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石桌台子上,密密麻麻放满了装了各色酒水的竹筒,约莫三,四十筒。说是百酒宴,毕竟非实数所指,并且陈抟埋在地下的酒水,也并非全部酿造完毕,有些正在发酵酝酿中,不宜打开饮用。不过,酒桌台上这些,也足够一个平生并无酒瘾酒嗜的田继冲目迷神痴了。
陈抟让田继冲一一品尝,点评,然后给他详细解释此种为何酒,其酒色,酒品如何,其药理功效又如何。 譬如这酒是葡萄酒,味甘而酸,可醇可清,补气调中,然性偏热,宜北人而不宜南人;或者,这酒是枸杞酒,苦中带甘,补虚损,去劳热,长肌肉,益颜色,肥胖者可止肝虚目泪;又或者,那酒叫豆淋酒,以黑豆炒热,用热酒淋之,可疗风疾及产后一切恶症,忌与乳通饮,则患败气之症等等……
听得田继冲如云里雾里,暗暗佩服陈抟对酒水种类的研究与熟识。田继冲问道:“如此多种类的酒水儿,汝未尝一口,怎说得如此精准?我看那酒坛上也未标记,坛盖也是一色花样,如何分辨之?”
“说汝门外汉罢,汝也不得赖。这酒水儿自有其独特颜色,气味,酒坛里还有酒苔,各是不一,我种这百数坛酒,自无需标记种类,一看一嗅便知。还有那些未酿成的活酒,我也只需看一眼分层颜色,闻一闻气味,便知已有几成酵功,还需几时可成。”陈抟得意说道。
“某实不懂酒,不知这些果酒与寻常五谷酿酒有何区别?工艺几何?”
“大同小异乎!只不过我之酿法,条件更为苛刻,工艺更为精准,譬如米酒,用粮多少,曲量多少,水量多少,温度多少,都如大厨烹饪,只在‘若干’与“少许”之毫里之差中见功力!”陈抟越说越得意,竟自比大厨,颇似王婆卖瓜,却丝毫无自夸之羞愧。
“陈道长如此说来,要学此门手艺,可谓极难!”
陈抟一笑,道:“要说难也难,要说易也易,功夫不怕苦,只怕有心人。”
说完,从竹筒里拿出一支,让田继冲尝尝。田尝后只觉比先前品尝的酒水都要甜腻些,且不像曲酒那样香气浓烈,却只是散发一缕缕清淡的幽香。颜色清淡而发黄,仔细闻了酒香,田似曾相识答道:“此酒水似有一股薯香味!”
陈抟哈哈大笑,说:“正是,正是,此酒便是红薯酒。看来汝已初具品酒功夫了。”
田继冲自谦道:“哪里,哪里!我不过观其色,而闻其香,复尝其味,偶尔猜中罢了。”
陈抟道:“品酒不过色香味三样,若再加一样,那便是落到肚中的寒暖罢了!汝可知这红薯酒的酿造工艺?”
“实不知也,还望老师开解!”不知不觉,田继冲竟然忘了刚进洞府还是宾主关系,不消几个时辰,便直呼陈抟“老师”,在潜意识里已默认为师徒关系。乐得陈抟手舞足蹈,大笑道:“好徒儿,那今日为师就与你好好开解一番!”说着,将红薯酒的制作工艺全盘脱出,毫无保留。
看官且细细听笔者道来。这红薯酒民间俗称地瓜酒,是以红薯或别的高山薯为主原料的酿酒,可做熟料又可做生料。红薯酒味甜、润喉,如清冽的泉水、喝了还想喝,让人在不知不觉中醉了,不管你喝了多少,即使酩酊大醉,头也不痛。红薯酒还具有强身健体,驱风寒去感冒的作用。据说,山民感冒头痛时,将粗食盐烧得爆响,然后倒入红薯酒,便兑成了盐酒。这样喝后,感冒之类的小病便会治好。
“若按民间一般工艺,便是将红薯煮熟打浆,然后加入水与酒曲发酵,再留上层清液蒸馏,最后过滤而得成品。以此物举例最宜,因其既为发酵酒,又得蒸馏之法,尽善酿酒工艺之大成。而且此物既算五谷,亦可算植蔬,所以得果酒与粮酒之双重味效。”
“果酒与粮酒有何区别呢?”
“若说发酵工艺,都是寻常,不过将果糖或淀糖,酵化而去糖。只是米粮之酒大多白黄,味多甘苦而燥,气味浓烈,而果酒各色皆有,依其本身色素而定,味甘酸而湿,气味或清新,或浓郁,不一而论。另外,米粮之酒不可泡制,果酒却可以,譬如杨梅酒,三七酒之类。”
“为何道长所酿酒水,多有独特功效,其药理出于何处?”
陈抟摇头笑道:“汝自是学问人,如此简明之理,何必问我!天下之植食,无非粮米或果蔬,吸天地之灵露,受洪荒之热力,有喜阴湿,有喜阳热,亦有中和,有生于旱地,有生于从林,有生于沼泽湿土,有散布广袤平原,所受热力不均,地矿不等,皮囊相杂,风味各异,故而毒性药理皆不同,所酿酒水中各中元素分配亦不同,自然产生多种疗效。汝谓吾酿之酒功效独特,非也,吾不过将药效发挥更强足矣!”
