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樊崇等人在洛阳住了几日,见刘玄迟迟没有封赏,心中不安,正计划要离开洛阳,小黄门带着谒者来传刘玄对众人的封赏,封樊崇等二十多人为列侯,要求就在洛阳安身,把家人接到洛阳同享荣华富贵。众人乍被封侯,心中欣喜,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只有樊崇与徐宣闷闷不乐。
众人还在欣喜。樊崇道:“我们千里来投,只得到一纸空文,让我们回去如何给家中弟兄们交待。”
扬音道:“不是封了咱们为列侯吗,要我们在这里享受荣华富贵,将来还可以传承子孙后代。”
徐宣叹道:“以樊大哥之功劳,难道不足以封王?即使不封王,也当封万户侯,搞什么列侯?这列侯封地在哪儿?没有封地,传承什么?不就是一纸空文吗?”
众人一下都明白过来,没有封地,也没有赏赐财物,算什么封赏啊?樊崇在赤眉军中地位崇高,怎么能和其他将领等同视之呢?轻视樊崇就等于是轻视赤眉军。众人早已不关心自己的封赏了,都对没有给樊崇足够的封赏感到愤愤不平。有人叫道:“咱们马上就走。”其实列侯是有封地的侯爵,只是更始政权创立不久,很多礼仪制度还没有建立起来,而且天下大多数地方还没有完全平定,至于封地也只能是一纸空文。
“凭咱们的实力,难道咱们自己还能弄不出块地吗?”
众人议论纷纷,准备离开洛阳,却见有人在屋外巡视。大家心中一惊,难道刘玄还想将大家禁闭起来?众人正在惊疑,就见有人送来酒肉饭菜,来人道:“皇上让我给各位送来好吃好喝的,请各位慢慢享用。”
众人心中不满,哪有心思吃喝,只想离开这里。刚想出门,突然走出来几名士兵,其中一人道:“各位将军,请大家不要外出,现在外面不安全,皇上让我们保护各位。”
大家见四周已安置不少士兵,便知道已经被监视起来了。众人面面相觑,一脸怒气,却不能发作。现在远离自己的大本营,由不得自己的脾气了。
樊崇悔恨交加,自己本是琅琊的贫民,当初因为不堪恶人欺压,带着几个人起事,后来有了几百人追随,便专干些劫富济贫铲奸锄恶的事。当时泰山郡守,欺男霸女,屠戮百姓,樊崇带着兄弟们连夜突入郡守府邸,杀死郡守,又将抢得的财物全部分给农民,那是何等的痛快!然后大家都跟着樊崇一起正式与官府作对。樊崇为人侠义,爱惜百姓,深得当地人的拥戴,人人敬服樊崇的胸襟与胆识。不久,山东海曲起义的吕母去世,她手下的一万多人都来投奔樊崇。后来,同乡人逢安和临沂人徐宣、谢禄、扬音率领了几万人起义,也来投奔樊崇。一时间,队伍蓬勃壮大,是何等气势!人人以朱涂眉,称为赤眉军。而后赤眉军在樊崇领导下大败新朝的景尚大军,又击败太师王匡与廉丹的几十万大军,还斩杀了老将廉丹,那是何等的威风!听说绿林军立了皇帝,杀死了王莽,自己便急急来投奔,好让天下早日太平,也让兄弟们早有归宿,谁料竟是这样的下场。
众人见樊崇皱眉不语,都怒气冲冲,一言不发。
樊崇看了看不远处的守兵,歉然地看看大家道:“都是我害了你们。”
众人道:“樊大哥怎么说这话,兄弟们跟着你,就是死也不会有一句怨言。”
樊崇笑道:“大丈夫哪有那么容易死呢。”
众人见樊崇神情轻松,也都心中释然。樊崇笑道:“有好吃好喝就先放开吃喝吧,后面的事再说。”有人便赶紧拿起一大块鸡腿,抢先递给樊崇。
有人道:“他们会不会在饭菜里做手脚。”
“量他们也不敢,吃吧。”樊崇拿过来就吃,大家也跟着吃起来。樊崇又对众人道:“权当我们到洛阳来玩玩,住这里就当休整了,大家平日也难得休整。”
众人都跟着笑起来,似乎完全忘了被监视的事。
一连数日,赤眉将领都暗暗寻找离开的机会。有赤眉军中的人来洛阳找到樊崇,说赤眉军人心不稳,不时有人离开。樊崇一听,心中着急,便在当晚,带领众人杀死院中监视的人,连夜离开了洛阳,直奔山东赤眉大本营。
