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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虚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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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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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正人田锡传》连载

第一百一十八章 风雨孽情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句唐朝小诗圣杜牧的名句,如今看来,仍旧充满魅力。清明时节,不知为何,总是阴天或雨天的印象为多,许是黄梅之季多雨的缘故。而在洪雅,由于川地多山林拱卫,少阳多湿的天气为主,到了清明这天,更是雨摇天震,仿佛天工也能感受人间哀情,同忾生悲吧。     

   其实林远夕和艾娜娜早就盘算过几种可能,然而真正面对现实,仍不免心凉难受。

   他们一早就出发,包车到达田作义老人家,而从门房中走出的却是位捧着饭盆的陌生男人。陌生打量这对夫妻样的男女,用当地方言回答道:“那个老头子嘞,好像去年就走咧!”

  “走了?去哪儿了?”艾娜娜提出一个近乎白痴的提问,惹得当地人哭笑不得。

   “走咧!走咧就是死掉咧,你们是他啥子人咧?朋友?亲戚?”

  “那……那你怎么住在他的屋子?”艾娜娜许是伤心过度,又提出一个当地看来蠢到家的问题。

   “诶呦喂,我说这位幺妹子啊,我住这里,自然是房屋我买下子喽,难道政府还平白让我住不成?”当地人嘴里嚼着辣油味十足的鸡爪,就着米饭,乐呵地回答艾娜娜。看着这外地来的漂亮妹子,多搭几句话,也不嫌烦。倒是被屋里的婆娘发现端倪,不让多聊,赶紧拉扯进屋子,啪嗒一声关上门。犹自还从里面传出一声:“你个花心大萝卜,见到个漂亮妹子就调笑,这么大岁数,还要不要脸皮,你看女儿都笑你咧!”

   无奈,只得在到领居家打听。幸而,当年的老太还健在,似乎也认得林远夕,只是高低瞅瞅,总觉着变了样貌。也难怪,林远夕当年一身学生打扮,而今是西装大佬模样,怎还轻易辨认得。经过林远夕解释,老太终于想起来:“哦,是是,就是你。我认出来了。诶呀,老陈头啊,去年就走啦。政府给安葬的,估计应该在后山公墓吧。”

  是啊!老太印象中,田作义就是老陈头,而老陈头无儿无女,孑然一身,死后当然由政府出资,被葬在政府公墓。他的房产也没人继承,自然也收归政府,继而又被转卖他人。一切合情合理。然而,政府公墓又在哪里?田作义被葬在具体哪个位置?

   第一个问题当然好解决,政府公墓就是老太口中的后山公墓,向当地正赶着上坟的路人询问便知。等进入公墓,就面临第二个问题,两人打听了好些当地相亲,却根本没人对这位老人有丝毫印象,即便报出“陈作义”这个名字,也几乎每人知晓。幸而碰到有经验的人士,告知他们可以去墓林管理办公室打听下,于是他们又找到相关人士,最终终于在名单上找到“陈作义”三字,想来政府就是根据这个名字登基其档案和管理户籍的。然而,他本叫田作义,即便改名也不过是个人行为,没去派出所正式登基处理,政府又缘何将这名字录入档案,难道只是因为死前人们都叫他老陈头的缘故,以此证明此人就是姓“陈”?林远夕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并没那么多功夫让他去思考这种无谓的琐事,他只是想急着去看望下老人,与他最后一次谈谈心,仅此而已。

  清明,为何拍摄组会选择这个时间段来到了洪雅?林远夕大概自己都没想到,自己潜意识里已经感应到老人的命运。这果然预示着老人已不在人世。回想老人一生,在遭受如此悲惨命运摧残下,能够多挨一年,已是奇迹,然而在老人见到林远夕后,竟然又苦苦撑挨了九年,这的确是奇迹中的奇迹。只因林远夕当年应承老人,一定会完成《田锡传》,一定会再来看他,就因为老人希冀着这个念想,一直苦苦在门前守候了九年,期待着哪一天,那个年轻人会再次回到洪雅,给他带来足可瞑目的信息。然而,还是迟了。老人再也支撑不下去了。而林远夕心中,此刻却像在油锅里翻腾,他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早些回来,哪怕就早一年就好。然而,事到如今,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很多话,只能向九泉下的老人慢慢叙说。

   风雨是那样无情地泼洒,仿佛要把原本已经够凄惨的人间,浇得更凉更透。艾娜娜给林远夕撑着雨伞,在工作人员引导下来到老人的墓地。相对那些付钱买的私人墓地,老人的坟墓显得那样孤零零,就想被垃圾一般丢弃在杂草乱石铺盖的荒废山脚下,令林远夕愤慨和悲痛不已。然而,这种心绪很快被震惊所取代,因为这里竟还有一个人。

