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拱才过两年,越年春正月戊寅朔,御朝元殿受册尊号,曲赦京城系囚,又改元淳化。屡次改元,真无谓之至。
结果,刚改元年不久,不知何故,赵普即上表辞职。太宗不许,表至三上,乃出普为西京留守,仍授太保兼中书令。
笔者代言,原来其中也有蹊跷。前文交代,太宗本不喜赵普此人,实在因为国家危难存亡,不得已而用之,待到危机解除,他便又心安理得起来,见到赵普这机谋之人,每每心底犯怵。另外还有层目的,太宗再相赵普,本为位置吕蒙正起见,相普之意在于辅佐,待吕蒙正将丞相事务熟识成形后,欲罢普而另择人选。普亦渐窥上意,不愿久任,且因李继捧还镇夏州,非但不能抚弟,反与继迁同谋,尝为边患。时论多谓:“纵兕出柙,由普主议。”普心愈不自安,遂称病乞休。至西京留守的诏命下来,普尚三表恳让,太宗就赐手谕道:“开国旧勋,只卿一人,不同他等,无至固让,俟首途有日,当就第与卿为别。”普捧谕涕泣,乃入朝请对,赐坐左侧,颇谈及国家事。太宗频频点首,逾时始退。笔者点评,赵普肯于激流勇退,乃识时务者也,比之卢多逊类贪得无厌之人,实睿智太多。
普将启行时,太宗亲幸普第,握手叙别。及淳化二年春日,普以年老多病,令留守通判刘昌言奉表到京,哀求致仕,乞赐骸骨。太宗遣中使驰传抚问,授普太师,封魏国公,给宰相俸;且命养疾就痊,再行赴阙相见。普感激涕零,因复力疾办公,勉图报效。怎奈年老躯衰,尚难支持,还冤累偏来,每夜梦魇缠绕,往往呼着太后娘娘,及秦王殿下,或龂龂忿争,或哀哀乞免。至左右唤他醒来,他尚讳莫如深,未肯明言,及朦胧睡去,又呼号如故。自是精神恍惚,梦寐不安,渐渐间形尪食少,卧病不起;每一交睫,即见秦王廷美,坐着床侧,向他索命。他无法可施,只得延请羽流(即设法的道士),设醮诵经,上章禳谢。羽流问为何事?他又不便与说,开着眼想了一会,就从枕上跃起,索了纸笔,手书数语道:
“情关母子,弟及自出于人谋,计协臣民,子贤难违乎天意。乃凭幽祟,遽逞强阳,瞰臣血气之衰,肆彼魇呵之厉。信周祝霾魂于鸠诉,何普巫雪魄于雉经,倘合帝心,诛既不诬管蔡,幸原臣死,事堪永谢朱均。仰告穹苍,无任祈向!”
书就后,末署自己姓名,亲加密缄,令羽流向空焚祷。羽流即遵命持焚,火方及函,不意一阵狂风,吹入法坛,将封章刮起空中,疾飞而去。诸人不胜惊异。嗣有人过朱雀门,拾得一函,两旁似被火炙焦,中间尚是完固,拆开一瞧,乃是赵普祷告上天的表章,字迹依然存在,丝毫不曾毁去。且见他词句清新,情意斐舋,不由的爱不忍释,遂信口记诵;念到烂熟,传诸友人。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把这一篇祷告文,视作圣经贤传一般,大半耳熟能详。笔者笑曰:“这便是欲盖弥彰,无微不显呢!”试问天下:因果报应,饶过何人?
再说赵普因祷告无灵,病日加重,再解所宝双鱼犀带,遣亲吏甄潜,诣上清太平宫醮谢。道士姜道元,为普扶乩,乞求神语,但见觇笔写着道:“赵普系开国元勋,可奈冤累相牵,不能再避。”
姜又叩问道:“冤累为谁?”
乩笔又绘一巨牌,牌上乱书数字,多不可识,只牌末有一火字,姜不能解,转告甄潜,令返报普。普太息道:“此必是秦王廷美无疑。但渠与卢多逊勾结,事露逅祸,咎岂在我,不知他何故祟我呢?”
