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三皇子!”张耆接连唤着出神凝目的韩王元休,然而毫无反应。
待到元休清醒听到呼声,已是舞止曲毕,见刘娥向看客们躬身一礼,退下后台,却仍回味那温婉可人的施礼时的笑容。而那笑容之后,元休分明看清那明眸似有意或无意朝他所在厢房一瞥。
“此女子果真人间极品!”王旦称赞道。这王旦先天相貌较丑,脸、鼻皆偏,喉部有突起,自小对形貌在意,略有自卑,对美有种与生俱来的渴求。况且时值二八,正当壮年,今日一见刘娥自然倾心膜拜。
而寇准与王旦同为太平兴国五年(980年)进士,十九岁中进士,算是极为年少的才俊,少年得志,春风得意。寇准才当官五年,时值二四,小王旦四岁,也是风流年纪,看到刘娥这般女子,哪有不爱之理,也附和道:“自古只闻听美人有四,而今却出个貌比西施,艺赛貂蝉的美人,却不知此女亦能义比王昭君,情堪杨玉环否?若果当如此,真是古往今来第一天仙美人也!”此言出于肺腑,挚诚无比。
只听这时胡旦朗声大笑:“看来,今日韩王请大家不是来看美人,而是看未来的国母啊!恭贺韩王觅得佳人!此番重阳光景,圆月照佳人,美酒趁诗文,韩王何不赏众人雅致,为刘美人,不,为刘贵妃赋一诗呢?”
张耆听得此言,真是大逆不道的妄语!当今圣上在世,怎能如此造次,拍马屁也不是这么拍得,刚想制止,没想到田锡已然发作:“胡监丞,你怎敢说此大话,真是狂言欺人,你可知这是陷韩王于不义!韩王身为三皇子,而今并未册封太子,按照古之历法,国之太子应由大皇子楚王继承,即便大皇子……后,还有二皇子陈王……”
胡旦本是趁着酒兴趁机巴结韩王元休,没想被田锡闹个没趣,心下火起,当仁不让道:“什么古之历法?田大人你可知当今时代更迭,古新交易,若真依历法,当今圣主太宗是何名分?”此言一出,胡旦后悔不迭,这状元郎虽持才傲物,却也懂得分寸,今日美酒赏佳人,神晕目醉,口吐狂言,若被人传到太宗耳里,焉有自己命在?说完这句,便瑟瑟不敢做声,偷眼看元休眼色。
其实在座诸官心里都有谱。太宗弑太祖继位,民间坊巷早已流传,路人皆知。虽“斧凿烛影”,却是真实宫廷人员的亲眼亲身的记录,不容置疑,明眼人即便难以猜想太祖死前一夜会见太宗的具体细幕,却也猜想一二,而今太宗继位才八,九年,坊间更有传言掷地有声,不容分辩说太祖就是被太宗下毒酒而毙,一时间闹得京城朝野人心惶惶,以至于为平息“谣言”,才有了之前赵普配合太宗导演“金匮之盟”的好戏,这是后话。
可当着这么多官员,更重要的是对着太宗儿子元休说此番话,真是在节骨眼上触了大大的霉头。这话不仅质疑了他老子当上皇帝的“合法身份”,等于还质疑,甚至间接否定了其将来做皇帝的“合法身份”,这让元休何其难堪,尽管他还未被册立太子。可幸而,众人皆知他是“大大咧咧”的顽儿脾性,胡旦也心怀侥幸,希望这娃儿不要较真怪责,面对啧啧摇头的诸位新官,还想趁着酒劲,劝诗文助兴。
没想到元休像丝毫没听出动静,看着正欲发话的田锡和呢喃昏醉的胡旦笑道:“田大人,胡大人不必争辩了。今日明月当空,夜景,人色皆无比醉人,休谈什么历法,国政,坏了雅兴!在座都是文采一流的国之栋梁,我看我就不献丑赋诗了,你们哪位能为刘娥姑娘作诗啊?”
“就是,就是,我看呐,状元和榜眼就是天生的敌友共命,不斗不快呐!哈哈,不如让状元郎和榜眼郎各作一首,也让我们见识两位风采,也可观摩学习啊!”王旦有意撮合事态,一旁寇准也随声附和。
“好,那样最好不过!我早听闻当年集英殿上两位雄辩国政,令吾父王大为赞叹,今日也可一睹二位之才。作得好诗,我必有赏!”
