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拱元年(988年)。降王李煜、刘鋹等,已早病殁,只故吴越王钱俶,及定难节度使李继捧,尚留京中。
端拱元年八月,适遇钱俶生辰,太宗赐宴便殿,是夕暴亡。恐是中毒。独李继捧在京无事,乃弟继迁,借契丹为护符,日肆侵扰。赵普以继捧留京无益,且恐泄漏机密,反致有损,不如令归镇夏州,招抚继迁。太宗同意,遂召继捧入见,赐名赵保忠,并厚加赏赉,遣往夏州,劝弟归诚。
九月,辽圣宗率师南下,包围涿州,涿州守将力战,城破投降。辽将萧勒德、萧达兰皆中流矢而负伤。萧勒德护辽圣宗北返,后闻宋军撤退,乃派耶律斜轸追击,大败宋军。十月,辽军破沙堆驿,以降军分置七指挥,号归圣军。奚王筹宁在益津大败宋军,耶律休哥进军长城口,大败定州守将李兴。辽军长驱直入,乘胜连克满城、祁州、新乐至唐河北。
十一月,唐河大战。太宗诏令守军坚壁清野,不得与战。定州监军袁继忠认为若不截击,辽军可长驱直入,令朝廷蒙侮,都部署李继隆认为将在外,君命可有所不受。于是,二人共同出兵拦敌,袁继忠优抚士兵,身先士卒,士气高昂,大败辽军,追击至曹河。
然而,继捧庸懦,安能制服狡弟?纵之使归,殊为失策。又隔数日,连接三次警报,一次是涿州失守,二次是祈州失守,三次是新乐失守。太宗先是大怒,再到惊惧,最后愁容满面,谓群臣道:“契丹不肯收兵,时扰河朔,看来只好大举北伐哩!”
赵普道:“时已隆冬,不便出师,但令边将坚壁清野,固守汛地,俟来春大举,亦尚未迟。”太宗踌躇未决。
遂诏文武百官各述备边策略。右正言直史馆王禹偁上书陈御戎十策。他认为应外任其人、内修其政。十策分别为:合兵势,重将权,行赏罚:恤边民,任贤臣,离间契丹诸部,以夏制辽,下哀痛之诏感励边民收复失地,裁汰冗官;慎选举;任用大臣;禁止游惰;劝民务农。
至端拱二年正月,契丹复进陷易州,乃再诏群臣上备边策,同知贡举张洎应诏陈言,略云:“中国御戎,惟恃险阻,今自飞狐以东,皆为契丹所有,既失地利,而河朔列壁,皆具城自固,莫可出战,此又分兵之过也。请于沿边建三大镇,各统十万之众,鼎峙而守,仍命亲王出临魏府以控其要,则契丹虽有精兵,岂敢越而南侵?制敌之方,尽于此矣,幸陛下垂察!”
是时同平章事宋琪,亦已罢免相职,还任刑部尚书,再迁吏部尚书。琪籍隶幽、蓟,素知边事,亦应诏陈词,洋洋灑灑,差不多有数千言,笔者录不胜录,但撮举大要云:“国家规画燕地,由雄霸路直进,陂淀坦平,贼来莫测,实属非便。若令大军会于易州,循孤山之北,漆水以西,倚山而行,援粮而进,涉涿水,并大房,抵桑乾河,出安祖寨,则东瞰燕城,才及一舍,此周德威收燕之路,下视孤垒,浃旬必克。山后八州,闻蓟门不守,必尽归降,势使然也。然兵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若精选使臣,不辱君命,通盟继好,弭战息民,此亦策之得也。臣每见国朝发兵,未至屯戍之所,已于两河诸郡,调民运粮,烦费苛扰,臣生居边土,习知其事,此后每逢调发,应各自赍糗粮,不劳馈运,俟大军既至,定议取舍,然后再图转饷,亦未为晚。愿加省览,采择施行! ”
正月,田锡上太宗《答诏论边事》。文载《咸平集》卷一,《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零。全文录入如下:
“臣伏覩今月十一日御札,宣示内外文武臣僚,以北鄙多虞,契丹为患,延伫良策,降谕徳音,询御侮之嘉谋,问安邉之逺畧,俾悉陈于异见,将择用其所言。臣之颛愚,岂足上副宸;臣之狂直,敢不罄尽鄙懐。倘敭纳可裨于事宜,则明圣不罪于狂瞽。臣每读史传,详观古来边徼用兵,乃是常事,朝廷设备自有常规,举其大畧而言之,不过训练师徒,选择将帅,广増蓄备,多置屯田,严其城池,明于斥堠,谨于烽火,利其甲兵,行间谍以离敌心,禁侵扰以怠敌意,待彼羸弱,因势取之,候其宾服,以徳绥之。此皆方策备陈,采择可用也。舍此则未见御边之术,用此则在知临事之宜。兵机则不可定谋,邉议则须依古制。今具条奏,惟陛下择而行之。
一、今之御边,无先于选将帅。既得将帅,请委任责成,不必降之以阵图,不须授之以方畧,自然因机设变,观衅制宜,以此无不成功,以是无不破敌。昔汉之西羌犯塞,攻城邑,杀长吏,赵充国年七十矣,上使丙吉问曰:“谁可为将?”充国对曰:“无逾老臣。”以是言之,则请令宰臣以下,各举堪为将帅者。又令宿旧武臣素有闻望者,亦令自举,然后陛下详择而用之。又赵充国既为将,宣帝遣问曰:“将军度羌虏如何?当用几人?”充国曰:“百闻不如一见,兵难隃度,臣愿驰至金城,图上方畧,然羌戎逆天背叛,灭亡不久,愿陛下以属老臣,勿以为忧。”以是言之,昔充国为老将,尚谓百闻不如一见,况今委任将帅,而每事欲从中降诏授以方畧,或赐与阵图,依从则有未合宜,専断则是违上旨,以此制胜,未见其长。伏乞速命宰臣,令举良将,及令素有闻望宿旧武臣自举其能,及举所知者也。
二、将帅行恩,信防士卒必丰财货,方得士心。昔赵奢为将,所得王之赏赐尽与军吏。又李牧为将军,市之租皆用飨士卒。魏尚守云中,其军市租尽以给士卒,出私飬钱享賔客军吏,是以匈奴不近云中之塞。今国家所命将帅,虽古今异宜,凡有给赐,今则谁敢效古,散家财赏士卒去吝啬,有几何人哉?若以年年供亿挽运,老师费财,曷若厚给将帅,使之赏用也。又闻近侯伯亦有防直三五十人,习骑射,为心腹,每出入阵敌,得以防直随身翼卫,主帅后来不敢飬置。昨来杨业陷阵,访闻亦是无自巳腹心从人防助捍御,以致为敌之所获。今虽时异事殊,然废置利害,亦须询访行之。
三、今之御边,以沿邉诸郡有勇智者命为刺史,委之自用方畧,警急利便,事讫方奏,使人人各尽其才术,此必为陛下各立殊勲,控制侵侮、昔后汉郭伋为渔阳太守时,匈奴数抄郡界,邉境苦之。伋乃整饬士马,设攻守之畧,匈奴畏惮不敢入塞,人得安业。在职五嵗,戸口増倍。又张堪为骑都尉,破匈奴于髙栁,拜渔阳太守,捕击奸猾,赏罸必信,人皆乐为用。匈奴以万骑入渔阳,堪乃率数千骑奔击,大破之,郡界以静。乃于狐奴开稲田八千余顷,劝人耕种,以致丰富,百姓歌之。视事八年,匈奴不敢犯塞。以此言之,则沿邉诸郡,请令择有智勇者为刺史,必副陛下之忧寄也。
四、四、今之御边,更在悦取军情。凡经拣退尚堪力役者,却与元夲料钱,其殁阵及守戍死亡兵士、所有在营老幼,宜矜悯优恤,或给赐,令各存活,勿使寒饥无所归向。又不可取充洒扫裁缝之隷。其次,揀中新招到军,虽稍有身手之材,未宜便令管辖旧人,须是经厯行阵、稍知军伍次第、微有劳効者,方令充节员,所贵巳下,亦各甘心,兼易为驱使。若曾有功劳,未得优赏者,即乞别作名目,优异酬赏。臣未知朝廷府库钱帛之大数,亦不知国家支费用度之众寡,若陛下省罢塔庙之费耗,回充军旅之赏给,则孰不革其怨心,孰不致其死力。若是破敌,必副陛下平戎之心也。
