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为何赵普对田锡如此忌惮,屡屡要将其奏章隐匿,或许以下一段赵普与沈伦的私密谈话中,可窥见些因由。
太平兴国七年某日,沈伦急冲冲赶到赵普相府,连小厮通报都耐不急,径直进入赵普书房。此刻的赵普正埋头啃那半本《论语》,忽见沈伦匆忙而至,急忙甩下书,又藏进他的宝贝书匣中。
“噢,原来是义伦,我当是哪个莽人,贸然闯我书房呢?”赵普一见到沈伦,又忘记他早在太宗登基后,为避讳而将“义伦”之名改做单字“伦”。每每见到太祖时的自家兄弟,他总不免习惯性摆出宰相的口吻,殊不知,其实现在实位的宰相毕竟还是沈伦。
沈伦这人本就谨小慎微,在赵普面前哪里还来得架子,从过去到现在依旧是一副毕恭毕敬模样,仿佛自己才是下官。不过对于赵普又提及自己已避的名讳,还是有些不自主的心慌,想到毕竟这里是相府,也就不再计较。最主要的是,今天来找赵普,事关更紧要的机密大事,此等小事早就抛诸脑后。
“如此行色冲冲,还以为你撞了鬼呢?来来,先喝杯茶定定惊,有甚急事找我,且慢慢说来。”赵普虽然不动声色,却也猜想到七八分。他端量着眼前的急如热锅蚂蚁的“宰相”沈伦,心中却在暗暗摇头。
“赵大人啊,这里……不知……方便与否?”沈伦四下看看,虽然见这屋子里没有丫鬟和仆役,也生怕在两人谈话时冷不防冒出来。刚问这话时,果然有个丫鬟进屋献茶,搞得沈伦又急忙闭嘴。
“义伦啊,不必拘泥,我这府邸下人没一个是敢搬是非的人。有什么大事,让你这么惊慌?”
“诶……这……”话到嘴边,沈伦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赵普笑起来,摇头讥粉道:“汝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呢,怎么做事老是这么拘谨。快与我说来。”最后这句话明显加强了语气,就像在命令沈伦一般。
沈伦只得一五一十交代。原来最近燕燕皇后派密使到他府衙,想要重金收买他。做什么呢?便是辽人用的离间计,想让他们这些重臣在皇帝老儿面前多说杨业坏话,让他退军,或者最好将其革职查办。收买的当然不止他一人,而是朝廷中的一些德高望重的老臣,以及皇上身边有说话权的红人。
赵普听闻,似乎平常闲事般,既不着急,也不高兴,只是微微一笑。沈伦暗暗吃惊,问道:“莫非,赵大人也收到了……”
赵普轻描淡写往书房角落一撇,沈伦随着他的目光,便发现好几个大箱。赵普说道:“是不是就是这个?”沈伦张大嘴,半晌又没说出话来。
赵普笑道:“不过区区几百万金银,就把你吓成这样?”
“诶,赵大人果然已收了辽人的财物,这可如何是好?听说……听说杨业这两年打了好多胜仗……这杨业本是忠贞的将领,我怕?”
“怕?你怕什么?辽人才怕呢,这不来给咱们送银子了么!哈哈。”
“那赵大人的意思是,真就落井下石,将我大宋难得的名将……”说这番话时,沈伦其实有所愤慨,但又不得依附赵普,只得先听听他的意思。
“义伦啊!不知你的意思怎样?”老奸巨猾的赵普听出沈伦犹豫不决的意向,也不表态,而是先要落实沈伦的想法。
“我这不是急着来找你么,就是不知该如何办才好?”沈伦也不是省油的灯。
“若我说这银子是白拿的,你可信么?”赵普似笑非笑,拿那大小眼,阴阳怪气瞅着沈伦,直教他鸡皮直竖。
“赵丞相,你就直说吧。”
“哼哼,这杨业果然有些本事,竟教辽人闻风丧胆,不过你可别忘了,风向这东西,随时都会变的。他是打赢好几场仗,不过都是这两年的是,不对,应该说是今年之前的事了。今年你再看看,辽军主力补给前线,现在战事几乎五五开,他的威风也不见得亮堂了罢!”