   他没撑伞,并不是没有雨伞,而是故意不撑。林远夕和艾娜娜惊呆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今天除了他们,还会有谁来祭拜田作义老人?一步一步靠近,并没有惊动这个人。雨声实在太大了,或者仿佛这个世界在他周围已经凝滞了,然而即便他并没回头,林远夕和艾娜娜也看清楚了。这个人正是张伯。

  等张伯回头看见林远夕和艾娜娜时,三对目光惊愕且困惑地交织在一起。

 

 

  

清明三天假期,今天正是第二天。家家户户都会去扫墓,说到底,扫墓本是司空见惯且平常的行为。但无论是张伯也好,还是林远夕夫妻俩也好,都不曾想到,他们竟然有共同的交集,那就是为老陈头扫墓。对张伯来说,老陈头是心头一根拔不掉的刺,之所以来扫墓,是因为痛心和忏悔,而对林远夕说来,田作义是自己家人的恩人,也是自己的恩人,而自己却是唯一一个可能将他嘱托的遗愿完成的人,今天携妻而来,就是为了告慰自己的恩人,述说迟到的遗憾,和预告成功的欣喜,也是为了老人在九泉下能含笑瞑目。然而,仿佛冥冥中,因果牵引着所有联系着的人,巧妙得安排种种难以预见结局的情景。仿佛一切都在小说中发生,是那样离奇而真实。

 

雨越下越大。暴雨疯狂洗刷着树上的残叶,路上的尘土,以及心中的悔恨。林远夕知道这个人,一定和田作义老人有某种联系,或许是不可思议的联系,他必须搞清楚。而张伯,诧异于一对外地夫妻怎地会与当地某老人发生联系,他也有所好奇。然而,对他而言,这种好奇远远不及林远夕的万一——一个仅仅是想知道,而另一个是必须知道。

 

两人默然无声跟随着张伯来到家中。陈老太一见淋成落汤鸡的老伴,心疼不已,然而又见后面跟随着林远夕夫妻俩,又觉无比诧异。也顾不得许多,赶紧先拿毛巾帮老伴简单清洗一番,又赶紧招待林远夕夫妻落座,想要询问发生何事,大家却都默然无声。最后老伴无力地挥挥手,示意她先离开一会,不明所以的陈老太当然不问清缘由不肯罢休,然而最终还是在张伯认真且坚决的目光下妥协了。

 

三人走进张伯的书房,开始了一场密谈。

 

林远夕很快将自己与田作义老人的渊源告知张伯,虽然表达急切,然而仅仅三言两语,已经将自己和老人的关系,以及报恩的来龙去脉,拍摄《田锡传》的缘由说明清楚。张伯听后吃惊不已,没曾想,当年这小伙原是为了报恩,而来到洪雅寻找恩人。心中欷歔叹惋,生出钦羡之色,然后忽然眼光又黯淡下去,他在思考什么,似乎令人揪心,却难以启齿。

 

“这么说,您也认识田老?”林远夕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答案。

 

“当然,我……我对不起他……”张伯双手捂脸,似难以承受这样浅显的问答。他的脸上分明是懊丧,悔恨,与无助,尽管他极力掩饰,泪水还是无情冲刷下他那张满布皱纹的脸。此时此刻,没人能了解他的心情,尤其在林远夕面前,一位老人的报恩者面前,他更是无地自容。冷静片刻,在林远夕焦急的追问下,他终于袒露了心声,将过去一段封存的记忆重新唤醒来。

 

“那些年,你们这辈人都没经历过,那是个相互伤害的年代。很多人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很多人不敢乱说话,不敢……大家都规规矩矩地,尤其是见了红卫兵……谁都很听话……偏偏这个人……”张伯的目光游离,思绪已回到那个动乱的年代,往事历历在目般,一幕幕呈现开来。

 