刘玄发现樊崇等人离开,万分后悔,但事已至此,只得由他了。
12-2
自从刘縯去世,刘秀每日强颜欢笑,装着无忧无虑的样子,只怕引起刘玄等人的怀疑。但每当夜深人静,刘秀就忍不住会想起大哥,想他一生努力却落得如此凄惨的结局,自己不仅不能为他报仇,甚至连自己和刘家人的安危都难以保障,常常悲从中来,偷偷哭泣。这次听说朝廷要派人去河北招抚,虽然招抚工作要面对地方豪强和各色官吏,既艰难也凶险,但总比每日生活在恐惧和担心中好。刘秀知道刘赐与刘玄自幼亲近,私下特意向刘赐表示自己愿意去河北,请他为自己推荐。却不料刘玄听信朱鲔之言,犹豫着没有同意。
刘秀心知他们对自己放心不下,独自在院落中来回踱步,心中惴惴不安,却又无可奈何。深秋的阳光落在院落中,几丛菊花在阳光中灿烂的绽放,花丛下是枯黄的秋草和凋落的花瓣。想着自己终日困居于此,不知何日才能像那盛开的花朵,自由地舒展,刘秀心事重重,在园中来回踱步,无论如何都要争取离开这里,离开那些监视的眼睛,但如何离开却是一筹莫展。
刘秀呆呆地看着那些光影,忽见冯异进来。冯异走到刘秀身边,轻声道:“明公要多保重身体,不要悲伤过度。”
“我有什么悲伤的,你看那些花开得多好。”刘秀满面春风,笑呵呵地指着一簇簇花丛。
冯异认真地看着刘秀,“明公,我知道你每夜为大司徒悲伤,但悲伤有度,切不可伤了身体。”
“你瞎说!我几曾悲伤!”刘秀心中一震,惊诧地看着冯异。
冯异平静道:“我每日为你整理房间,看见你的泪痕,岂能不知你的悲伤。”
刘秀气得咬牙切齿,红着脸怒道:“你……你身为主薄,不安心做你的事,瞎猜测什么?”
冯异拜道:“明公,我冯异从追随之日起,便无时无刻不希望您能成就大业。只是担心您悲伤消沉,空负了一身才德。”
刘秀轻轻叹了一口气,上前扶起冯异,心中感慨万千却默然无语。
冯异道:“明公,以您的威德,一定能改变一切。虽然他们有负于您,但您不能负了您自己。”
刘秀见冯异一脸恳切,温言道:“公孙,切不可对他人讲起这些。”
“我冯异此生追随明公,唯恐不能报答您的恩德与信赖,怎会相负于您。”
刘秀渐渐平静下来,看着冯异一脸诚恳之色,心中感动,叹道:“我知你之心,只怕我负了你,让你的才能得不到施展。”
“我既然选择追随明公,就愿承担所有后果。如今就有大好的机会,只要明公能去河北招抚,一切就会是另一番天地。”
“我明白,”刘秀叹了一口气,“只怕很难,大司徒已给皇上推荐了,但皇上没有同意。”
“明公不用担心,此路不通,未尝没有别的路子,我们自会想出别的办法。”
刘秀疑惑地看着冯异。
冯异道:“如今的河北,群雄并起,各自拥兵自立,而且混战不断,朝廷派去的使者并没有改变局面,反而增加猜忌,愈加混乱。若河北不平,天下就无法平定,河北之重要,人人尽知。当今朝廷,能去完成此重任的,非明公绝无第二人。”
刘秀笑道:“公孙是高抬我了,纵然我能承当,他们又怎肯让我去呢?”
“刘玄虽是绿林军出身,又由绿林军所拥立,但他并不希望被他们控制。所以他内心里不愿派绿林军的人去,毕竟他是刘家宗室,他一定还会依赖宗室子弟。他知道你的能力,也希望你能为他去平定河北,但他又因为大司徒之事不敢放你出去。宗室子弟中除了明公还有谁有能力去招抚呢?所以他心中肯定很是矛盾。”
“他不愿放我,而绿林军的人又不想让我去,所以要离开洛阳怕是不易。”
“现在刘玄犹豫不决,是因为遭到绿林军的人反对。如果有其他既非绿林军又非宗室子弟的人出面力荐,恐怕就不一样了。”
刘秀眼前一亮。自从获取宛城,四方响应,来投军的豪杰和名士日渐增多,像将军赵萌、左丞相曹竟父子,都已深得刘玄信赖。如果他们能帮自己说话,那作用自然非同寻常,但自己一向与他们并无交情,现在去结交只怕反惹嫌疑。刘秀不禁又紧锁眉头,对冯异道:“我平日与刘玄身边的人交往不深。”
“交往不深没有关系,只要你有诚意就行。”
“如何能打动他们呢?”
