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洪雅已经下午两三点,一行人下榻事先预定的宾馆。放下行李后,林远夕马不停蹄随张伯到宣传部办公室去商谈之后几天的规划,同时提出一些具体工作的需求和安排。没有见到部长,只因其病休已有几个月,目前宣传部工作几乎全部由张伯负责。这样一来倒也省去不少麻烦,熟人好沟通么。
林远夕告诉张伯,说不定会在当地招些临时演员和群众演员,到时工作都需要宣传部来配合,张伯满口答应。很快,几杯茶的功夫,林远夕已经将所有任务都交代给张伯,这就是林远夕雷厉风行的作风。张伯等林远夕把所有工作交代好,就提出一个要求,想要看看《田锡传》剧本,却被林远夕一口回绝,有些尴尬。林远夕解释道:“剧本目前还不向外透露,连演员拿到的也只是部分副本。有些地方需要采风之后才能具体修订,所以总得说来,还是待改稿。”
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对于拍摄电影这种工作,剧本就是核心知识产权,如果在拍摄前被剧透或者泄露关键场景,演员等信息,都将不利于将来影片的宣传和推广。这当然是制片行业的潜规则,张伯不懂也情有可原。林远夕知道张伯本身对田锡很崇敬,毕竟是当地的历史名人,以及县里这几年重点宣传的对象,不过是想先睹为快而已。然而工作保密的需求,使得他也顾不得人情,最后私下给了张伯几份配角演员的演出脚本,就当卖个人情了。
临走时,林远夕对张伯说:“如果有可能,可向当地一些企业寻求广告赞助。当然,这部分赞助大部分用于拍摄,另外可划归部分,作为当地宣传工作的开支。”
张伯听后,乐得合不拢嘴。他当然知道对于拍摄队来说,无论片商资力是否雄厚,赞助费用是必不可少的额外补贴。而上头这次发放给宣传部开展配合工作的资金少得可怜,但要求却不会降低,如果这个大项目完不成或者最终闹得不愉快,责任都将由他承担。有了林远夕这句话他就放心了。他知道,凭着他这张老脸,当地几家酒业,茶业等知名企业的老总还是会卖他面子的,何况这种宣扬地方企业文化的机会,即便他不主动上门,只要待到摄影组消息放出去,他们自己也会找上门来。
第二天一早,天才放亮不久,宣传部副部长就叫上了宣传部原退休干部,当地知名的田锡研究专家王光宏,大力宣传当地旅游风景制片人王文君,以及当地文化博物馆馆长王仿生,省作协会员李成忠等人,带着林远夕的制片队伍,向着田锡少年求学的呵吒寺进发。很快,一行人上了九龙山的半山脚,一条蜿蜒而下的小溪,与并行向上的队伍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为了迎接众人,格外欢快地流淌演奏着。
“真感谢你们的到来啊。听张副部说起县里要拍摄《田锡传》,我真几夜没睡好,激动得了不得。听说,林导和张副部过去还认识?”等张伯大致介绍完自己带来的几位朋友,其中之一的王光宏再掩饰不了激动,握着林远夕的手一个劲摇晃。
“是啊,记得当年林导来咱们地方旅游时,还是个青涩的俊俏青年呢!”张伯抢过话头解释道,令林远夕有些不好意思。张伯倒没注意到,接着给林远夕介绍:“这位啊!是咱地方的田锡专家,还记得当年你临走时,我送你的《田锡故里忆田锡》就是他编写的,到时有啥子问题,请教他就成!”