“赵丞相,此言是……何意?”
赵普又笑,打心眼里看轻这饱学真才的宰相,还不如他一个手捧半部《论语》,却能悟出世间万物真谛的半吊子。他又解释道:“既然辽人爱送钱,那就收下呗。既然送,也就不会是你我二人,送少了,起不到效果,送多了,没人会去揭发。这不就是白拿么?再说,你事办了,或者不办事,这杨业迟早也得回朝,胜了他必当回朝,败了他也得回朝,你说这不是白拿的银子么?不过呢……”赵普故意卖个关子,沈伦再问。
“不过呢,既然收了银子,事还是得办的。你倒真以为朝中上下,没个辽人的谍报?他叫你贬,你反倒夸,那场面上就不好办了。不过若要是真“夸”到了位,把他杨业捧上了天,那到时掉下来,要是没人接,你说……”
赵普说话,就喜欢卖关子,不过这次沈伦倒是听懂了。若这杨业以后打几次败仗,从神坛掉落后,那先前的无敌“战神”不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谎言么!到时如何攻击他“不作为”,或者“故意不作为”,或者“有意作为之”,都是嘴唇皮,上下一翻的事儿,至于如何解释这“作为”和“不作为”的动机,自然需要杨业自己去向皇上解释,到时辽军必得放谍探在宋军和朝廷中煽风点火,制造谣言,结果可想而知。沈伦越发觉得赵普此人的心机可怕。其实他并不知道,赵普早在太宗封派杨业北援时,就推举自己亲信王侁作为杨业的监军。有这张王牌在,杨业一切举动尽在他的掌控中,故而有恃无恐。
这个话题结束,两人又谈了关于敌对政党的话题。
赵普道:“现在朝中敢顶撞我的,不过李昉,宋白这班不懂人情的‘学院派’,还有原来效忠薛居正的几个老家伙。这些人都要给我盯紧了。疏官这边也留心动静,可别再搞出上次宋白替奏的事!对了,那个田锡也要给我看好了!”
沈伦笑道:“李昉,宋白,杨徽之现在忙着给太宗编撰《文苑英华》,还有什么《太平总类》,哪还有功夫来对付政事?也不知太宗怎么想的,也学古时贤皇,这些年打仗,收复的城池中总要觅寻好几千万的典籍,想要给自己做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官家经典嘞!真是虚荣心作祟。”
“呵呵,你还不知太宗何人?他这叫先天不足,后天来补;点了戒疤,就想穿袈裟!”赵普说得得意,却不知其实自己也是一样的货色。
“只是便宜了田锡那小子!”沈伦有意讲话题又引到田锡,也好听听赵普对此人的看法。
“哼哼!就凭一纸之奏章,一将之举荐?想得美!”赵普其实心中畏惧田锡此人,虽说田锡的性格在官场并不圆通,但其与生俱来的正气,使赵普料定,他必定不可能与自己为谋。何况,政党关系就是如此,田锡是宋白门生,那就是宋白一党,也就是赵普口中的“学院派”。门生与座主的关系历来都是深远而牢固的,再加之田锡与宋白深厚的私交,要想轻易改变和拉拢,也是相当困难的。而自从联合赵普铲除卢多逊一党,李昉,宋白等“学院派”自然又回归自己的战线,与赵普成为难以调和的敌对势力。
“那应该如何处理这人?听说在地方,他一直不停上书奏章,现在被羁扣的奏章已有一沓,若到时再被皇上知道,这事可就不好办了。”沈伦尽量套话。
“留他在北方,多见战事,必要多写边事奏条,以鸣不平;还是将他发派南方城市吧,越远越好。对了,听说睦州人冥顽,不识礼教,不如就让他去那儿。读书人就该去这种地方,否则读书人的教化之用,何以发挥呢?”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或许真如常言之道,人总是避讳再某领域比自己优越和出色的。比如武将嫉妒武功高强,战功卓越的武将,文官嫉妒文采超绝,或才华横溢的文官。而像赵普这类奸猾的老贼,最害怕一身正气,刚正不阿之人,所以也就对田锡这一小小新官格外瞩目和在意。而对于新官不久的田锡,仕途命运中,他不过是一小小木舟,只能任由政治潮汐涨落而涨落。可这弄潮儿,自也是潮流的产物,今天是他赵普,明天又是谁,有谁知道呢?