冯异笑道:“诚心与厚礼是敲开人心最有力的武器。” 冯异生性不喜交际,但现在为了刘秀,什么困难都不再是障碍。
“赵将军这个人自视甚高,恐怕不好打交道。”刘秀与赵萌只有一面之交,赵萌长得高大孔武,自视不凡,对人总是一副颐指气使的傲慢态度,刘秀对他殊无好感,从未接近。
“他这个人,不过就是侥幸得志的小人,听说他那十万大军也是出卖兄弟据为己有的,现在又把女儿献给了刘玄。别看他人模狗样,位高权重,私底下没人服他,咱们就算要委曲求全,也不和这种人交往。曹丞相乃天下名士,他儿子曹尚书也算有点能力,刘玄虽然糊涂,但在真名士面前,还是敬重几分。”
“曹丞相为人正直端方,向来厌恶名利,对他示好只怕适得其反。”
“明公所虑周详,但父清子未必廉,我们可以投其所好,各个击破,曹丞相可以动以诚心,曹尚书可以动以重金,再有刘赐坚持力荐,就一定能成。否则一旦失去良机,便万难再有了。”
12-3
刘秀去拜访曹竟时,曹竟正处理完事务,准备回家。
对于刘秀的拜访,曹竟有点意外。曹竟生性淡漠名利,只是受刘玄邀请被委以重任,希望能为汉室复兴有所贡献。但刚刚进入洛阳的将领们还没有习惯接受衙署的公务,对担任左丞相的曹竟也不怎么理会,对新近颁布的各类政策和制度更是毫无兴趣,凡有事情,都直接找刘玄商议。
刘秀见曹竟面无表情,心觉不妙,只怕一场拜访会适得其反,但好不容易来单独拜访,也不能就此退缩。
曹竟未等刘秀寒暄完,就冷冷问道:“刘将军找我是有什么公事?”
刘秀笑道:“是公事……不是公事哪敢烦扰丞相。”
曹竟一听是公事,脸色顿时温和起来,马上拉过一把木椅请刘秀坐下,然后走到案几对面坐下。
刘秀看曹竟正襟危坐的样子,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便斜着身子看向摆放在案几上的几排卷宗,然后回正身对曹竟叹道:“丞相每日处理的事务繁多,真让人佩服啊,丞相可要多保重身体,后面需要丞相费心的地方还很多。”
曹竟叹了一口气,“如今天下未定,每日事务繁杂,我日日战战兢兢,唯恐自己的失职,影响汉室大业。”
刘秀跟着叹道:“兴国的事务,一般人也难以承担,我们都没法为丞相分忧。我今天来就是想请教丞相,如何能教导好下属,能为朝廷分担业务。自从进入洛阳以后,手下人开始贪图享乐,不思进取,让我不胜担心。我知道丞相在家教子有方,儿辈贤能,在外教导下属,堪为师表,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很多。”
说起孩子,曹竟脸色顿时舒展,虽然曹诩得以出任尚书多是仗着曹竟的名声,但父子能同居高位终究是令人自豪的事。至于教导下属,曹竟确是本性清廉,堪为榜样。
曹竟正直端方,寻常不爱听人恭维,但因刘秀的话听来在理,刘秀又一向贤能谦逊,所以曹竟对刘秀的恭维也甚觉受用。曹竟用手轻轻摩压着案几上一本未放平整的卷宗,淡淡一笑,“刘将军过奖了,我现在只能是做好自己的事,要说教导下属,我也是无所作为。”想到洛阳将军们的日常所为,曹竟又不禁蹙眉道:“如今天下还未定,很多人已经开始懈怠,只怕不是好事。”说完连连叹息。
刘秀道:“丞相也不必担心,虽然有人一时懈怠,也是因为长期疲于战事,需要休整一下。只要大家团结一心,内有像丞相这样的忠臣,外有像廷尉大将军那样的良将,纵天下有一时之纷乱也不足为忧。”
曹竟一直以忠臣自诩,在众将领中王常智勇双全而又谦恭有识。曹竟见刘秀知人,心中高兴,便道:“刘将军也是肱骨之臣,昆阳一战,正是汉室复兴所在。”
“丞相过奖了,王莽失道,天下人共击之。即使没有昆阳之战,也会有其它战事。我不过是恰逢其时,幸与各位将领得有天时地利而凭将士之勇力才取胜。”
曹竟点头赞许。
刘秀又道:“但要天下大定,还有赖群臣像丞相这样‘克勤于邦,克俭于家。’”