五、今之御边,亦宜别设条例,等第立赏。若得一堡垒或复一障亭与某官、与若干赏,赏不逾时,必诚必信。条例不烦,令军中晓会。此必有果敢智谋之士,副陛下之立赏也。
六、今之御边,又宜以重赏召募敢死之士,仍依古来选士之科,以取士卒,亦于军中择取应得选士之条目,令举其六七,更可详酌増损。且防兵书言之,取曾习韬钤者、有谋画者,又取能知敌情伪者,取能知山川险易径路迂直者,取强力过人能斩将搴旗者,又取徃复数百里不及暮至者,又取能破格舒钩或负数百斤行五十歩者,又取趫防若飞能逾堑垒出入无形堪窥觇者,各区别技能,置立部分,以副将帅之指使也。
七、今之御边,外则委任将帅,内则询谋宰臣,行一事必使宰臣知之,出一诏必令宰臣议之。臣闻前年出师向北,命曹彬以下欲取幽州,是侯利用、贺令图之辈悮惑圣聪,陈谋画策,而宰臣昉等不知。又去年招置义军,刺配军分三边,宰相普等亦不知之,岂有议边陲发师旅而宰相不与闻?若宰相非才,何不罢免?宰相可任,何不询谋?今宰相普三入中书,再出蕃镇,重望硕徳,元老大臣人所具瞻,事无不厯。乞陛下以军旅之事,机宻之谋,悉与筹量,尽其规画。此乃国体。君父至公,臣闻偏信生奸,独任成乱,侯利用、贺令图等既悮陛下机宜于前,无令似侯利用贺令图者复悮陛下机宜于后。伏乞陛下一一与宰相谋议,事事与宰臣商量,悔目前独断之明,用今后公共之理,则事无不允当,下无不尽忠,则大臣之间,足以副陛下忧勤之旨也。
八、今之御边,在乎辨邉上奏报之虚实,察左右防蔽之有无。奏失利则未必尽言,报大捷则不足深信。陛下未当信而先信,陛下本欲知而未知,如此何以料安危?如此何以防成败?安危成败之理,乞陛下详而察之。
九、今之御边,无先于用谍。兵书曰:“事莫宻于间,赏莫重于间。”北方自有诸国,未审陛下曾探得凡有几国否?几国与契丹为雠?若悉知之,可以用重赏行间谍。间谍若行,则其国自乱,其国自乱,则邉鄙自宁。昔李靖用间破突厥,心腹之人自离贰也。书在唐史,其事可知。今募能往絶域,鬭乱蕃部,使交相侵害,如汉之陈汤、传介子之流,则不劳师徒,自然归化。此可以缓陛下忧邉之心也。其余谨烽火,明斥堠,亦可以依古法为警备。《赵充国传》曰:“五星出东方,中国大利,蛮夷大败。太白出髙,用兵深入,敢战者吉。”虽天道逺而难知,然昭昭垂象纬者,为陛下言兵之利害也。
十、今之御边,凡召发兵士,或储般粮草,亦宜谨静,勿使喧烦。臣窃闻去年于戸税上折科马草,及官中和买,当买纳未足之间,即有使臣催督贫下戸妇女有行科校者。又闻汴河干浅,遂分南河水添注汴河,以待漕运。国家计度何在,而临时一至于此辇毂之下,岂无外国谍人。臣即不知见在军储支得几年,若是无九年之粮,实为无偹;若是无三年之粮实为窘急。若不窘急,则何以科校妇女而纳草,添注河水而待漕运也。
十一、今国家富有天下,精卒利兵,计有百万,然无将帅为陛下治兵。昔呉起为将,为士卒吮痈;霍去病为将,汉帝欲为治第,去病曰:“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窦婴为将,若得赐金千斤陈于庑下,军吏过者輙量取为用。未谕陛下以今之将帅如呉起、霍去病否?若以臣所见,则将帅必无其人。何以知之?将帅肯为士卒吮痈乎?若赐第宅肯不要乎?将帅非材即无威名,何以使契丹望风而惧?今有居显位食厚禄,为国之谋即不足,奉身之谋即有余,何以副陛下致太平之心,何以致陛下成清静之理?然以臣所见,凡小小公事,不劳陛下一一用心。若以社稷之大计,为子孙之逺图,则在乎举大畧,求将相,帝王之大体也。设如人欲理身,先理心,心无邪,则身自正。欲理外,先理内,内既理,则外自安。臣谓邉上动由朝廷动之,邉上静由朝廷静之。任贤相于内,则百职举而纪纲振。委良将于外,则四裔静而邉鄙安。臣之愚衷,备于此矣。已然之患,既陛下遍访直言,未然之虞,乞陛下常切留意。