胡旦没想到一场危机被轻易化解,刚刚还冷汗直冒,一下子又变得傲气横秋。他清嘬几口茶水,眯眼望了下一言不发的田锡,还有意调侃。稍作酝酿便做诗一首七绝:“重阳月挂楼京彩,一舞嫦娥动九州。胡旦有缘临帝幸,他年田赋老无愁。”
“好诗!胡状元好文采!这刘娥配得月宫嫦娥,过去只闻“一轮明月照九州”,胡大人此明月诗后,便是“一舞嫦娥动九州”了。”张耆第一个夸赞。接着大伙也都夸赞起来。
王旦,寇准都听出诗文中胡旦巴结元休之意,虽然在座各位皆是太平年间得进士当官,换句话说都是太宗的“天子门生”,自然“临帝幸”可解释为蒙受天子恩荫,并无大碍,可换到此诗情景中,却还是有意将元休称帝,是预祝其册封太子,登基九龙之意,可对末句只作寻常解释,也是将来封赏田地,税赋,老来生活无忧无愁。胡旦直名入诗,也是仿李白《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是李白体的一大特色,豪迈自诩,慷慨标榜的典范。光看末两句又颇有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玩味。几人心说,人皆说胡旦此人狂,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可他们不知末句还藏着玄机,若要知晓,便更会觉得胡旦持才傲物,骄才欺人。
而这玄机只有田锡一人品味得来,那就是“愁”字的谐音。写绝句诗者都能会意,此诗乃平起首句不入韵,即2,4句末字押韵,押平声十一尤。而这“赋”字又是多意,可解赋税,亦可解诗赋文章,而胡旦在此诗中故意用了田字,当然别有用心,“田赋”便不止一意。而玄机还在“愁”字上。若说一般谢帝恩应用谦辞,譬如老来“酬”即可,可这胡旦偏要作这最不谦的老无“愁”,再分析“田赋”的别意即可知,若将两字替换,即老无“酬”或老来“愁”皆意指田锡将来文章越来越臭之意,实在可憎!
可田锡只是微微一笑,只觉胡旦如跳梁小丑,并无意与其争闹语辞机关。在众官催促下,略一斟酌,也做诗一首:“补缀霓裳月玉环,江山忧淡史难还。今朝美色浮华酒,却映香魂马嵬关。”
此诗意义浅显,言辞中肯,是将明月比杨玉环,望三皇子元休以史为鉴,勿要学唐玄宗李隆基“爱美人忘江山”,否则美人香消玉损,江山史乱惨淡。要说难度,此诗为仄起入韵,多加个韵调,自然更严谨工整。如果说,胡旦是直言将元休称帝,那田锡这以史为鉴的诗就含蓄太多,然而,玄宗自是一代皇帝,以皇帝警喻元休声色犬马皆为浮华,其间往往引蕴亡国祸端,这莫不是对将来帝王的谆谆教诲。田锡三十九岁中进士,历官七年,时值四六,其年岁或比张耆还大上一轮,是这桌宴席上第年长之人。待他念完诗文,看着眼前如他孩子般大小的皇子,心中感慨万千。正如同父子相谈世间道理,眼中寄寓殷切期待之情。
不论两位诗文功力谁高谁低,仅仅凭借诗歌所透主旨,一位是献媚而自夸,甚至语含调侃中伤,一位是以古喻今,劝诫皇子谨记历史教训,几位新官心下佩服田锡人品和气节,可也不敢轻易表态,发言权还是得韩王元休说了算。
元休沉吟片刻,又忽然露出孩童般笑靥:“好啊!张太师你瞧瞧,田拾遗和胡监丞果然才情饱溢!才不消一刻,刘娥从凡间女子成了仙女,这会又变回贵妃娘娘了。哈哈,有趣,有趣!”
“三皇子说得妙!下官看两位大人的诗都是绝妙,各有千秋,还请皇子不吝,皆予赏赐!”张太师此人最是察言观色,从来两面讨好,谁也不得罪。
“那是自然,待宴席后我自会赏赐。王旦和寇准,您两位不想也赋诗玩玩?张太师,你也做一首吧?”
王旦,寇准直知文采绝不如胡,田,便知趣婉辞拒绝。张太帅虽然也是进士出身,可担任太宗军屯指挥使多年,早荒废了经文,只是太宗对其早年才学印象颇深,新委其入韩王藩邸做个临时教官。此时陪读韩王元休,才发现元休虽然平日顽皮,读书却极为认真,自己花费老半年才拾起一半的“孔孟”,《大学》,早被三皇子熟记于心,每每问及相关,颇难应答,一不小心,还会被刁钻的小皇子抓住辫子,对应无法,颜面羞惭。被三皇子元休这么一问,当然也学王,寇二人,推退难就。
“元休皇子,今番天色不早,莫非此行陈王您就是来瞧一眼刘娥姑娘?”张耆岔开话题,话中有话,暗憋暗笑,样子谄媚继续道,“这刘娥可是台柱子,您要不点她入席,她可就要被别家大户点名喽!”
被张耆此话一激,元休差点从鼻子里嗤笑出来:“大户人家?这京城还有比我还大的大户人家吗?我倒看看,我不点刘娥,有谁敢抢在我前头!”
“话是这么说,可……可皇子您看……老板也不知道您身份啊!”张耆用眼镜示意下在座各位的服饰打扮,当然也包括元休的公子哥打扮。几位大人的打扮如同进京经商的富家员外打扮,而正中端坐的皇子元休,倒像是其中某位员外爷的大公子。
元休这时才发现这身衣服和自己身份是那么不符,而这却是自己刻意这么做得,不禁一笑,“也是,那好,你去叫老板,让刘娥上来。”其实他心中也即刻想见姑娘一面,却碍着脸面,不好意思开口,既然张耆如此怂恿,也就不摆架子了。
张耆下楼和罗老板打过招呼,元休在雅房楼上见两人窸窣什么,好一会,刘娥才陪着张耆上楼来。只见雅间珠帘被轻轻挑起,缓缓走进的人一身花影重叠,薄纱披肩,蔓袖轻挽——莫不是刚刚一舞倾人的刘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