“克勤于邦,克俭于家”是《尚书》中记载大禹治水和居家时的事迹。
曹竟道:“刘将军果然才学不凡。”
刘秀笑道:“在真名士面前,哪敢说才学。我不过是读了几天《尚书》,要说才学,谁能与您丞相比啊。”
“像刘将军这样骑马能带兵打仗,下马能研读文章的真是不多。”
刘秀叹道:“无论马上马下都是为了能建立太平国家,如果不能为民所虑,打仗读书都没有意义。”
“将军所言极对,今天下纷争,无不为名利所为,难得有人还能为民所虑。”
“当初在太学学《尚书》时记得有文章讲‘以公灭私,民其允怀。’就是这个道理吧?”说完疑惑地看着曹竟。
曹竟微微一笑,突然起身,走到一个立柜旁,一边翻找东西一边道:“我这儿也又一本《尚书》。你能将所学记住真是不错,这正是《尚书·周官》里所讲。‘以公灭私,民其允怀’就是要用公正之心代替心中的私欲,以此去对待百姓,才能赢得百姓信任。这正是要我们位尊不骄、权重不奢,恭敬勤俭,才能得有四海升平。”
刘秀恍然大悟,频频点头。
曹竟翻出一本几欲破烂的《尚书》,放置桌上,刘秀赶忙起身,凑到跟前来。曹竟一边翻看,一边和刘秀对《尚书》上所载的很多治国治民之道探讨一番。彼此相谈甚欢,直至黄昏犹自兴致盎然。
刘秀见时候不早,便告辞道:“今日聆听丞相之言,真是胜读十年书。要不是怕耽误丞相之事,还想多请教。还望以后有机会多向丞相讨教,希望有朝一日做一个像丞相一样正直勤勉的大臣,为君分忧,为民解难。”
“以君之才,将来作治世大臣当不为过。”
“刘秀不敢奢望,每每想到天下还有很多地方尚未平定,就寝食难安。只愿有机会为国效力,早日天下太平。”
12-4
刘秀回到住处,冯异早已在房中等候。
曹诩果然为冯异的重金所动,愿意为刘秀美言,但对于曹竟究竟会如何,刘秀并无把握。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有人在外面大声喊道:“文叔可在?”
竟是来歙的声音,刘秀惊喜异常,忙迎出门去。
天色已晚,但在昏暗的光线中依然能看出来歙神采奕奕的样子。两人自长安一别,几年未见,没想到竟在洛阳相逢,都不胜欣喜。
刘秀将冯异和来歙相互介绍一番。冯异为两人掌上灯,便告退出去。
刘秀对来歙能长年游学长安又是诧异又是佩服。
来歙笑道:“这可没什么奇怪的,我当初在长安游学,四处游荡,又没有像你那样用功学习,所以长安有什么变化对我也没什么影响。”
“我哪里能和你相比,你不是穷究学理的人,是雄才大略做大事的人。”
来歙正色道:“要说雄才大略,伯升与你才配得上这几个字。”见刘秀眼圈发红,便也不往细说。来歙又道:“我想做一番事倒是真的,最开始想在长安找机会谋事,原本是在卫将军府做点事,后来听说你和伯升要起事了,我就从卫将军府出来,想在长安做点事来响应你们。”
“不会是想击杀王莽吧?”刘秀知道来歙想做事就一定是非同凡响。
来歙道:“不是击杀王莽,但也差不多。我是想带一支人马在宫中制造混乱,再乘乱看有没有机会击杀他,不料还未等到你们动手的消息,就听说宗卿师李守被抓,宛城李家举家被杀。我原以为你们会推迟,没想到你们竟举事了。我还未动手,就被新朝官吏发现。他们将我投入死牢,幸好被我宾客救了出来。”
如此惊心动魄的事在来歙口中说得那么轻巧。刘秀不禁暗暗佩服,叹道:“真是危险啊。”
“倒没有什么危险,只是一事无成,很是惭愧,不久听说……”来歙本来想说伯升遇害,顿了一下道:“你们在昆阳打败王邑王寻的军队,整个长安都震动了。”
刘秀呵呵一笑。
来歙又道:“我在长安秘密组织了一支人马,专杀新朝的恶吏,没多久,你们的兵马就杀到长安。我找到刘赐,就投奔他了。”
“好啊,有你的加入,汉室大军可是如虎添翼了。”
来歙淡然一笑,“我不过一个小小校尉,能添什么翼?”
