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亦来搅扰,不见为父正与客人聊天么?”田懿故作厉色对继冲道。
“家中平日寡闷,兄姊又不与我探讨文章,今日难得来客,继冲也想和杨举人学习学习么!”说完嘟嘴垂首,一副委屈模样,再偷眼看看杨徽之,复又机灵一笑,煞是可爱。
也不知为何,继冲一见杨徽之,便觉相当亲切,得知他还是个举人,更想亲近,无奈父亲是个呆板之人,会客期间,准知会以“长幼有序,不合礼数”之由拒之。于是先前回家之时,不敢多说,知趣退进后堂。其实他可没走开,只在里廊下偷听父亲与杨徽之的聊天,见两人交谈甚欢,一时不敢打扰,待到父亲测字算命结束,杨举人正欲辞别,再也耐不住性子,忽引“出师表”一段高歌而出,为留客脚步。
田懿心道,这娃儿也狡黠,明明想要刁难客人,却故称指教。再想杨徽之虽说中举数次,却不知真实才学,若果真有真才学,恰逢犬子求学旺盛年纪,能指教一二也是好的。
其实刚刚给杨算命,田懿还有一节并未说破,虽说杨徽之政命逢五年之期,却非五年一盛,亦可五年一败也,即便杨目前鸿运临门,若未来五年还不得仕,便得十年再约,其时杨徽之华盖势落,再想得仕恐愈发难矣。所以田懿也不说扫兴话,只说五年必当取仕,其实心中没底,这“底”还得从其才学判断以坐实。既然如此,不如让继冲陪他聊聊,不过毕竟长幼有序,不可失了礼仪家教,还是要装些严肃颜面:“人家杨举人高才,与汝小儿有何论教?汝自以为背得一些诗赋文章,就可在人前卖弄炫耀,实不知深浅高低。”
“诶,田公勿要这般说话。读书人不皆从听,写,读,背开始学习,我们也不都这么过来么!继冲贤侄既然可背《出师表》,不知能解与否,不如让我测试其学问如何?”
“举人若能指点小儿,诚请难邀,阁下尽管问他便是!”
杨徽之微笑转头向继冲:“汝可知‘三顾茅庐’之典故?”
继冲撇撇嘴,以为举人要问什么尖酸问题,结果竟是如此稀松平常的幼稚问题,心下有气,想到必是人家当他小孩看,也敢深问,却偏要激其重视,故意反问道:“举人可知‘桃园三结义’否?举人若知,我便亦知也!”
杨徽之一怔,随即会意,原来是这孩童怨他欺自己年幼浅薄,故意也以“浅薄”对之,自觉好笑,心道:汝小儿问浅薄问题,吾自回答汝又有何妨?于是回答:“东汉末年,乱世之中有三位意气相投的英雄人物,便是刘关张三人,为共举大事在一桃园中,誓同生死,举酒结义。不知此解贤侄满意否?”说完窃笑而看继冲。
“汝可知为何诸葛孔明未在结义之列?”继冲似笑非笑看着杨徽之。
这问题无理且无聊,搞得杨徽之一头雾水,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得张嘴愣愣望向孩童。还是田懿解围及时:“继冲勿要胡闹”,否则还不知杨徽之要尴尬多久。
可继冲丝毫不以为意,继续一本正经说道:“诶,杨伯伯,你想呐,若诸葛亮早和三人结拜,那还要三人费那老大劲跑山里头寻那草庐间的隐士高人做甚,半壁江山也早打下来了,你说是也不是?”
待继冲说完,杨徽之才恍然大悟,原来此问虽谬,却已回答其先前提出问题,反而自己迟钝,未能察觉,孩童见他傻愣模样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逗得田懿和杨徽之也一块哈哈大笑起来。
“杨举人莫怪,我这娃童就是这般戏谑,见谅,见谅!”
“哪里,哪里!这娃童真是好生聪明,某再不敢考他也!”杨徽之嘴里这么说,心里确也这么想。于是只问些寻常问题,田继冲均对答如流,侃侃而谈,似乎问什么问题,他都胸有成竹,无怪乎村名皆叫他“难不到儿”,这回杨徽之深有体会了。
辞行前,杨徽之对继冲得好感已到达不可复加之程度,目光中满是欣赏和欣慰,最后他半开玩笑又问继冲一个问题:“汝既如此爱《三国志》,可曾想过与某人结义否?”
“若有志同道合者,当然可以。”
“若与我结义如何?”
“不可,不可!杨伯伯既然叫我贤侄,说明你我年龄差距至少一个辈分,若真结义,延伯伯寿侄儿倒是万分乐意,可若折侄儿的寿,侄儿也就算乐意,恐家父也不乐意吧?”抬眼瞧瞧田懿,目光不知是探询,还是调笑。
闻听此段,杨徽之更是开怀而笑:“汝若不肯就不肯,非要推搪到父亲那里,汝真是小人精是也!”
田继冲也笑道:“非吾搪塞。吾志愿做诸葛亮第二,平定乱世,匡扶社稷,誓愿救黎民与水火,还盛世与安平。若汝志与吾同,年岁又有何阻,结义有何不可?”
杨徽之转头看看田懿,又看看虽稚嫩却异常认真的孩童面孔,不禁心生莫名之敬畏。杨徽之假意叹口气道:“诶,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贤侄好志气!可惜杨伯没汝志高,看来结义不成喽。若为忘年知交,或许可以吧?”
田继冲也学着杨徽之的样,假装叹气摇头道:“诶,杨伯岂不闻‘君子之交淡如水’,诚需凭证乎?心中若有交往,又何必在乎年岁?”
杨徽之点头微笑,以示会意。时辰已到晚饭时,虽田懿一再留客,杨徽之只是婉拒,最后也只得惺惺惜别相送。堂前田继冲靠在门柱上,露出半张小脸望着杨徽之背影隐没入乡间暗淡的小道,迟迟不能收回目光。
这个中年人的出现,也许只是短暂的一个下午,可他带给田锡的却是整个童年的幻想。或许仅仅因为其“举人”的身份,这个偏壤乡村难得听闻,更难得实见的身份,也或许中年人身上散发的独特魅力,以及与少年时期田锡骨子里相契合的某些东西。还或许,只是因为一句令其心驰神往的“忘年之交”的期盼,为了这个期盼,一等便是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