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1
马援离世让梁松心含怨忿,而将士的哀痛让梁松更觉愤愤不平,他没想到马援会有如此威望,但现在已不是感叹的时候,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梁松召集将领们,对众人道:“我这次奉皇上之命,来调查此次出征失利的情况。虽然伏波将军为国捐躯了,但我们还是要实事求是地调查出失利的原因,给朝廷一个交待。”
刚刚还沉浸在悲痛中的将领们仿佛一下被人扼住了命门,紧张地看着当朝第一驸马。
梁松威严地扫视一圈,看得人心惊肉跳。
众人无声无息,只有山中持续不断的虫鸣回音在室内嗡嗡作响,间杂着士兵们痛哭的声音。
忽听梁松道:“我此前问过伏波将军,他说选择壶头山是集合了众位将军的意见。”
众人大吃一惊,相互惊愕一视,开始低声议论。
梁松又道:“伏波将军昔日对国家有功,而今刚刚去世,在下对伏波将军的去世深感悲痛,原本不应该着急调查,但身为朝廷命官,又受皇上之托,不敢不找到真相,以不负朝廷之望。”
众人见梁松一脸冷峻,心中害怕,但马援刚刚去世,又不忍怪罪马援。
梁松见众人不语,叹道:“我知道自古以来为将不易,成败只在一念之间。武威将军刘尚本有大功于国,朝廷正欲对其重加封赏,谁料他出师不利,终究功败垂成,实在让人惋惜。诸位都是为国出生入死的人,得有今日功名实属不易。我听说此次征伐路线是伏波将军亲自确定,与诸位无关……”
将军们听梁松亲口说出是马援亲定进军路线,脸上紧张顿去,心中释然,忙点头称是,而后又连连叹气。
梁松也跟着叹气,然后道:“皇上本来怜惜伏波将军年迈,不愿他出征,谁知他怕别人抢了头功,非要亲自带兵。他现在是解脱了,可把各位将军害苦了,唉,让我如何给朝廷汇报呢?”
众人见梁松愁眉苦脸,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感动,各自叹气。
有人道:“当初若是听从耿将军所言,何止于此啊。”
“是啊,这山高路险,不知为何非要选择这条路……”
“……”
人群中的抱怨,就想瘟疫一般,只要有人开启,就会迅速把阳光和美好通通扼杀,最后蔓延在众人心中的只有抱怨和仇恨。有人开始抱怨马援,原本对马援心存敬意的不敢再有敬意了,原本没有抱怨的开始生出抱怨,原本有抱怨的开始变得愤恨。
梁松听到都是对马援的抱怨,暗自欣喜。梁松又道:“早听说当初伏波将军出征交趾,得到过不少南方珍宝。不知他这次执意要从这险峻山中进军有何用意,难道还指望在这里得到宝物?”
“难怪他每日在山中勘察。”有人恍然大悟。
又有人接口道:“听说他善于分辨珍珠玛瑙,一眼便能看出产地,摸一下便知道其价值……”
“见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
梁松很满意,令使者一一记录下来。
梁松见马武沉思不语,忙问道:“听说捕虏将军常去马援府上,可曾见过那些南方珍宝?”
马武笑道:“我是个大老粗,在马将军府上见过各种东西,也分辨不了是什么。”
梁松在军中停留数日,搜集编纂了足够的证据和材料,而后满意地返回京城,留下南阳人宗均继续监军。
49-2
宗均新掌兵马,不敢大意,与众将领商议,“如今主帅新逝,大军远离京师,士气低落,我们已经无法作战。我想假借皇上之名发布命令招降敌人,你们意下如何?”
刚刚经历了马援之死和梁松的问讯,众人对假借君命无不噤若寒蝉,不敢应话。
宗均大声道:“各位究竟何意?”