   他的哥哥,叫张勋。这个不爱学习,整日打架斗殴的坏孩子,却在文革时期当上了红卫兵,摇身一变,成为一名卫红先锋的革命者。“那天,一帮红卫兵刚闹玩事,就随其中一个到了自家开的酒馆,他请客做东,请兄弟们吃饭喝酒。我哥哥是当地“知名”的红卫兵,当然也被请去了,偏偏那天哥哥嫌我没事做,也便带我去“见见世面”。虽然那时我并不是红卫兵,也并不喜欢他们那种喊破喉咙,打打闹闹的“游戏”,但是那时候……毕竟是小孩子,遏制不住好奇心,还是容易稀里糊涂向往一些……于是我就随哥一块去了。席间,大家酒足饭饱的时候,请客的那个红卫兵忽然唉声叹气起来,大家不明所以,都问他怎么了。他说:“你们都看到了,本来我家酒店生意好好的,每天客人川流不息,从不间断。可就是是对面那家酒店开张后,这些月生意进账少了不少,一看,原来客人都跑对面去了。问了几个熟客,都说他家酒水比咱家好喝,而且好喝不止一点半点,于是乎客人都流失了去。你们说,这样下去,以后咱兄弟估计再难像今天这样痛饮了,估计咱家也快关门大吉了。诶……”有人起哄,有说要砸了他家酒店的,有说要灭了他人的,但起哄归起哄,人家毕竟本分的买卖人家,老老实实经营,也没犯错,红卫兵再牛,也不能无事生非不是。除非……我哥当时也不动声色,只是往对面那么一望,也不知他看见什么,就自个儿放声大笑起来。大家问他怎么回事,他神秘说道:“看见那对联没,‘高庙白酿暹罗造,田锡本草作义传’,哈哈,你们没看出点东西吗?”请客那人来了兴趣,追问我哥看出点啥。结果我哥就“点拨”了那么几句,就几句,结果笑得那人合不拢嘴。趁着酒性,这些个红卫兵们……不,也包括我……”

   张伯再也说不下去,他知道,哪怕他再掩饰,即便以不是红卫兵为借口,也不能洗刷自己对当年的无知行为的悔恨和内疚。而听到这里的林远夕,默然良久。书房里的空气中凝结着一种化不开的五味杂陈,艾娜娜作为局外人,也分明能感受到张伯心中无限的苦痛,与丈夫林远夕那种不可置信,乃至恍然若失的心情。

一个是老人的报恩者,因当年老人救助自己的亲人,而远赴异地寻亲并报恩的“好人”;一个是老人的仇人,虽然主犯是他的哥哥,但他也自是参与了事件,哪怕不是全过程,毕竟也已参与其中,无论在事件中,他扮演怎样一种角色,或者参与的“深浅”,出了多少“力”,他都不可能逃避从犯之名,也便沦为相对于老人或者林远夕而言的“坏人”。这两人,自因林远夕当年的洪雅之行,而成为朋友,这是多么讽刺的事。林远夕不敢相信,这就是因果业缘的安排。

 

 张伯的哥哥张勋,后来的命运,因为本性的缘故,在八十年代严打时期被枪毙了。而张伯在那次“楹联事件”后,幡然醒悟,等他复员回家后,找到了田作义老人,此时老人已改姓为陈,被乡亲称作“老陈头”或“疯老陈”。许是怕引起议论或不必要的麻烦,张伯选择私下里,并未公开的默默救助老人,不定期会去拜访老人,并给其生活上必须的帮助。林远夕当然不知,当年为何寻找田作义老人时,老人当夜未归,他正是因祭拜完田锡状元坟后,就近去张伯家过了一夜。而张伯一直对陈老太宣称,这位是他过去儿时的朋友,所以陈老太也一直以朋友之礼相待之,另一方面,其实连田作义本人也不知张伯真实身份,其实就是当年砸酒店时,夹杂其中的一个小毛孩,若他得知这小毛孩就是当年令他家毁人亡的始作俑者的弟弟,而张伯就是小毛孩本人,估量他怎么也不会接收张伯的救济。所以,张伯一直以政府扶援的名义,而进行私人帮助,以偿还良心上的孽债。

 

 

 林远夕当然是想选择原谅,但就私心上论,林远夕的情感一时还是抵触的。他的矛盾斗争由来已久,不仅仅对于张伯,就连自己的爷爷,当年不也对田作义老人犯下了无意的却又不可挽回的过失吗?如果当年不是爷爷随意回答田作义老人,说暹罗就是泰国,如果当时对联不是这么写,或者一切又会有所不同。某种意义上说,他林家也不过是田家的罪人,而他林远夕现在所作所为,与其说是报恩,不如说恕罪更为准确。既然如此,又如何去怨恨当初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的张伯呢?更何况,今天在老人坟前,他切切真真看清楚了,张伯那无比苦痛的悔恨和自责,那不是表演,而是真实的痛苦内心的炸裂和恕罪!或许,自己应该选择原谅吧!