有人愿意做这弄潮儿的,也自然有人害怕难以驾驭无情的潮水,而甘愿放弃弄潮的。比如这沈伦。看官及此,笔者也要为他讨说些公道。其实这人跟随赵普,也不过时势造就。一个时代,造就一群或几群共同利益的团体,只不过,他凑巧加入了赵普一方。要说人品和能力,既然能身居宰相之位,这沈伦必非简单人物。不过和赵普这种半文盲性质的政治家不同,若从他的身世,及第和学历来看,更应该从属“学院派”的党势。其实他自己也倾向于学院派,只是和赵普“混久了”,也碍于情面,只得硬着头皮与赵普“狼狈为奸”,又有谁知道其良知受着怎样一种双重折磨?
《宋史·列传第二十三》论沈伦曰:“沈伦使吴越还,请以扬、泗军储百万余斛贷饥民,朝论难之。伦曰:"国家以廪粟济民,自当召和气,致丰稔,岂复有水旱?"得请乃已。伦清介醇谨,车驾每出,多令居守。好释氏,信因果。尝盛夏坐室中,恣蚊蚋噆其肤,童子秉箑至,辄叱之,冀以徼福。在相位日,值岁饥,乡人假粟者皆与之,殆至千斛,岁余尽焚其券。”可见其真实为人。
据说这沈义伦,言行谨小慎微,当新贵们纷纷营造宏丽的新居,他的住房虽卑陋但不进行修缮。开宝六年五月,宋太祖派官督工按设计图为他营造新居时,他还是要求建造较狭小的房屋。且不论是其真心,还是表演,至少从“表面”上,他是做到一个官员应有的清廉,更何况身居宰相之位,更难能可贵。
北宋太平兴国七年 (公元982年),年初,也许是他觉察到一场政治风暴即将来临,以病告假静观发展。"清介醇谨"的沈伦既无力阻止,也不愿参与迫害秦王赵廷美、次相卢多逊,更不想被卷入其中而受牵连,在赵廷美勾结卢多逊谋反罪名将要成立之前,沈伦"已上表求致仕"。但同年四月,沈伦仍以不能觉察卢多逊罪行而被罢相。沈伦再次上表请求致仕,同年七月,以左仆射致仕。可能因为还没当够官吧,于是在赵普的协助下,再次身居高位。这种“一拍即合”本就具有相互利用的性质,并没建立起足够的信赖和友谊,当然也就不具备牢固的党性。在其文人骨子里“忠义”觉醒时刻,他发现自己并不能真正附和贪婪成性,不择手段的赵普的狼子野心,毅然选择与赵普分道扬镳,投向“学院派”一方。只可惜为时已晚,随着赵普势力渐大,他也只能选择再次告病。
太平兴国八年(983年),宋琪职位迅速蹿升,一年之内提升四次,由七品员外郎升至三品宰相,取代了沈伦的位置。跃迁之快,史上难见,只是不知,是否得到赵普的助力,若果真如此,那便又是下一个“沈伦”罢了。自此,沈伦渐渐退出历史舞台。
这场谈话,或许就是他与赵普最后的私密谈话。他既不愿构陷一位真正的名族英雄,也不想与辽国有任何牵扯,以至于将来惹上通谍或叛国的祸端。他的良知与大义告诉自己,绝不可与赵普在狼狈为奸下去,所以最终还是选择了明哲保身。作为对过去的忏悔,他将田锡将被派任睦州的消息,提前告知了宋白,也好让他向田锡通报。虽然没有改变任何事,至少他做了他认为自己应该做的事。
田锡在被派往睦州时,才发现自己一直是政治浪涛中一叶扁舟。赵普与他交好时,也不过将其作为一颗棋子利用罢了。至少,让他尽快看清了赵普究竟是何许人物,以后,不会再被其利用和蒙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