众将唯唯诺诺,不肯表态。
“好!忠臣远在异地,无法面呈君王。现在事关国家安危,只能权且独断专行了,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宗均说得斩钉截铁。
众人拜伏在地,齐声道:“听凭将军安排。”
宗均任伏波司马代理沅陵县长官,让他带着假制的诏书进入叛军营中,传达朝廷的恩德和信义,自己率亲军紧随其后。
叛军将领得到诏书,开始各自打算。
有人杀死了首领,投降了宗均。
宗均未伤一兵一卒,轻松平定叛乱。
宗均回到洛阳,受刘秀重赏。
49-3
刘秀接到梁松的奏报,一说马援指挥失误,导致出征失利,将士无辜死伤,二说马援出征非为建功而是心有他念,三说马援当初南征交趾,搜罗了一车珍宝。梁松呈上收集的各种证据证言,又对刘秀道:“马援坚持要从壶头山行军,是因为壶头山中有贼人私藏的各种宝物。马援到了壶头山下,不是积极谋划进军,而是每日勘察藏宝之处,还令人凿开很多石室石洞。马援从不把珍宝上缴朝廷,也不赠与往来朋友,独独将财宝赐与手下将士,使手下将士感恩戴德,完全听命于他,臣在军中,亲见这些士兵只知有伏波将军,而不知有朝廷。”
刘秀大怒,派人追回马援的新息侯印绶,又派人调查马援的罪证。
马家顷刻坍塌。
曾经往来马援家的权贵,也向刘秀上书指证确实见过珍宝,有人曾向马援索要,被马援婉言拒绝。捕虏将军马武与於陵侯侯昱还向刘秀描述出那些珍宝的形状和样子,刘秀更加愤怒,没想到马援利用出征中饱私囊,欺骗朝廷,而且笼络军心,图有二志,真是罪不可赦。
刘秀从未想到手下人敢如此欺骗自己,即使当年庞萌背叛自己,也没有马援如此缜密的思虑,刘秀恨不能将马援屠灭九族。刘秀正自思虑,忽见太子刘庄进来,刘庄双眼含泪、脸色悲戚。
刘秀问道:“庄儿何事?”
“父皇,老师病重,只怕旦夕难保。儿臣想请父皇去看他一下,他传授儿臣知识已有五年,儿臣不愿他临终前怀有担忧和遗恨……”
刘秀在建武十九年立刘庄为太子时,见朝中大臣何汤知识渊博为人敦厚,便提拔他为虎贲中郎将,为刘庄讲授《尚书》,何汤向刘秀推荐自己的老师桓荣。
桓荣字春卿,沛郡龙亢人,曾经跟随九江人朱普学习《尚书》,因家境贫寒,靠给富户做佣人来养活自己。为了学习,桓荣十五年也不曾回家,后来朱普去世,桓荣到九江奔丧,为朱普负土成坟,并留在九江传授《尚书》。王莽败亡时,天下大乱,桓荣又带着经书和弟子们藏匿山中,继续讲经传授。
刘秀召求桓荣,赐钱十万,拜为议郎,让他教授太子。桓荣入朝时,已年过六十。刘秀常叹惜得之太晚,每每朝会结束,便令桓荣为公卿大臣们讲授经书。刘秀对桓荣的才华非常钦佩,适逢讲授《欧阳尚书》的博士空缺,便拜桓荣为博士。桓荣叩头辞让道:“臣经术浅薄,不如同门生郎中彭闳以及扬州从事皋弘。”于是,刘秀拜桓荣为博士,又拜彭闳和皋弘为议郎。
刘秀一向尊师重教,太子刘庄也深得其道,温良谦恭,明礼重义。刘秀一听桓荣病危,忙随刘庄去看望桓荣。
49-4
桓荣见到刘秀,起身欲拜。刘秀扶住桓荣道:“先生是我与太子的老师,执掌天下礼义,当不是先生拜见天子,而是天子拜先生。”
刘秀当即向桓荣拜以师生之礼。刘庄跪在桓荣床前伺候。刘秀令太中大夫赐桓荣家中以珍馐、帷、帐和奴婢,又对桓荣道:“先生为太子和公卿众臣传授知识,讲授礼义,再由他们传播四方,教化天下,这正是我的最大心愿,也是治理国家最需要的清明气象。先生功勋卓著,有什么愿望,希望我能满足你,让你不要再为家人担忧。”
桓荣道:“我不过是一介儒生,遇到圣明天子是最大的幸运。”桓荣抓住刘庄的手,想拉起刘庄。
刘庄跪在桓荣身前,含着热泪轻声道:“我愿跪着服侍先生,只愿先生贵体康复。”
桓荣爱怜地看着刘庄,好一阵说不出话来。刘庄谦恭好学,聪慧温厚,桓荣每日教授他诵习经书,对他的爱早已胜过自己的孩子,从今以后只怕再没有机会教授他学习了,也不能亲眼看到他君临天下了。桓荣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过了良久,桓荣缓过气来,对刘秀道:“陛下托付我辅导太子,臣已经尽力了。太子通明天下,当不负圣意,臣已经了无遗憾。”又转向刘庄道:“太子以后还当勤学自持,莫负天下人。”
刘庄哽咽道:“学生谨记先生教诲,当不负先生,不负天下人!”
