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锡沉吟片刻,对王禹偁笑道:“元之所言极是,然,吾观天下诗词,文章皆有变与不变也!”
“何谓文之不变?”
“以白体为例,其乃我朝诗风普遍,正所谓宗法其源,乃曰自然,此汝视之正统也”
“何谓文之变?”
“然,老子曰‘名可名,非常名’。君子之文,当坦荡自在,情之所至,性致而发,文如其人,文如其行。然,人有千万,性执百端;阴阳捭阖,有正必有歧。元白一体不过某诗风名目,必有常态,亦有“变态”,有典型,亦有非典型者。汝观某诗明丽有余,浅近疏晓,然又谓具白体之形,识迁神展,岂非白体之变化而得?既形神未破,谓之白体有何不可?文章之理,如如天地生于道也,万物生于天地也。随其运用而得性,任其方圆而寓理,亦犹微风动水,了无定文;太虚浮云,莫有常态,则文章之有声气也,不亦宜哉?如此道理,元之可解否?”
“这……某不敢苟同!”王禹偁被田锡一番诘问,本以无言以对,可面对众人实在下不了台,硬着头皮强词夺理道:“田兄不知,老子亦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自然’?天地万物,方圆规矩。白即是白,黑即是黑,岂有墨中求素之理?”
田锡听完哈哈大笑,反问道:“墨中求素有何不可?”
胡旦眯起眼睛,问:“如何?”
田锡微笑起身,走到书案前,拿起毛笔在宣纸上画一圆圈,遂复座。田锡展开纸张给众人展示,在座诸位不解其意。
毕士安问道:“这是何意?”
田锡慢条斯理解释道:“黑白墨素,阴阳互根。无白无所谓黑,无黑也无所谓白。此纸为阳,墨为阴,阴阳相染,黑白即分。”
宋白乐得鼓起掌来,众人皆叹服。唯有王禹偁还不服气,认为诡辩,沉默不语,闷闷不乐。
田锡看出王元之还不甘心,便又继续阐理论证:“锡观乎天之常理,上炳万象,下覆群品,颢气旁魄,莫际其理,世亦靡骇其恢廓也。若卒然云出连山,风来邃谷,云与风会,雷与雨交,霹雳一飞,动植咸恐,此则天之变也。亦犹水之常性,澄则鉴物,流则有声,深则窟宅蛟龙,大则包纳河汉;若为惊潮,勃为高浪,其进如万蹄战马,其声若五月丰隆,驾于风,荡于空,突乎高岸,喷及大野,此则水之变也。天地如此,文章亦非如此?文以载物,载志,载道,诗文之理,盖莫于此。既然常与变,亦不过阴阳二态,合乎自然,故吾以为狂,艳之歌虽变,不害正理也。”
这番文学新论,简直惊为天论!在座诸位闻所未闻,除了宋白原本就了解田锡,其余几人都从此刻对田锡刮目相看,敬佩之情犹升。
“文以载道,文道并举”是田锡重要的文学思想。
将来,他在《贻陈季和书》中说:“夫人之有文,经纬大道,得其道,则持政于教化,失其道,则忘返于靡漫。孟柯荀卿,得大道者也,其文雅正,其理渊奥。厥后扬雄秉笔,乃撰《法言》;马卿同时,徒有丽藻。”并借对孟柯、荀卿、扬雄等人文章的评价来说明“道”是衡量文章好坏的一个标准。在肯定“道”的地位的同时,田锡也同样重视文采的重要性。
除了文有“常态”、“变态”和“艳歌不害正理”之外,他还在《答何士宗书》中写下这样的理想:“左属忠信之雍鞭,右执文章之鞭饵,以与韩、柳、元、白相周旋于中原。”在《贻宋小著书》中说:“悦我以文藻,荣我以道义也”。认为“文”的娱乐作用和“道”的教化功能犹如人的左右手,不能替代,缺一不可。为此他还做个形象的比喻:“美哉文之为用也。至化攸先,明乎焕然。比万汇流形于地,三辰垂象于穹天。藻火衮裳,礼之文也,始饰容而有烂。羽旄缀兆,乐之文也,将达节以相宣。”
这段话里“藻火衮裳”和“羽旄缀兆”是作为“礼”和“乐”的表现形式而存在的,也就是说,“文”是“道”的表现手段,“道”是“文”的表现内容,二者的关系是辩证统一,互相依存的。
而为了实现文学“道”的教化作用,田锡要求作家首先应提高自身的道德修养,即行“君子之行”。他认为有一部分文人有“君子之文”而无“君子之行”,比如唐代元稹、陆贽。他们的诗文诚然很好,但令人遗憾的是人品低下。还有一部分文人恰恰相反,有“君子之行”而无“君子之文”,象汉代申屠嘉、周勃等。二者比较起来,田锡认为“与其有文也,宁有行也”。自然,他用自己一生光明磊落的气节和刚直不阿的性格很好地诠释了这个思想。
然而,虽然肯定文学的教化功能,但田锡并不赞成违背个人意志和自然规律去迎合统治阶级教化需要的“意在言先”的做法。他说:“昔齐宣公志在驰骋,而淳于之荐客非贤,阖间之志在仇仇,而伍员之所言未当,非言未当也,其言非阖阎之志也,非客不肖也,其人非齐宣公之意也。故檄福者先意而后事,事无不合,希宠者见几以设谋,谋无不谐。”
田认为文学创作应该是有感而发,那些“先意而后事”和“见几以设谋”是违背了文学创作规律的。
诚然,笔者认为:田锡是位思想的巨人,不仅仅体现在他的诗观,可以说他的诗观直接受到其儒,释,道三观的影响,破空一切,无法而法。而这却是年轻时期的王禹偁还无法领悟的,即便到了晚年,王禹偁仍旧执拗于诗之形,神,虽然提出“夫文,传道而明心也”,思境却与白居易正好相反,这从王禹偁早年多作闲适诗,晚年多作讽喻诗,而白居易恰恰相反,便可看出,这恰是其官场失利后心境不平的怨愤抒发。
之后大家又闲聊一些话题。茶水饮毕,正当中午。几人叫了几碟小菜,水酒,干脆在田锡房中吃些酒饭。也不知胡旦天生嗜酒,还是心情不好,一个人竟喝了一大壶酒,一脸酒气问宋白:“世人皆说太宗多疑褊狭,刚愎自用,不知传言如实否?”
毕士安闻言沉下脸。宋白看看胡旦,也不知他此言何意,可念及他也是自己门生,既不阻止也没责怪,只说:“胡旦兄喝醉了!当今圣主太宗,文治武功,雄才伟略,且礼贤下士,知人善用,实一代明君!市井流言,切不可信!”
田锡送客下楼时还搀扶醉酒的胡旦,走出门口,胡旦昏沉醉眼,回顾门梁上对联“皇上茶楼难御客,街边百姓只闻香”,兀自癫笑,又囫囵冒出句没头没尾的话:“金銮殿上一朝喜,金榜题名趁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