 

 

沉默许久后,林远夕终于说话了:“知道田伯的心愿吗?他想要将自己的先祖田锡的故事,让世人都知道。这也是我这次来洪雅的目的。无论如何,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希望之后我们的合作一如既往,将完成拍摄《田锡传》的工作为己任,好吗?”说着,说着,林远夕眼中也闪出志士同仁的泪花。

 

张伯点点头,作为老兵,他的表达一向简约而坚定。而这次,他知道不需要任何言语,也不需要怂恿,既然《田锡传》是老人的遗愿,那就是他的志愿,矢志而不移。

 

“田作义老人一直说他是田锡的后裔,而今,你也看到他的墓地……我希望政府能还他一个清白,并且重修墓地,将之迁徙到状元坟!”林远夕突然态度决绝,提出一个近乎无理的要求,令张伯触不及防,一时蓦然。

 

“我的表达不够清楚吗?田作义老人姓田,而不是姓陈,他是田锡的后人!”林远夕声音不高,却用近乎嘶吼的语调。他不能忍受张伯到现在只是心中悔悟,而无法在行动上对老人做出弥补。

 

张伯也知道林远夕此时心情,为了和缓气氛,平心静气说道:“小林啊,你先别急。田老的事我后来也调查过,登基的户籍上,他确实是姓田。我也知道他过去一直对外宣传是田锡的后人,也正因这事……只不过,这个需要证明?你明白吗?另外,状元坟是政府为田锡特别修建的,是为纪念所用,并不是真坟。你还没去看过吧,看了你就知道了。就我所知,村里过去也确实寻访出几位田锡族人,都是有确切族谱的,死后都被安葬在政府特别规划的田锡后人专墓区。”

 

听张伯这么一解说,林远夕也意识到刚才有些冲动了,调整下心情,问道:“那好,即便如此,若能将之迁徙到田锡后人的专墓,也算我们为他做点贡献。你说证明一事,当年他应该有本被查抄的《曲本草》,不知道还有没档案记录?”

 

张伯叹口气,摇了摇头:“这个我知道,现在这本书就在本地的博物馆藏中。但是没用的。”

 

“为什么?”林远夕不罢休。

 

“听说《曲本草》有好几个副本,有明抄本,也有清抄本,都不算田锡真迹,又怎么证明田老是田锡的后人?”张伯还是耐心解释。

 

林远夕一时语塞,愣了片刻。回想老人当初只说《曲本草》在批斗他的时候,已被政府没收,却没交代竟是明清抄本。若不是真迹,家里藏有明间流传的草本,这又能证明什么?何况,高庙本是酿酒之乡,有人寻访到田锡的酿酒著作作为收藏或研用,本不是什么稀奇之事。而田作义老人也明确和自己说过,自己家中确实找不出家谱或族谱之类可供证明家世的东西,那就更别说是田锡祖上留下的族谱了。如此说来,既没有可供证明身份的物件,也没有与田锡关联的有力的物证,这样如何证明,田作义老人就是田锡的后人呢?林远夕又陷入了沉思。

 

 

告别张伯后,林远夕和艾娜娜一路无话,慢慢踱步回到了旅店,此刻已是夜里八九时。从窗台望下面的街道,一辆辆轿车的各色霓灯像飘带一样在林远夕眼前晃动,仿佛近在咫尺。只在工作时,少量抽烟的林远夕,在窗台伫立良久,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咳嗽。艾娜娜劝了几次就放弃了,她知道今天发生的事令丈夫太过震惊,而丈夫林远夕此刻的心情,如被八爪鱼的变化万千的爪足包裹,反反复复地被蹂躏。

 

林远夕想不出个所以然,他真得想不通。既然田作义老人能将祖辈口口相传的田锡故事告诉他,又如何不能证明自己是田锡的后人,难道有谁会去关心,不是自己先祖的生平故事,而将之口口相传于自己一代又一代子嗣,这与理不通啊!他是田锡的后裔,应该是,必须是,只是如何证明的问题!林远夕最终还是决绝地在心中下了定论。是的,这不是选择题,而只是一道证明题!这种想法的确将问题简易化了,然而,田作义老人花费一辈子都没解决的问题,只是将其信念式简化以后,就可以轻易解决了吗?这道证明题,又该如何去证明呢?

 

林远夕想起了一个人,田锡专家王光宏,或许这个人能够帮他找到蛛丝马迹,或者引导他找到那个突破口。这个突破口,也许很近,也许很远,但是无论怎样,林远夕只知道,只有他去寻找了,谜题的出口才会显现,而不去寻找,谜题将永远是谜题——他只是永远在迷宫中打转的报恩者而已。

 

当晚,他做了一个梦,关于田锡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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