49-5
刘秀从桓荣处出来,不禁想到马援,想起了当年自己从宣德殿出来,一眼就看见马援正从南门兴冲冲进来的情形,又想起来歙曾对自己说,马援雄才大略,忠心无二,平乱安邦,非他莫属……
刘秀走进宣德殿,抬眼就看见马援从交趾带回来的铜马。刘秀百感交集,马援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不管怎样,马援有功于国……而今他死了。
刘秀刚刚进殿,小黄门来报:“陛下,伏波将军的家人在南宫西门城楼下跪拜谢罪。”
刘秀叹息一声,温言道:“让他们去吧,朕不予追究。”
城楼下,马严和马夫人将自己和马援几个儿女用草索相连,跪在城楼下请罪。马严是马援的侄儿,在马家的后代中年纪稍长,为人侠义果敢。马严对叔父马援感情深厚,对马援之死深为痛惜,又为马家现在的处境深感不平。马援死后,马府上下惊惶失措,马严便赶到马府处理马援的后事。
马严见小黄门过来,远远喊道:“公公,草民马严向皇上请罪。”
小黄门轻声道:“马公子,皇上说你们无罪,你们回去吧。”
马严道:“既无罪过,朝廷为什么不安葬伏波将军?”
小黄门犹豫道:“这个……朝廷自有主张,马公子请回吧。”
“公公,我们只想知道朝廷是什么主张?”
小黄门见马严态度坚决,又素知马援的声名,但他并不知道朝廷究竟何意,不敢坚持,对马严诚恳道:“请容我回报皇上。”
“好,我们在这儿等您消息。”
小黄门匆匆去见刘秀。
刘秀听马援一家不肯离去,不禁心中恼恨,朝廷没有深究,你们还没完没了,难道还非要朕重新将新息侯授予马家才可?真是岂有此理!
刘秀拿出梁松的上疏,递给小黄门道:“拿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好好看看。”
小黄门拿着梁松的奏章匆匆赶到南宫门外,远远就见马援一家还跪在宫门外。盛夏的烈日把他们跪在地上的身影缩小成一团浓浓的黑影,偶有朝中大臣路过,莫不惊慌失措,装着视而不见,侧着身子,赶紧快步走过。
小黄门将奏章递给马严道:“皇上让你们看看,烈日太甚,你们早点回去吧。”
马严和马夫人看了,这才知道马援不仅是因为战事失利,而且被人诬陷私藏珍宝。马夫人不禁失声痛哭,几个儿女也跟着啼哭。
马严含泪对小黄门道:“公公,这是冤枉啊,让我们面见皇上,我们要为伏波将军洗刷冤情。”
小黄门见马家人情绪激动,哭声哀婉,又见烈日炎炎,直射在他们身上,尤其是几个女儿,跪在烈日下,泪流满脸,嘤嘤哭泣,像风雨中摇摇欲坠的花朵,不禁心生同情,但他无能为力,劝解马严道:“有什么事可以慢慢商量,终究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何苦让一家老小都在这里受苦,如果有什么闪失,岂不是得不偿失了。”
马严暗自叹息,只得带着一家老小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