一闻火字,即知必是秦王,可见得贼胆心虚,尚说是于己无与么?言已,涕泪不止,是夕竟卒,年七十一。讣达殿廷,太宗很是震悼,语近臣道:“普事先帝,与朕故交,能断大事,向与朕尝有不足,尔等应亦深知,但自朕君临以来,他颇为朕效忠,好算得一个社稷臣,今闻溘逝,殊为可悲!”因辍朝五日,为出次发哀,赠尚书令,追封真定王,赐谥忠献。太宗亲撰神道碑铭,作八分书以为赐,并遣右谏议大夫范杲,摄鸿胪卿,护理丧事,赙绢布各五百匹,米面各五百石,葬日,有司设卤簿,鼓吹如仪。
可怜赵普一世聪明,到头来还是入魔而终,只因其独修儒家,而未沾半点释家学问也。后来历史学家研究赵普,称其“半部论语治天下”。笔者愚拙,不知褒奖,抑或笑话?遂翻阅赵普简史,得知:普少习吏事,寡学术,太祖尝劝以读书,乃手不释卷;及入居相位,每当退食余闲,辄阖户读书;次日临政,取决如流。及病殁,家人检点遗书,藏有一箧,启视箧中,并无异物,只有书籍两本。看官道是何书?乃是《论语》二十篇。诚可笑,亦可敬也。
普平时亦尝对太宗道:“臣有《论语》一部,半部佐太祖定天下,半部佐陛下致太平。”太宗亦很为嘉叹。又普善强谏,太祖尝怒扯奏牍,掷弃地上,普颜色不变,跪拾以归。越日,复补缀旧纸,复奏如初,卒得太祖感悟,如言施行。太宗信用佞臣弭德超,疏斥曹彬,普力为曹彬辨诬,挽回主意。德超窜锢,彬官如旧。惟廷美冤狱,实由普一人构成,时论以此轻普。普有子数人,承宗为羽林大将军,出知潭、郓二州,颇有政声,承煦为成州团练使。又有二女皆及筓,矢志不嫁,及送父归葬,自请为尼。太宗婉谕再三,终不能夺,乃赐长女名志愿,号智果大师,次女名志英,号智圆大师。两女遂自建家庵,奉佛终身。赵氏有此二女,智过乃父多矣。待到真宗咸平初年,复追封赵普为韩王。
话休絮烦。且说普罢相后,太宗用张齐贤、陈恕、王沔为参知政事,张逊、温仲舒、寇准为枢密副使。吕蒙正以宽简居相位,政事多决於王沔。沔聪察敏辩,善敷奏,有适时材用,吕蒙正尝倚以为重,但沔太苛刻,不以至诚待人,羣官谒见,必甘言以啗之,皆喜过望,既而进退非允,未免与同僚龃龉,人胥怨矣。尤其张齐贤、陈恕与沔最不和,互相疑忌。
太宗只得罢王沔、陈恕官,并及蒙正,即任李昉、张齐贤为同平章事,贾黄中、李沆为参知政事。嗣又用吕端参政。未几又罢张齐贤,仍用吕蒙正。
吕蒙正,河南人。父名龟图,曾任起居郎,平素多内宠,与妻刘氏不睦,甚至出妻逐子。蒙正流栖古寺,尝被僧徒揶揄。寺中故例,每饭必敲钟,僧众以蒙正寄食,不欲与餐,已饭乃击钟,所以“饭后钟”三字,便是蒙正落魄的古典。至蒙正贵显,未尝报怨,反厚给寺僧。又迎父母就养,同堂异室,侍奉极诚。父母相继谢世,蒙正服阕,得入为参政。
有朝士指议道:“此子亦得参政么?”蒙正佯为不闻,从容趋过,同列不能平,欲究诘朝士姓名,蒙正遽摇手禁止道:“不必不必。若一知姓名,便终身不能忘,还是不知的好。”同列相率叹服。插此一段,以证其风。还有一段与胡旦的“过节”,先前以表,不再赘述。
及吕蒙正擢登相位,守正不阿。有僚属藏一古镜,拟献与蒙正,自言能照二百里。蒙正笑道:“我面不过楪子大,何用照二百里呢?”谐语有味。遂固辞不受。
其平居辄储一夹袋,无论大小官吏,进谒时必详问才学,书藏袋中,及朝廷用人,即从袋中取阅,按才奏荐,所以用无不宜。太宗每有志北伐,蒙正谏阻道:“隋、唐数十年中,四征辽碣,民不堪命,隋炀帝全军覆没,唐太宗自运土木攻城,终归无效。可见治国大要,总在内修政事。内政修明,远人自然来归,便足致安静了。”也是知本之论。太宗颔首称善。因此蒙正为相,不闻劳师。
至此,太宗朝政洗盘清洁。原先赵普一党独大势力,如今消靡,其残党或退隐,或重附新相;李昉一派虽没落一阵,又渐渐崛起,然而终是平平;新党一派热烈追随者,唯吕蒙正和寇准这两位新兴势力,正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时局新象覆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