十二、已上条奏,悉是国家已然之事,所以劳陛下谋及卿士,询于蒭荛,凡百臣僚,悉陈所见。然臣谓国家复有未然之事,得不为陛下言之,得不为陛下忧之?今敌主一姥而已,用黠猾为谋主,颇有轻中国之志。今春夏必渐退,秋冬必复来。制之御之,惟在前所筹数事而已。若将来敌人御之而不去,边境备之而未宁,加以契丹间谍于西蕃,汉家未断其右臂,即秦陇千里之外,瓜、沙、玉关之西,恐非国家之所有。万一兵歉相仍,冦盗多起,此时何以谋之?此时何以御之?圣人不能不灾,而能御灾。今陛下圣徳合天,国家无虞,万里晏然,居安思危之计,得不由未然之事而预防之?此亦御边之逺意也。
右臣备位掖垣,忝司诰命,祗奉睿旨,俾陈方畧。昧于时事,思虑不精,然于狂愚,庶或可采【端拱二年正月知制诰田锡上表】”
题下原署"朝奉郎,尚书兵部员外郎,知制诰,柱国,赐绯鱼袋田锡奉敕撰。",该是当时田锡所属全部官衔和官职。
太宗起初阅览时,见田锡提到不必自己授阵方图,有些不悦,然田锡奏表确实条条在理,点到实处,也不顾忌。后又见田锡提到自己独断失策处,眉头拧得更紧,心中暗骂:这田锡大胆,竟敢明言朕之不是。其实他心中也清楚,自己做皇帝,事必躬亲,好些决断刚愎自用。就如奏章所言,既然选定赵普为相,为何不将军事询问,调解,若不信任之,又何不罢相,另取贤能。其实田锡哪里知道,虽然太宗因金匮之盟书,而暂时重用赵普,打心眼里并不喜爱这人,因为当年陈桥兵变就是此人所策划,自己也亲自参与政变过程,对其心机和能耐,实心有余悸,所以凡机密事宜,他并不多与赵普交流,一来怕受其鼓惑影响,二来也怕其重掌政权后,过分参与军事,与以往太祖亲信老臣武将走得太近,再次搞出政变或不利于他统治的事来,这是刚刚登基才几年,自信立足为稳的太宗最大顾忌。然而,看到田锡奏章的末尾,已然明白这奏章是田锡发自肺腑,沉思熟虑所作,目的就为提醒他边事的紧要机关的处理,也就不为他几句过激言语的冒犯而懊恼。
读完奏章,太宗渐渐面露喜色,似有觉悟状。心下沉吟道:“这田锡果真是憨直之人!”实有欣赏之意。此奏正解当下燃眉之急,太宗览后大喜,赐作优答。
八月,战事稍闲。太宗遣田锡,取杭州释迦佛舍利塔置阙下。此塔前后腧八年,才工毕,巨丽精巧,光彩夺目。知制诰田锡上疏谏,有"众以为金碧荧煌,臣以为鳖膏零血"之语,上亦不怒。《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零,李焘注云:“锡此疏必可观,惜其不载于史,奏议亦无。”
此亦证太宗当时对田锡颇为爱戴。然,田锡受宠如此,必为人嫉妒。赵普亲信多次在言谈中,向赵普透露对田锡的不满,欲诟害之。唯赵普心知,田锡此人性格谈吐,迟早必要出事。故不答言,只作淡笑状。暗地留心观察,以待时机。果然不出两月,霉头触到太宗头上,赵普便借文字机关,又摆田锡一道,将其贬离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