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半年左右的起居舍人,田锡已完全适应,只是每每听闻朝堂百官谏奏,自己却默默记录,也不能随意插话表态,颇觉无味。尤其是他这种正直性格,每闻不公处,无论是太宗的决断,还是大臣所报奏章,心下懊恼万分,只是无从发泄,只待太宗难得询问时,才偶尔能答上几句,以此“寥表意见”。
最近,又因赵昌言,胡旦一党猖獗,屡屡借机攻击右相李昉,他心中暗暗筹备,想要给他们出其不意一击。正好,逮住这次冯伉举报李益的机会。
朝堂上,太宗问及李益之事,李昉奏道:“臣闻秦州长道县酒场官李益家在任上,利用职务之便,贪敛财物,资逾万贯,其僮仆数百,皆为流氓恶霸,为虎作伥,持强凌弱,欺压百姓。其为富不仁,交通朝贵,收买官吏,无恶不作。前几年已有奏章呈上,只因战事纷忙,陛下未及留心,只是小小惩戒之,已算是隆恩泽天,赦免其罪了。然而他却因此变本加厉,越发猖狂,百姓常怨声载道,击鼓鸣怨,案子却都被地方府衙镇压下来。今年观察推官冯伉去秦州检查,当场街市质问,这李益却不鄙怠钦差之命,竟遣众恶仆将冯伉从马上拖下,百般羞辱。冯伉两次上书申诉,均被秦州邸吏藏匿。无奈,以托市马译者,密携奏表入京,才得以呈报李益违法乱纪之事。李益此人目无法纪,羞辱钦差,乃罪大恶极是也。此等无法无纲之人,心中怎容得王法,以及陛下您啊!”
太宗闻之大怒。百官附和李昉,皆数落李益诸多不是,唯有赵昌言,胡旦一党默默无言。太宗遂问李昉道:“右相可知,这李益是谁举荐之?”
李昉也不迟疑,侧目望向赵昌言道:“若我没记错的话,正是兵部尚书,赵大人吧。”话是对着太宗讲,可面却向着赵昌言,似客气询问之意。
“赵尚书,可有此事?”太宗阴沉脸问道。
赵昌言也没太过惶恐,只是淡淡回答:“回陛下,确有此事。”
宋白趁机质问道:“赵大人,李益在地方无法无天,目无法纪,怕是上头有硬台子撑着,才敢如此狐假虎威,“为虎作伥”吧?”
“宋大人,你这话是何意?”
宋白一笑道:“没什么意思。只是赵大人举荐之人,必与汝通好,若其朝中有恶党撑腰,汝亦最易察觉,或可纠察彻底,将其党羽扫灭,以免……”
还不等宋白说完,赵昌言已然发怒,吼道:“宋大人之意,是说我给那恶司李益撑腰,是幕后主子喽?”
宋白也没被赵昌言怒气震慑,不依不饶说道:“我可没这般说辞,若赵大人一定要这么认为,那未免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吧!”
正此时,百官中发出一笑声,再看时,知制诰胡旦已走出列队,迎前一步道:“宋大人,这么说便是你的不对了。”
宋白没好气反问:“为何?”
胡旦不急不慢又道:“依宋大人之意,这举荐过李益的赵大人,便与李益私通交好,那作为他的座主李大人,又该如何算法呢?莫非丞相李昉大人就是宋大人口中,李益的靠山?或者,李益不过是丞相大人的‘伥鬼’不成?”
这番话出口,战火燃及丞相李昉,宋白一时无言以对。李昉亦没料想赵昌言竟然有这一招,怪不得先前有持无恐,可又不得不承认,那李益入仕时,正是自己做知贡举时节,说这李益是自己门生,却也天经地义,不得抵赖。结果由此,宋琪,赵昌言一派又开始转向攻击李昉,说他身为丞相多年,却不知秦州政局事务,出了偌大一个贪官恶隶都不晓得,也有翻出老账,说李昉多年前还为李益美言过云云。一时新旧两派在大殿上闹哄起来,婆说婆理,搞得太宗十分懊恼,又不得不耐下性子,看两党内斗。正这时,近旁一注记官终于再按捺不住,对太宗道:“下臣斗胆,进言几句,不知可否?”