林远夕想起当年,告别田作义老人后,归途时又回罗坝找到张伯,拜托他帮忙寻找些关于田锡的资料。当时张伯就是宣传部干部,于是送给林远夕好几本关于田锡的资料。问他为何要寻找田锡资料,林远夕却缄默不答,于是张伯也不多问。现在想来,豁然开朗,原来是为拍摄《田锡传》做准备呢?至于林远夕为何要拍关于田锡的影视,张伯却也不知就里。
“好啊,这次还真是感谢张伯呢,请来这么多专家,对于能否拍摄好田锡少年时期的故事,本来我也信心不足,这样一来就没问题啦!到时还有许多问题要请教王伯您呐!”林远夕袒露心扉道。
“哪里,哪里!”王光宏谦虚客套一番后,继续领路。大家在他带领下,沿着“火夹沟”边上的野草没膝的小径一路前行。偶尔下到沟底,踩着突出于水中的石块越过溪沟,又向上几十米,来到盘山堰。这是上世纪70年代中期“农业学大寨”时,用七年时间才建成的环山灌溉水堰。像一条纤细的腰带,缠绕在呵咤山腰。为安全起见,王光宏提议,大家老少搭配,两人一组相互关照着沿堰向南行进。又大约行了半公里,王光宏忽然指向前方的一座石坊说:“看!快到了,这匾上的字,据说就是宋太宗提写的。后来寺庙打仗时被破坏过几次,明朝重修时,后人按照太宗字体重新拓刻上去。”
众人向石坊看去,只见石坊高六七左右,有四根大柱,隔开三个门。石额横匾上分明镌刻着“科甲名山”是个大字。再走进看石坊上,果有石刻铭文“明正德己巳年……郭洋春,董维捐资筹建”字样。走过石门,回顾匾额,背面刻着“九龙云窟”四字。
风景制片人王文君解释道:“呵吒山在唐朝时,香火最为鼎盛,主要还是那时候大力发扬佛法么。唐明皇帝李隆基当时御览了呵吒山佛庙群,那香火盛况啊,真是,于是挥笔御书“天下第一山”五大字。后来到了宋朝,又因田锡在此寺启蒙读书,最后得了状元,太宗皇帝又御赐此山作“科甲名山”。被两朝皇帝赐名,试问哪做山还有这等福气?真是殊荣无上啊!大家看,前面就是呵吒寺了。”
艾娜娜笑道:“好啊!这次重游洪雅,既不花钱,还有免费旅游,真好呦!”
以为王制片会生气,恨得林远夕狠狠瞪了艾一眼。艾娜娜却不管不顾,仍然王制片以及几位当地专家唠嗑,问东问西,装作没事人一样,搞得林远夕也只能暗吞苦水,心中默默叹气。可他哪里知道,艾娜娜这样活泼的女子,即便再多几个,又怎么会惹人生气,大家乐得与她攀谈还来不及。眼见自己那么受欢迎,像是为了奚落林远夕,艾娜娜趁人不注意,又偷偷向林远夕做个鬼脸,活泼得脾性一如当年。
就这样,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笑笑呵呵走进寺院。许是“大队人马”吸引了人们注意,许多前来烧香的人都围着林远夕一行人指指点点,摄影组及演员们对这种场面自是见惯了的,见怪不怪了。可能有小和尚通报了寺院方丈,从正殿走出一个老和尚模样的人来。只见宣传部副部长张伯快步迎上,和老和尚交头接耳几句,老和尚热情出迎林远夕一行。
“来,我介绍下,这位是寺院方丈释果大师,这位是来咱洪雅拍摄田锡故事的林导。今天来呐,就想参观下田锡求学的旧馆等遗迹,还要劳烦大师引路,给我们导游一番呐!”张伯给大师和林远夕相互做了介绍。
释果大师微微点头浅笑,显得极有涵养。大家跟随方丈大师走过几个庙堂,来到后山。田锡旧馆,又被称为“田锡圣学馆”或田锡读书楼遗址,大约在寺院往南半公里的后山杉树林中。这倒让林远夕有些意外,他原先以为,田锡旧馆总该坐落在相对气派的寺院之中,然而眼见这四方雅石砌成的布满青苔的石室,似乎既不够宽敞,也不够明亮。许是建在山林间的缘故,高大的杉树从遮去了大部分阳光,使得石楼内显得有些昏暗。梁柱下的石坊正面,刻着历朝历代的文人雅士,以及地方官员的名讳,见证了历史的沧桑。地上倒卧的石柱上,依稀可以分辨镌刻字迹,写着:“皇明嘉靖四川嘉定州洪雅县中保乡徐村呵吒九龙池修建主持比丘净心月空募。”
释果大师解释道:“其实当年战乱时,田锡旧馆也被毁坏过,这根横地的梁柱就是证明,也是祭奠。明时,比丘净心和月空主持修复此馆。”
“对了,不是还有个洗墨池吗?在哪里,在哪里啊?”正在大家都安静听大师讲述田锡旧馆历史,怀着悼念和遐思之时,调皮的艾娜娜似乎对读书楼已失去兴趣,一心想要看看那个传说中被墨染后结生灵气的池塘。真是有失场合和检点,气得林远夕终于有些后悔带他这位孩子心犹重的夫人重游故地。不过,在众人眼中,这倒是林远夕的福分,能娶得这样一位漂亮且活泼的娇人儿,哪个不羡慕呢!