“莫非与道长所用酒曲有关?”
“酒曲自然是一样,工艺又是另一样,两者结合,方能产生最大功效。”
“可否详解之?”
“酒曲种类丰杂繁多,有特定,亦有通用。民间酿酒只重酿酒素材,而忽略酒曲的特定性,理论上每种果蔬都有特定酒曲。譬如这枇杷酒,葡萄酒,亦或苹果酒,酒曲便在烂皮上,须知,烂者,酵霉之素也,可制果类酒素。果液多者,不可加水,反阻酵霉之素的功用,需得晒干而酿。而一般五谷杂粮,这酒曲便在发霉或发芽的谷物上。因五谷其质相类,若用通用米酒酒曲,亦非不可。其质干燥,反需加水以溶酵霉。”
“敢问道长有何独道之法?”
“酿酒之法千变万化,依酿材而论,有植果酒,米粮酒,依酿艺论,有发酵酒,泡制酒,蒸馏酒,依曲材论,有麦曲,米曲,豆曲种种。各种酿法,各有其奥妙,然万变不离其宗。以吾经验论,五字即可概纳之:‘材,曲,艺,时,封。’其中选材为第一,分为物材和水材,譬如我用此地山泉所酿之酒,是这番风味,若用别家水源或许不及万一,此方为酿酒之重也。用曲第二,贵在“天然”二字,以一还一,不可多杂混搭取用,亦不可张冠李戴,否则最终酒品成色必败无疑。工艺第三,需熟记‘三法’,灵活变通,新酒未成时,积层液会与沉淀分离层次,少则两层,多则三,五层,需留心辨别各层功用,并非愈清水层,或最上层就是酒素,初学酿艺,还需多多鼻闻口尝方可得之。节气火候第四,事关成酒品色,不可掉以轻心,需知不同季节,时令,气候,温度,对不同材质的酒水有不同要求,此处亦为重中之重,也是我独家法门的秘诀之所在。密封第五,虽看似简单,却最易麻痹出错,有些酒水酵功甚重,发气快且多,密封过紧,反爆裂其缸,或顶其盖,流入污质,全功尽弃也。而有些酒,酵功较慢,出气细腻均匀,此类酿酒必须封盖严实,即便漏出一孔之气,美酒顿化臭汤也,切记,切记!然这五字法门中,其中掌握节气火候最难,工艺次之,用曲亦需留心。只要掌握这五字要诀,无论何种酿艺,皆可通行无碍也!可惜,这里头的奥妙太深,吾精研此道数十载,也不过略通皮毛。此道贵在反复试验尝试,并无天才可言,汝若要学习此道,非下苦工不可。”
随后几日,田继冲又随陈抟道长去山下街市买些五谷杂粮,陈抟亲自演示米粮酒与果酒的酿酒工艺,田继冲留心观看,一一记在心中。闲时,两人还一起吟诗合唱,好不得意快活。一眨眼功夫,竟在华山上待了大半月。待到大略学成此道功夫,告辞下山之际,陈抟嘱托道:“这门酿酒之艺,汝不过学之一二,切勿骄傲自满。常言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汝既得渔猎之法,还需多多实用,多思多想,积累心得,方得精纯此道。另外,相面功夫吾亦教授汝一二,将来为官时需得用到,切记不可误用,滥用,人心人面两张皮,不可一概而论,还需观其言行,综合判断。”
“田锡谨遵师命!”
“可惜你我师徒之缘只有半月,本欲将吾黄白,玄易之术尽皆教授与汝,无奈已是不能。汝须记,天地间造化,冥冥无期却有期,因果缘法总随身。此酿酒绝艺,将来对汝姻缘自有用处,我也算汝半个媒人呢!汝需记得这份恩情!”说完竟掉下几滴老泪。
待田锡还要想问,陈抟自已转身入洞睡觉去了。只听洞中幽幽传来放歌之声:“臣爱睡,臣爱睡,不卧毯,不盖被,蓑衣铺地石做枕,震雷电彻臣正睡,闲思张良,闷想范蠡,说甚曹操,休言刘备,三四君子,只是争些闲气,定怎知臣向青天顶上,白云堆里,展开眉头,解放肚皮,且—觉睡,管什么玉兔东升,红轮西坠。”
回想刚认识老神仙时其颇为古怪的一言一行,再想到他认真传授绝艺与己,不怀点滴私心,田锡心中无限感慨和感激。诚如陈抟这般“天真烂漫”,洒脱人生的百岁老人,真世上罕见,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田锡惆怅一笑,想到老神仙这一睡,不知又要几年方才苏醒。
缘,真是妙不可言。它来时便来,推也推不开,走时便走,拦也拦不住。田继冲自此正式更名田锡,泣拜陈抟老神仙于“陪睡”洞府。虽不明白老师最后一句“姻缘”之说,却并不怀疑。这一个月的诗酒奇缘,已让田锡明白,自己的命运正在逐渐发生改变。他明显感受到,‘无常’开始真正发挥它不可阻挡的力量,远方渐渐升起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