太宗转头一看,正是田锡。本就打不定主意,也好听听这田锡如何说辞,便准许其发言。田锡进言道:“报陛下,臣记得先皇太祖执政期间,便已绝官吏门生一说,臣只知,天下门生皆为天子门生。如今制诰胡旦再提李益是李相的门生,不知何意?”
太宗点点头,继续听田锡说:“李益入仕时,谦恭韬讳,其性世人所不知,而入地方执政多年,恶贯满盈,其本性纤毫毕露。选官时是李相,而举荐者是赵大人,一先一后,试问谁应责其咎?”
太宗又点点头,继续再听田锡说下去:“举荐之事,自古都是国家任贤用能之大事,向来慎重。陛下日理万机于朝堂,而良臣贤能多在地方,或隐而不仕,或仕无用武,大材小用是也,所以必得官员举荐而所得贤能,加以甄别,方能用之无误。然甄别之功,非陛下一人之力所及,盖因举荐人之德行与眼光。故而,举荐得失,赏罚分明。若荐有所得,陛下应赏之,这样才能让更多贤能为君所用,而若荐有所失,也必须惩罚,这样才能让官员知道荐举之事的重要性,而不胡乱荐举,或任亲而荐,如此才能保证荐举的质量。若只赏而不罚,则荐无所用,若只罚而不赏,则用无所荐也。”
太宗听完田锡的话,频频点头,再看田锡时,目光中似大有欣赏之意。宋白和李昉本来对这赵昌言已无对策,见田锡在太宗面前这么一说,心下宽慰,知事已成也。因李昉本也牵连在这话题中,成了话题人物,所以也不好表态。李昉看眼宋白,宋白已明其意。
刚想说话,谁知一直讳默无声的宋琪发言了:“这李益却是罪大恶极,应该正法。再过三月,便是陛下的生辰大礼,若是将这恶司在京都刑市下宣告罪名,当众正法,必将大块人心,京城百姓亦称善圣上功德。只是时逢陛下大喜之日,若降罪或贬黜官臣,或为不美。如若赦免,其必感圣上恩德,尽心竭虑以辅助陛下……”
太宗何许聪明之人,知道宋琪是想保自己人,也不需宋琪多说,主意已定。即刻下令,将秦州李益押送回京,由御史台审理。至于赵昌言,仅仅给予警告,望其以后注意,赵昌言领恩。
待到诏书送到秦州,李益早已从朝中得到消息,藏匿起来。李益逃匿的事情传到太宗耳中,更怒,限期追捕。三月后,从河内富豪家将其拘捕,押送御史台审理,果然正赶上太宗生辰之前。于是到了九月,乾明节那天处斩,京城轰动。州人闻讯,大快人心,亦饮酒相庆。
起居舍人田锡献上《乾明节祝寿诗》。太宗览之,十分欣赏,谓宰相宋琪和李昉曰:“锡有文行,敢言,甚可赏也。因和以赐之。”遂依田锡诗韵脚和诗一首,又命宰相宣读后赐给田锡。得到太宗信任和赞赏的田锡,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常常不失时机,参与朝奏。因为他也不过分,不会无缘无故乱插言,而且总是在判断清形势后再行发言,所以其意见多被太宗采纳,颇得太宗赏识。尽管如此,田锡还是觉得不过瘾,在宋白,韩丕等知己前,常有“隔靴搔痒”的抱怨。
丙子月,田锡又请东封泰山。上《封禅书》,大意曰:“五代战乱不休,人如财虎,未曽想到还能见到太平盛世,故应推崇检玉之礼(检玉,指封禅,即以成功告天之礼。古封禅有金策,石函,玉检之封),以报答天意。”载与《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八。案上书请封禅之奏疏已佚。《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八:"锡好直言,上或时不能堪,锡从容奏日:'陛下日往月来,养成圣性。'上悦,益重焉。"
丁丑,太宗命锡守本官(即免去额外差遣的职务),知制诰。锡作《谢知制诰笏记》呈上。太宗又加锡为兵部员外郎。
半年时间内,田锡连升两级。宋白,李昉等亦来庆贺。眼看田锡仕途开始平顺,志得意满之际,一场汹涌的政治风暴正悄悄酝酿。待到他们察觉时,另一个更可怕的对手,一直觊觎着两岸火起,而从中得利的阴恶势力,又从荒芜的废墟中,渐渐浮上这永无宁静的政治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