林太太艾娜娜对丈夫的脾性可谓了如指掌,知道他即便有时候会摆副臭脸给他看,但骨子里还是宠着自己的,所以当然“有恃无恐”。她撒娇状牵起林远夕胳膊,拉他快走,因憋气而迟疑一阵的林,还是架不住她的“媚笑,努嘴,鬼脸”等糖衣攻势,随着他走出田锡旧馆。此刻众人也已经到达洗墨池。
洗墨池位于田锡旧馆(即读书楼)东南约百米位置的一处山间凹地上,不大,差不多10平米不到样子,池壁皆由雅石堆成,池水边芳草萋萋,雅石上青苔沥沥。当大家都在注意洗墨池的池水是,林远夕的注意力却落到了堆砌池壁的石头块上。他的眼光确实比一般人特殊,一眼就看出这石块的材质与众不同。
文化博物馆馆长王仿生见林远夕眼光直愣愣落在石头上,笑道:“这石头挺漂亮不是?”
林远夕点点头,说道:“确实。刚才我们一路走来,我看寺院建筑,包括田锡旧馆的石料,应该都是这种吧?怎么说呢,看着挺舒服的。”其实林远夕对玉石颇有研究,虽然这石料并非玉类,但其材质的特殊性,一眼就吸引了林远夕。
馆长王仿生解释说:“哈哈,林导果然有眼光啊!这叫雅石,是咱地方特产。这雅石啊,主要由红砂岩构成,这种石材啊质地坚硬、耐高温、而且磨光细腻、抗折强度都好。它最大特色就是不单调!你看,这些石块虽然主红色,不过每块纹理都不一样吧,还有色彩,是不是也不同?有人说它色泽古朴,像木头,不像石头。你看是也不是?”
林远夕仔细再看壁石,果然是石非石,似木非木,色泽古朴,温馨典雅,不仅赞道:“真是上等的石材!”
“是啊,用这石头做成的座椅,远看真还以为是木头做的。这就叫返璞归真!也许它就是树木的化石也说不定啊!”王仿生见林导如此认真评价一块石头,不禁打趣笑将起来。
笑声引来张伯注意,赶紧拉两人来看池水,说道:“人家在看水,你们倒看石头。快看,这池水要变啦,变啦!” 就在这功夫,果然刚刚艾娜娜手里拿着的水舀子中的池水,逐渐由墨黑,变成墨绿,渐渐澄清起来,最终变成清澈透明的山泉水状,大家不禁啧啧称叹。艾娜娜更是手舞足蹈,开心得像个小女孩一样。
“有空的饮料瓶吗,赶紧盛些,这水可有灵气,拿回去喝了,保证学业有成,哈哈!”张伯像是推销山泉水的业务员,向摄影组的工作人员和演员们吆喝。人群中有人冒出一句:“您自个儿慢喝吧,我们早就毕业啦!”逗得大家又笑一阵。只见张伯赌气样,一口将水舀子里的水都喝光,边擦嘴角流出的水说道:“那就祝大家事业有成!”此刻人群里又响起一阵叫好声。本就是可以饮用的甘甜清冽的山泉水,怕真当这池水是白酒或含有某种有毒的液体吧,张伯哭笑不得。不过,见识了张伯饮用这会变色的“怪水”,大家也都壮起胆子纷纷捧水喝起来,都齐声说这水爽口宜人呢!