来歙的言语中有种失落,刘秀心中很是惋惜。以来歙的才干与胆识,本该大有可为,但现在自己也是受制于人,也不好多说,只是笑道:“四海未定,天地广大,一切还早。”
“不过长安滥杀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刘秀轻轻点头,两人都不想评说更始朝廷的政策,来歙又问了问刘嘉的情况,刘嘉的家小在小长安之战中全部牺牲,攻破宛城后被封为兴德侯。刘嘉后来娶了来歙的妹妹,现在被刘玄拜为大将军。
两人闲聊一阵,相互叮嘱一番。来歙便告辞而去。
12-5
过了两日,还没有得到出使河北的消息,刘秀心觉不祥,想让冯异去打听,又怕引起刘玄的警觉,只得耐心等待。
晚上,刘秀辗转难眠,想起大哥胸怀天下却赍志而殁,不禁悲痛万分,自己这样卑微地活在别人的眼色之下,甘愿求一个凶险的职位尚不可得。刘秀越想越难过,又想到冯异、王霸、祭遵等人愿意追随自己,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让他们的能力得到施展,心中更觉烦闷。
半梦半醒之间,听见夜风轻轻吹打着窗棂,微凉的夜色中传来若有若无的虫鸣,偶尔还有残落的树枝掉在房顶,响起几声簌簌的声音。又是落叶时节了,刘秀轻轻叹息一声,默默想着心事,突然感觉房顶的响声并不是残落的树枝。刘秀一下清醒了,坐了起来,似乎听见了脚步之声,刘秀猛然一惊,睡意全无,悄悄起身,穿上衣服,拿起挂在床边的长剑,轻轻打开房门,正看见两个人影跑过对面的房顶。
刘秀赶忙奔出去,一见院内还有两人,吓了一跳,忙退后一步,拿起长剑护住自己。只听两人压低的声音道:“明公,是我们。”原来是冯异和王霸,两人早听到了房顶的声音,不敢走远,便在院中保护刘秀。
刘秀道:“走,去看看。”
三人跃上房顶,向着人影追去,前面两人一边奔跑一边厮打。
跑在前面的人武功不弱,但怎么也甩不掉后面紧紧追赶的人。刘秀认出了后面追赶的人竟是来歙,心中一动,难道有刺客刺杀自己?来歙保护了自己?
追赶间已经到了房舍边缘,只见两人跳下房去。刘秀三人也跟着跳下去,只见来歙一发力,几下便赶上前面那人,来歙猛然跃起,提剑向前刺去。那人回身就是一剑。刘秀心中一紧,却见来歙身形一闪,唰唰又是两剑,连连刺中。来歙将那人的长剑击落,那人头也不回,只顾逃命。来歙一跃而起,将那人踢倒在地,踩在脚下,用长剑抵在那人腭下。
三人忙赶过去。
来歙转头对刘秀道:“这贼子要刺杀你。”三人见地上那人脸上蒙着黑布。来歙剑尖一挑,将那人的黑布挑开,借着夜光看过去,却并不认识。来歙喝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一声冷笑,却并不答话。
来歙道:“你要不说,我立时就要了你的命。”
那人道:“说了也是死,不说也是死,你就杀了我吧,死在你手下,我心服口服。”
来歙见他死也不说,心中恼恨,作势便要一剑刺下去。
刘秀忙道:“算了,放了他吧。”
“放了只怕是祸害。”
刘秀道:“受人之利,忠人之事。既然宁死不说,想必也有他的苦衷,何必强人所难,枉杀义士。”
来歙生性落拓,喜欢义士,听刘秀这么一说,心中颇为赞同,喝道:“你走吧。”
那人向来歙一拜,“谢壮士不杀之恩。”又向刘秀拜道:“谢大人不杀,今日之事,实属无奈,其中详情,我既不知,也无以相告。从今往后,我若再有此心,便是猪狗不如,但请大人日后自己多保重。”说完再一拜,起身而去。
来歙叹道:“本来也是一条好汉,偏偏做这种事。”
王霸道:“真该给他点苦头,还怕他不说实情?”
