人的刀斧,这是林远夕这个在幸运年代出生的人,如何都难以体会和理解的。就因为将高庙白酒源自暹罗酒这一客观事实反映到字面上吗?就因为暹罗是泰国,而不是中国吗?即便真是如此,就是崇洋媚外,欺师灭祖吗?
就是这句“高庙白酿暹罗造”,田伯因当年小小的炫耀,而毁灭了他的美好生活。然而这判断是基于其一生酿酒的手艺,即使他再眼拙,也不会判断错自己的手艺功夫吧。林远夕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红卫兵结队迎向酒楼,高喊“打倒卖国贼”,“打倒田作义”时,田伯以为喊错名字了,还下楼谦恭地招呼这些小屁孩上楼喝酒,却又落得个想要贿赂,收买人心的罪名。他这种人不过是个做酒生意的买卖人家,又哪里知道何为卖国?
几个红卫兵小子拆下招牌砸地上,狠狠在上面跺脚。其中一人指着田伯鼻子,把眼睛瞪得同牛铃大小,气喘得和牛鼻子粗细:“你个老东西!啥子不好卖,敢学人家卖国?”
田伯嬉笑解释:“说啥子话类,老子卖一辈子酒水,只知道卖酒,不知道卖国。卖国,好不好喝?贵不贵?啥子地方去卖?你们和我说嘞下嘛!”
那红卫兵小将咧开嘴角,露出难看地笑容。他指着一块牌子道:“说说,咱乡里的酒水欠你啥子,你说是泰国造滴,你咋子不说你娘是泰国造滴嘞?
“啥子?你……你娃子不懂酒……和你说,我们有白酒,人家也有白酒,人家的酒在我们前头,是俺们酒的源头,你晓得不!屁娃子,干俺老娘啥子事嘞!”
“你有啥子依据?我就知道高庙的酒一直都是高庙人亲手酿出来地,哪里还需要泰国人帮忙嘞?是用他恒河水啦,还是用他的菩萨啦!你说清楚,说不清楚,嘿嘿,你就是欺师灭祖!”
这叫田作义如何说清,一切只是他个人推测,若说唯一可能的证据,也不过一本手抄的《曲本草》。可这“曲本草”里虽然简单记载了暹罗酒的酿造工艺,白纸黑字却也分明未提一字,说高庙白酒源自暹罗酒。任凭他怎么解释,红卫兵们只是不听。最后,无奈的他,只得说明自己身份,乃是田锡后人,这酿酒手艺和高庙白酒的渊源自然也是祖上传承而得。
红卫兵不依不饶。其中另一个小将冷笑道:“欧呦,原来是‘酒神仙’的娃子孙儿,失敬失敬!怪不得这联上说‘田锡本草作义传’呢,原来说得就是你啊!好好,看来俺们村里一直在找的田锡传人就是你喽!来,来,把族谱给我们看看,我们给你呈报上去,你也好风光一遭!”
“族谱?我没啥子族谱,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或者没传给我,反正我都不晓得。信不信由你们去,反正我是田锡后人,我自己清楚就了了。”
“啥子东东?自己清楚就了了?你好大口气!叫你这么说,老子还是玉皇大帝的一百零八代孙子嘞!你到底有没族谱?别糊弄人。啥子田锡这么大个官,他家不留族谱,骗你大爷呦!”
很快,田作义又多了个罪名:招摇撞骗,欺世盗名。
也不知人心的混乱造就了肮脏的时世,还是混乱的时世造就肮脏不堪的人心。人性总在最极端的时代,演绎真实的丑恶和善良!不管平常被田作义好生照顾的客人们,还是互敬互爱的乡亲邻里,不知因为恐惧,还是处于本能的邪恶,村民们集体对田广义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他们最先敲断了他的腿,让他起居困难,然后用刚酿的白酒熏瞎他的眼睛,让他生活无法自理。谁叫他瞎了狗眼,把咱自家的酒认他人做祖宗呢,这叫自食其果!
屋漏偏逢连夜雨。后来有人竟将他一直在酒馆卖弄的传奇故事添油加醋,传得玄乎其玄。说什么他老婆是巫医,可以用白酒治疗怪病,能把死人的魄吹到活人身上,还能把活人的魂吹到死人身上。结果,也没任何证据作实,硬生生将田妻剥了上衣,已反封建迷信的名义游街示众。不出几日,不堪其辱的田妻跳河自杀。最可怜是,那时田妻肚子里正还有田作义的六个月大的孩子。这也是老人后半生鳏寡的原因。
想到这里,林感觉痛心疾首。虽说当年爷爷好意所做的一副对联,却引得田家家破人亡,虽说无心之举,却冥冥中似有股因果之力轮转生息,让人抗拒不得。不知本意报恩的爷爷,若是得知当年因此对联所造恶果,会作何感想?父亲也并不知道老人的遭遇,唯有相隔两代人的自己,却深深扎入这涩苦的岁月和难堪的回忆中。林相信其中必有道理,若说使命,也定然肩负在他的身上,至于上天为何如此选择,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或许田作义不明白,如果高庙白酒是源于暹罗酒,那就和泰国有关。反之,如果不与泰国相关,那这酒必然不应叫做暹罗酒。两者必取其一。这是他正统且合理的逻辑。或许田作义还不明白,如果他不是田锡的后人,他怎能得传田锡正宗的酿酒手艺,乃至他的父亲,爷爷,祖父,祖祖父……他的先祖又是怎地世承这项手艺,这可是田家祖传的绝艺啊!当然,他不明白的还有许多,比如他为何会遇到林远夕爷爷与奶奶,为何救助了人家,却因人家送的一副对联而家破人亡,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为什么他唯一的孩子要随她“该死”的娘亲而去,为什么他明明可以成为全瞎,老天却要给他一丝光明,让他亲眼见到时隔半个世纪才来报恩的年青人,为什么仿佛历史重演一般,他会用酒水去救助一个和当年相仿佛的昏厥的女人……或许这,就是命!
如果田作义老伯后来明白了暹罗对不同时代的不同含义,如果他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并非田锡传统意义上的后人,如果他知道了一切……即便他知道了一切,那又能如何呢?历史不仅仅是毒瞎了一双眼睛,敲瘸了一条腿,他是使之成为定义,成为过去,成为烙印,成为追思的始作俑者。
然而,他却不是罪魁祸首。至少名义上永远不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