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表,不知新作何诗,拿来让诸位一赏。”对自己的门生田锡,宋白口气也不假客气。当下胡旦气盛,他正要借这诗炫下门生的技艺,也让胡旦认识下这屋里才子并非他一人。
田锡应声“喏”,起身拿来新作诗文。众人一看,是首七绝。诗未题名,端正楷书写着四行文字:“云眠雪啸意虽高,争似金门待储袍,不必虹纶干二辖,明月为钩巨鳌。”
众人看罢,大为赞叹。此诗大气磅礴,借景喻志,以自然之景观,融于人情事理,表达田锡渴望夺冠入仕的豪情。胡旦原来对田锡并不以为然,见过此诗,深吸一气,方知才华,不敢小觑。
见众人叹服田锡诗作,宋白很满意,笑道:“众人皆知圣表是我门生,却不知其才堪配其能德,以为他去年的解元和今年贡士第二都是我暗箱运作,真作叫苦不迭。在座才子今日可见,其应试名次非人助亦应得乎?”
众人再赞,田锡谦推。
其实田锡做此诗并未完成,或者说,当时他只是想将其做诗而已。最后他将该诗做了长律的末尾,题为《酬陈处士咏雪歌》:“颍川处士情高古,闲卧烟霞向南浦。忘却简瓢陋巷贫,耽嗜琴书醉歌舞。昨日西风生凛冽,江天惨惨阴云结。云色苍黄千里同,晚来旋旋飞轻雪。寒条黏缀生梨花,梅飘絮荡相交加。危楼粉饰轩窗冷,横桥玉碾栏干斜。高人啸傲吟情动,醉拾江毫呵晓冻。狂才意度若元白,满笺灵怪如麟凤。因遣橘僮封寄余,门者称有陈君书。展开咏雪六十字,水晶盘中明月珠。字字累累可编贯,句句绵绵意不断。恨无瑛琼奉报酬,胜得美人锦绣段。君不闻吾皇在上致太平,地不藏珍天降灵。时闻刺吏奏河清,又报诸侯贺景星。君心幸有经纶术,休向江湖隐声迹。云眠雪啸意虽高,争似金銮侍赭袍。不必虹纶十二犗,明月为钩钩巨鳌。”意在劝说陈处士出仕。可见,田锡并不主张逃避尘世归隐山林的人生态度,他认为有才华不应该孤芳自赏,而应该出仕报效朝廷。
后来,当好友安凤仪要赴京赶考时,他亦作诗相赠说:“天子文明是何地,丹霄岐路莫生疑。”他在《酬桐庐知县刁衎歌》中写道:“古人穷则善一身,达则惠泽如阳春。一邑生灵如受赐,何须兼济方为贵。金门吏隐能安身,何必弃官为逸人。”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儒家主张再次引申。
你道那陈处士是何人?说出来不信,他就是道家中鼎鼎大名的陈抟老祖。相传说有位渔夫打鱼时一网拉上来一个紫色的肉球,将其放在锅里煮,一声巨响,肉球炸裂,出来一个婴儿,这便是陈抟。据说陈抟活了118岁,是五代入北宋年间著名的老神仙。在田锡青年时游学长安,路经华山时,还有段诗酒奇缘,这是后话,以后再表。某种意义上说,他也是陈抟的学生之一。
原来今日晨起,一人房中寂寞。田锡莫名升起异样感觉,或是久违思乡之情泛滥,喝了几口酒,想起老神仙,于是做诗竟将自己渴望入仕的心情映射于此,也想尝试劝动老神仙出仕,可惜实在枉费心机。人家早已道心圆满,看破天地玄机,怎会再生红尘之心。
正当众人无言须臾,憋了半天的王禹偁终于开口道:“田锡兄此诗,亦为白体乎?”
田锡点头:“正是!”
“某不才,观田兄诗文,却有白体之形,却独增颜色,似素却艳,似浅则厚,并非典型白体!试观“储袍”,“虹纶”二词,若真白体,还要简朴些吧!”
此言一出,几人侧目。宋白见一无名晚生,竟言之灼灼质疑田锡诗文,自然不悦,可仔细想想王禹偁的评点,也恰中其地,于是刮目相看,静听高论。
田锡微微一笑:“或许吧!不知王兄有何指教?”
王禹偁年轻气盛,初生之犊不畏虎。滔滔大论一片,滚滚袭来:“吾闻白体诗,乃当代效前朝诗人微之,乐天之诗风,平易浅显,通脱畅达。而吾观田诗,明丽有余,浅近疏晓,形似而神展,另有生僻言辞用度,盖非百姓可一览而白,故吾谓田诗实称不上白体,不知在下所言切理乎?”
北宋诗文,如《蔡宽夫诗话》论曰:“沿袭五代之余,士大夫皆宗白乐天诗。”《宋史。薛居正传》曰薛居正“为文章慕白居易,尤浅近易晓”。欧阳修《六一诗话》中言陈从易“独以醇儒古学见称,其诗多类白乐天”。可见,宋初学习白体诗的诗人为多。包括在座各位,除了胡旦外,几乎都是以白体诗见长,更无须表当代文豪徐铉,李昉,李至,更以白体诗闻名于世。简言之,宋初大多官员或百姓都学习元白体,包括宋太宗和宋真宗也都是白体诗人。
为何白体有如此大之魅力?浅白易懂,深入民心是其最大的优势。想当年,李,杜二人诗名纵横天下,诗风却难以普及。李白诗豪放浪漫,赋予幻想,属于天性或天才的成分居重,难以模仿,而杜甫之诗,格律严谨,纵横恣肆,极尽变化又浑融流转,无迹可寻,其功力之深厚又非一般诗人可描摹学习,直到与李杜齐名的白居易出现,一下将诗的艺术“化繁为简”,脱胎换骨。
《新乐府序》中,白居易明确指出作诗的标准是:“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这里的“质而径”、“直而切”、“核而实”、“顺而肆”,分别强调了语言须质朴通俗,议论须直白显露,写事须绝假纯真,形式须流利畅达,所以一定程度上他的诗歌具有强烈歌谣色彩。也就是说,诗歌必须既写得真实可信,又浅显易懂,还便于入乐歌唱,才算达到了极致。传说,白居易为了让自己的诗歌通俗易懂,能让世人,哪怕文盲也能传唱,每次写完诗都要念给不识字的老奶奶听,能听懂的才算及格,于是这种“老妪能解”的标准使得他的诗歌妇孺皆知,无怪乎后人曰:“吾三岁小儿亦能懂。”如此接地气,平民化的诗体一出现,立刻受到当时士大夫,甚至普通百姓的追捧,可以说白居易将一种本来士大夫间流传的高雅艺术,锐变成老百姓皆可“沾手一试”的平民艺术,怎滴会不受欢迎呢?于是白居易时代,只要白一作新诗便被人争相传阅,抄录,一时间洛阳纸贵。后来他的诗歌流传入东亚诸国,也都为人民喜爱,尤其日本国,极崇乐天诗文,当时引入的白居易诗歌远比李杜诗要多得多,可谓“只知乐天,而不知李杜”,想见其影响力的深远。
在座各位几乎都是白体诗人,尤其后来成为宋初文坛盟主的王禹偁更是以白体为尊,尽管晚年其诗风逐渐转向杜体,不过为其载誉的名篇却皆白体无疑。这次坊间的无名对话,可谓两位宋初文坛巨匠的第一次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