刘秀道:“想必他也有家小要养,他不过是得人钱财,替人消灾。他没什么错,错就错在我偏偏就是人家要消的灾。”
几个人都笑了。
刘秀问来歙道:“表哥怎么会知道他要杀我?”
来歙道:“我本来也是不知。这两日刘玄找我询问长安的一些事,要我明日返回长安。我原是来与你辞行,正好看见这人在你附近鬼鬼祟祟,形迹可疑,就猜想不会是好事。又见他躲上房顶,我假装不知,找机会便隐藏起来,倒是没想到这小子竟一直躲到快半夜了。”
刘秀知道来歙性子急,居然能忍耐那么久,不禁笑道:“真是难为你了。”
来歙笑道:“我虽性急,但只要想做的事,就非要做到不可。”
“你这一身武艺胆略,不用于征伐天下真是可惜了。”
来歙道:“刘玄不是这样的主。”
来歙又道:“刘玄和很多将领想迁都长安,但朱鲔和曹竟极力反对,怕长安混乱,不利安定天下,都推荐安都洛阳。刘玄这两天正心中烦恼呢。”
“左右不过就是个都城,有什么烦恼?” 夜风吹过,凉气袭人,刘秀又道:“咱们回屋说话吧。”
来歙道:“我就不去了,我来找你也没别的事,就是道个别,在这说几句话就走了。都说长安城天下繁华,刘玄是一心想去长安享受。”
王霸道:“现在天下未定,就一心享受,恐怕不是好现象。”说完又突然道:“这人会不会是刘玄的安排。”
三人竟同时道:“不会。”
刘秀道:“他若铁了心要杀我,我早已经没有机会站在这里了,而且以他的为人当不会用这样的方式。”
来歙道:“嗯,刘玄不是这样的人,这两日说起长安的混乱,他心中也是不安。对于当初伯升之事,他还是心有愧疚,只是迫不得已。对于樊崇逃走,他倒是后悔当初没有杀了他们。他这个人,不是嗜杀之人,只是没有主见,一任他人专权,恐非长事。”
对于这点,刘秀也非常清楚,刘玄本性懦弱仁慈,只要不威胁到他的帝位和利益,以刘玄的性格,他是不会滥杀的。对于樊崇等人的离去,刘秀暗自庆幸,他断定赤眉军必然会成为刘玄统一天下最大的困难,鹿死谁手也未可知。放走樊崇,以刘玄目前的状况,恐怕已经失去了统一天下的机会了。
冯异道:“刘玄现在不能杀明公,是因为他现在还需要刘家宗室的力量抗衡绿林军的力量。他已经杀了大司徒,伤了很多宗室子弟的心,如果再害明公,他便会失去宗室子弟和天下人的心。他现在已经是皇帝,用不着非要杀明公,让所有人对他寒心。他反而是要公开地提拔使用明公才能显示他的君王气度。”
王霸怀疑道:“他真有那个气度?”
冯异笑道:“他要有那个气度,长安何以现在未定,樊崇也不会逃走了。明公平日言行谨慎,不与以前追随大司徒的人来往,他们抓不到任何把柄,所以就只能寻求这种下三滥手段来对付明公。”
刘秀对冯异的分析非常赞许,笑道:“你们现在跟着我就好比跟着一个待杀的囚徒,时时都有可能面临生死危机。”
冯异和王霸忙道:“宁可壮烈而死,也不愿碌碌而生。”
来歙见两人对刘秀如此忠义,心中很是欣慰,对刘秀道:“文叔,我就此告辞了,有他们相随,我也放心,你自己多保重。”
“我没事,你在外面多保重。”
来歙向三人一抱拳,转身而去。
刘秀看着来歙一脸坚毅之情转眼而过,那一瞬间真想对他说“你留下来吧”,但终究没有说出口,默默看着来歙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王霸问刘秀道:“明公可知道刺客是谁指使的?”
“知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呢?”
“知道是谁才好防范啊。”
刘秀一边往回走一边道:“今日是这个人,明日就是另一个人了。也许知道了反而会更危险,你知道其一,就很难去防其二,不知道反而会时时防范。”
冯异和王霸还没有应声。刘秀又道:“最好的防范就是让自己强大。人生中的压力和对手是我们最好的陪伴,因为有压力我们才能不断努力,因为有对手我们才能不断强大,压力和对手终究会让我们活出最好的自己。”
刘秀的话是说给冯异和王霸,也是说给自己,但刘秀深知,如果不能离开洛阳,再好的自己也难以避开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