就在此时,忽听闻作家李成忠咏唱道:“千载灵泉水,田公洗墨池。清冽存风骨,冰结系情深。”大家先是为之一怔,随即拍手称赞。李成忠摇摇头,气象忧伤对众人说道:“这不是我的诗,是我朋友何大瑞写得。只不过,他刚刚去世了……”人们忽而又沉默下来。
没一会,人群中一人又咏唱起来:“载灵洗墨水,载情知己心。遗风正人志,生死何相悲。”大家正诧异间,转头看见林远夕走向作家李成忠,紧握他的手,即兴做了首诗,算是和咏。此中深情,或许唯有文人之间,才能感应相协。
背后有女演员窃窃私议:“呀!原来林导还会作诗呐!真是帅呆了!”艾娜娜气得一连又喝了好几“捧”水。而大师在一旁默默看着,微笑着的面容慈祥而安定。不想气氛过于凝素的林远夕,忽而又转身来到大师旁,打算岔开话题:“不是还有弹琴蛙么?怎么没见着呢?”
没料想,一向安定的大师这会真笑出声来,说道:“是是,有的,有的。不过,想听这声音呐,你得住在庙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听到了。”说完也不解释,任由林远夕自个儿去胡乱猜想。
艾娜娜不知又从哪里蹿出来,对傻愣愣的林远夕“骂”道:“真蠢!本来就是传说嘛!你还真信了!”
一旁大师听见,笑道:“诶,是真有,真有的。只是不常听见,偶尔雨季,或夜深时真有琴声一样的声音呢!不过,估计今天你们是听不见了。还是随我来,看看另一个田锡的传说吧。”
说完,引着众人继续向前走,不一会来到一处残垣断壁的寺庙。大师解释道:“这就是寿鹤庵,战乱时被毁了,至今也没修葺过,一直保持原样。”
艾娜娜接茬道:“都这么破烂了,干脆把这些碎砖破瓦,烂枝腐叶的杂草都清理干净,这样多难看啊!”
大师又笑:“诶,这可不行!别看这里是荒废了,不过还有件重要文物呢!你们看!”
大家随着大师目光转向一处岩壁。原来这庵是依山壁而建,毁坏了几面墙,这山壁却毁坏不了。而这山壁的岩石上,赫然刻着一匹骏马,虽历经千年,却仍然清晰可见。林远夕忽然想起当年田作义老人对自己讲述的田锡故事,印象中却是有这“石刻千里马”的典故。而当初老人说是文曲下凡会三尊法师后,所留世人的纪念。然而,传说并不可信。既然老人将田锡视作下到凡间而投胎的文曲星君,这石壁上千里马所刻着,自然是田锡,这样才说得通。当然,历史考证,这石壁上的千里马,也正是当年田锡用剑刻成。林远夕摸摸刻痕,估摸下深度,觉得不像是“刻意”刻成的,更准确说,应该是“一挥而就”。眼看着像极了一笔画的粗陋线条构成“天马”,林不禁感慨,这是怎样的一种豪情和气魄啊!
远方的霞光映照在石壁上,发出一种令人目眩的辉光。林远夕久久凝视,心怀往昔。很快,金色的夕阳散去,一行人下山,返回旅店。
临别时,张伯有些迟疑状询问林远夕:“那么,林导,明天我们要去哪里采风?”
林远夕似乎察觉了张伯的想法,微微一笑:“明天是清明节啊!难道您不需要去上坟吗?”
张伯为难一笑。他当然知道是清明节,他本也是要去上坟祭祖的,可这不是摄影组来了么,打乱了他原先的计划。虽然他也想请个假,可又向谁请呢,自己就是领导,放着任务不完成,难道还叫别人代劳不成。无论如何,总是《田锡传》摄影组的项目更为重要,私事也只能放在一边。对于明天不能陪同摄影组开展采风任务,而要去上坟的说法,到了嘴边,却怎么也提不出来。
林远夕看出张伯的为难,倒是有些乐了:“张伯呐,你吞吞吐吐什么呐?我都听不清。明儿,我有些私事要办,后天采风工作继续。您也休假个一天吧!”
没想到林导将自己的想法都看穿了,也干脆不客气答应了。他以为林是因为看出他的想法,而故意卖个人情,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却不知道,林明天确实有私事要办,而且是他等了十年后,最终验证一个重要结论,关乎他家人历史和老人清白的重要私事。而另一方面,张伯之所以为难,也是由于多年积隐的秘密,要向他的亡友,好好述说和忏悔一番。哪怕,即便已经九泉之下的他,并不会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