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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秀夜读《河图会昌符》,读到“赤刘之九,会命岱宗。”不禁想起两年前张纯上疏封禅之事,在刘秀严令上疏之后,再也无人提及,但在刘秀心中,对封禅之事却是念念不忘。刘秀一方面心存渴望,渴望有生之年得有封禅这样的千古大典,另一方面又心存犹疑,担心自己的威德不足以相配封禅这样的千古幸事。
偃武修文以来,国家早已安定富足,但这无法让刘秀心满意足。虽然这两年各地报有不少祥瑞,如在洛阳城中突然出现醴泉,饮了泉水的人固疾皆愈,又有人报赤草生于水崖,还有不少郡国为刘秀呈献甘露。群臣也不断上书,认为这是中兴盛世之兆,建议史官详加记录,以传后世,刘秀没有同意。建武三十年和建武三十一年连续两年出现水灾和蝗灾让刘秀心中不安,封禅之心更加犹疑。
第二日,刘秀召见梁松,将自己夜晚读到关于“赤刘之九,会命岱宗”之语讲给梁松。
梁松忙拜道:“恭喜陛下,这正是上天要陛下封禅泰山的谶语啊。”
刘秀叹道:“封禅之事,当有千秋功业。朕之功德,愧于天下,只怕不足以封禅。”
“陛下之威德,在古今帝王中罕有。自三代以来,没有一个帝王能够像陛下这样,以一己之力平定四方群雄,征服数百万之师更是亘古未有。而陛下登基以来,国家安定,人民富足,将相和睦,正是从未有过的升平之治。陛下岂能不封禅?以让后世子孙有所铭记,使刘汉江山万古长存。”
梁松的话让刘秀心中一动。
梁松见刘秀脸有喜色却沉吟未定,已知他心意,又道:“陛下,秦始皇虽然一统天下,却荼毒百姓而遭致国家灭亡,他尚且以统一之功封禅泰山。后来孝武帝以击败匈奴壮大汉家威仪而封禅,他虽然功高天下,但国家疲敝,后妃受戮,太子遭难。他们有谁能和陛下相比,汉室中兴,仁德天下,友及邻邦。功业足以傲视古今,仁德足为表率千秋。陛下若不封禅,恐怕从今后,天下帝王再无封禅者。”
“朕唯恐耗资巨大。”
“陛下多虑了,这等千古盛事,自当盛大圆满,何况现在国库充盈,百姓富足。臣知道陛下担心但有耗费,又让百姓艰难,臣必不让此等盛事成为百姓负担,一定要成为普天同庆百姓欢喜的圆满盛事。
刘秀终于心动,任命梁松负责组织进行封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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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武三十二年(公元56年,该年的四月改年号为中元,为中元元年)正月二十八日,刘秀率领诸皇子、王公和参加封禅的大臣们从洛阳出发,一路向东。十天后,到达鲁郡的曲阜,刘秀在那里接见了宗室子弟和孔子后裔并向孔家赐赠酒肉,然后从曲阜向泰山进发。
二月二十二日清晨,斋戒十日的刘秀正式开始泰山封禅。所谓封禅,在泰山上筑土为坛以祭天,报天之功,是为封,在泰山下的小山上除地,报地之功,是为禅。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越过泰山之巅,太常官拿着火炬,庄严地站立在木柴架成的一座柴塔旁边,静候吉时。轻风吹动着火炬,把太常官面无表情的脸映照得神秘而生动,当山巅之光恰好落到柴塔上时,太常官把手中的火炬放置到木柴之上,木柴很快引燃。晨风吹动火苗,空气中响着火苗呼呼燃烧的声音,青烟随风飘荡,弥漫着柴火燃烧时的余香。太中大夫向泰山献上祭品,刘秀率领众人向泰山祭拜。
祭拜完毕,开始登山。中午时分,到达山上。刘秀更换衣服,然后随侍从来到祭坛。祭坛是由两块巨大的石坛构成,石坛方圆一丈有余。刘秀登上石坛,向天祭拜,然后尚书令向刘秀奉上玉牒,玉牒由玉石制成,上面刻着各种谶语。刘秀接过玉牒,小心地放入形如方盒的石检之中,尚书令奉上金泥,刘秀用金泥将石检封好。
刘秀捧着封好的石检,将石检置于石坛中,尚书令将石坛封盖好。刘秀走到石坛中央,仰望苍穹,向上跪拜,群臣齐向石坛跪拜,山呼万岁。
声音回荡在群山之间,震起了山中飞鸟。刘秀看见了远处长天辽阔,青山起伏,不禁想起了无数消逝的岁月和生命中的人来人去。
苍天辽阔,人世微茫。
这一生啊,击败了多少帝王将相?王莽、刘玄、王朗、刘永、李宪、彭宠、张步、庞萌、隗嚣、公孙述、卢芳……这一生啊,降服了多少乱军流民,新朝、绿林、铜马、赤眉、青犊、五校……这一生啊,相亲相爱多少深情未改,刘黄、刘元、刘縯、刘仲、刘伯姬、阴丽华、郭圣通……这一生啊,相依相赖多少手足情深,邓禹、冯异、耿弇、吴汉、寇恂、岑彭、朱祐……
午后的太阳,悬浮在高高的云天之上,万丈光芒洒在巍巍的群山之巅,它让天地生光,它使万物生长,它温暖如一,日夜交替,无偏无倚。刘秀看着辽阔的山川,看着伏拜的臣民,不禁心潮澎湃,天地浩荡,岁月悠长,波澜壮阔,人生跌宕,这一生啊,只愿仰首无愧于天地,俯身无愧于臣民……
刘秀突然从人群中看见了刘彊,他那瘦削的身子在人群中显得那么瘦小。刘秀似乎看见他眼中的敬仰和迷茫,穿过了众人的眼光,落成刘秀心中的酸楚,说什么天地浩荡,说什么俯仰无愧,一个温良如玉的孩子,却不能给他温情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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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泰山回来,刘秀让刘彊随自己一起返回京师,他为刘彊感到担心,大汉王朝的旧太子,曾经是自己心中优秀的接班人,竟然已经是萎靡不振病态怏怏。
阴丽华也发现了刘彊的变化,心中很是怜惜。他是自己最爱的人的长子,自己曾愿为他放弃皇后的尊贵,可如今他却变成了这般摸样。阴丽华无法安慰刘彊,只能在心中愿他安然无恙。
刘庄也看出了刘彊的变化,自己最尊敬的兄长,一直温良如故,却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风采。刘庄明白是什么改变了兄长的模样,刘庄也看出了刘秀和阴丽华的担忧,如果可以,他愿意为兄长放弃身上肩负的尊荣。
刘秀明白刘彊变化的根源,但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与决定,刘庄比刘彊更能承担将来天子的重任。刘彊敏感的心性注定了他无法承担大业,即使他们愿意换位,刘秀也不会同意。刘秀明白刘彊心中所忧,他要为他解开忧心的结。
刘秀叫来刘彊,“彊儿,你知道你自己的变化吗?”
刘彊一愣,看着刘秀关切的目光,犹疑道:“儿臣德行浅薄,封国太大,儿臣难以治理,恳求父皇能收回一些郡县。”
刘秀叹道:“哪里是封国太大,以你的德行与能力,多大的封国你治理不下?是你的心结不曾放下,你的身体已经远不如前了,你知道吗?”
刘彊笑道:“儿臣身体一直很好,父皇多虑了。”
“你不知道你瘦了多少吗?你不知道你的眼中已经没有了曾经的光彩?”
“儿臣只是前些日子受了点风寒……”
“是你心中有风寒!”
刘彊默然不语。刘秀严厉而慈爱的话让刘彊心中充满了温暖的感动,也让他充满了无奈的酸楚。刘彊明白,父皇还是那么疼爱自己,但自己永远回不到当初的刘彊了。
刘秀叹道:“当初我不愿意你辞掉太子之位,你坚持为之,我知道你心性善良,因为你母妃之事而不愿居太子之位,我也是怕你心中有了念想就无法再坦然如故,我才同意了你的请求,但你却始终不曾放下心中的忧虑。前几日,皇后和庄儿都来找过我,希望能让你健康快乐,哪怕让你重居太子之位,他也愿意。”
刘彊惊惶失措,跪地叩头道:“父皇,我当初辞掉太子位,是发自内心,从未有半分勉强。太子心性聪敏,贤良大气,远非我能相比,他一定会是一位英明君王。”
“彊儿。”刘秀拉起刘彊,怜惜地看着他,温言道:“既然你如此想,就当放开心中所有的忧虑,让自己快乐起来,何必拿得起,放不下。”
“儿臣没有放不下……”
“你母后心底善良,庄儿心性宽厚,纵然我百年之后,也绝不会出现手足相残的事。”
“儿臣知道,父皇不用为我担心,”刘彊看见刘秀眼角的皱纹,因为蹙眉而显得深重苍老,却还在宽慰自己,不禁又是感动又是羞惭。
刘彊猛然想起幼时的一个下午,依稀就如此时情景,自己去找父亲,要把母亲刚刚教会的诗书背诵给他,母亲就站在旁边看着自己给父亲背书,父亲也是这样慈爱地看着自己,偶尔还和母亲相视一笑。而今母亲已然长逝,父亲也垂垂老矣,那时那景,永生无复,只有留在心中的深爱温暖如故。刘彊不禁满含热泪,殷切地看着刘秀,“儿臣只愿父皇长命百岁。”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刘秀看着刘彊,似乎也想起了那时那景,不禁热泪盈眶,轻轻拍着刘彊的肩膀,父子相对泣泪,彼此之心,无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