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第二天,刘玄召见刘秀。
刘秀心中一惊,莫非昨晚刺客真与他有关,又一想,若与他有关,他断不会今日召见自己。
刘秀到达前殿时,却不见刘玄,诺大的殿堂空无一人。刘秀正自猜疑,忽听刘玄和几名侍者嬉笑的声音,刘玄远远看见刘秀,便对几名侍者道:“你们先回去,明天我们再好好比试一番。”
刘秀郑重地向刘玄跪拜。
刘玄一把扶起刘秀,神色亲切,嘻嘻笑道:“文叔,你可知北宫的翠芳苑?真是一个好玩处啊,那鸟兽竟也能通人性,真是怪哉啊!”
刘秀整修洛阳城时一心只想着赶紧为义军落实好安身立命的地方,哪里顾得上什么游玩之处。
刘玄不待刘秀回话,又道:“今日请你过来,只是闲聊,你我间就不必多礼,还愿你我如在舂陵一般。”
刘秀忙道:“陛下在我刘秀心中,始终是皇上。虽然常常感念幼时之欢娱,但那只是个人怀念之想,如今心中便只有君臣之义。”
刘玄叹道:“是不是做了君臣,便回不到以前了?”
“安定天下、光复祖业是大事,手足相亲、兄弟言欢是小事。是否能如从前不过是彼此的恩义之情和怀念之心,怀念之心固不可去,但君臣之义更不可改。”
“岂不是做了帝王反不如百姓快乐了。”
“陛下现在当以安定天下为大业,岂能只向往百姓之乐。”
刘玄嘿嘿一笑,“我就只喜欢百姓之乐。”
刘秀正色道:“人生自有天命,天命不可常有,大业不能固争。陛下天命如此,又哪是普通百姓之乐能比的。”
“文叔,那你的天命是什么呢?” 刘玄坐到一个长榻上,向刘秀招招手,想让他也坐到跟前来。
刘秀拉过一个短榻,坐到刘玄跟前,笑道:“我一向喜欢诗书。如果有一日天下太平了,我能闲居一处,在田林耕种之余诵读经书,便是人生之福了。”
“你倒还如从前的喜好。”
“人生喜好,自小养成后,怕是一辈子也改变不了。”
“是啊,我幼时就爱吃腊祭之日的熏肉,现在也一样爱吃,只是没有原来的好味道了。你还记得吗?有一年,我偷了一块熏肉,跟你和巨伯一起藏到山中分吃。”
“记得记得,陛下自幼仁爱,我们都相记在心。希望陛下能一直如此待民,我们刘汉江山便能长久如故了。”
刘玄叹了一口气,“如今天下未安,我的心也不安啊。”
“陛下心忧天下,正是天下人之幸。现在虽然一时之乱,但只要将士一心,终将会有天下太平。”
“文叔,你觉得以长安为都如何?”
刘秀忙道:“国之都城,是天下重地,我知之甚少,实在不敢妄言。当初高祖定都,也是征求众人的意见,陛下也不妨多听众人之见。”
“大家都各有主张,你有什么看法,不必拘泥,随意说说就是。”
“长安久为都城,有京都气概,只是不知如今的情势如何了?”
“我就是为此烦恼呢,好好一个长安城,天天杀戮。把大好的都城给破坏了,到时再去那做天子,还有什么气派。”
刘秀想起来歙说的定都之事,便缓缓道:“陛下贵为天子,当远离杀戮。如果非要臣建议,我倒觉得可先定都洛阳,等天下大势已定,再图长安,这样更稳妥。”
刘玄叹道:“这些绿林军的将士,习惯了杀戮,不干点烧杀抢掠反倒不习惯了。都说长安繁华,大家都急着想去长安。”长安的繁华早让刘玄神往不已。
“陛下光复刘氏江山是千秋之功,但却不能以杀戮来治理天下,否则天下百姓人人自危,国家便始终难以安定。陛下本是善良之君,切不可因为杀戮而影响美名。”
“还是文叔知我心。我不喜欢杀戮,只是这些人过惯了草寇生活,一时积习难改。”
“将军们常在生死场上拼杀,有点积习也是难免的,陛下也不必担心。只要大家忠心报国就好,陛下是要建万年的江山,而不是一时之荣华。”
“说得好,我想迁都长安,其实也有深意。”刘玄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刘秀见他得意洋洋,也不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刘玄道:“我是想趁这次迁都,将人员进行重新调整。使忠心报国之人得以重用,使刘家江山得以长存。”
刘秀赞叹道:“陛下真是英明,如此一来,陛下定能运筹四海于帷幄之中,平定天下于宫室之内。高祖创业,也不过如此。如果基于这样的宏伟构想,那定都长安倒不失为好主意。”
刘玄喜形于色,诚恳道:“文叔跟我一起去长安吧,正好为我谋划天下大事。”
刘秀一脸惊喜,起身拜道:“谢陛下信赖,我一定为陛下竭忠尽智,愿为陛下重兴刘汉江山赴汤蹈火。”
刘玄满心欢喜地扶起刘秀道:“好,只要文叔有此心,一定会有享不尽的功名与荣华。”
刘秀一脸向往之情,喜道:“当初到长安求学,未得功名,一直引以为耻,真不料还有机会再去长安。能在刘汉江山的土地上耕读传家便是我刘秀最大的荣华富贵了。”又问刘玄道:“陛下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我倒是希望越快越好,只是河北迟迟没有安定……” 刘玄连连叹气。
刘秀道:“陛下也不用着急,现在天下之乱重在长安与河北,长安不定,朝廷难安,河北不定,天下难安。只是这两个地方拖得时间越长统一天下就越难。臣愿马上出发,为陛下安定长安。陛下也当早日派人安定河北,否则长安没有根基,陛下也无法有安稳日子。”
刘玄点头道:“文叔说得很好,你且去准备,你先替我去安定……如何?”
“好,我回去马上准备,愿随时为陛下启程。”
12-7
刘玄送走刘秀,忙让人叫来朱鲔。
朱鲔见刘玄一脸欣喜,不知何事。刘玄喜形于色道:“大司马,你可真是看错武信侯了。”
原来这两日曹竟与曹诩都来劝刘玄要及早派人前往河北招抚,都极力推荐刘秀。说要得天下必先得河北,要得河北就必须有能力的人去招抚。刘秀既是宗室子弟,品行端庄,又有极强的能力,他去河北既能安定河北的刘氏王侯,也能降服各路变民。加之刘赐一再力荐,刘玄终于决定派刘秀前往。朱鲔始终反对,说刘秀本来就怕去长安,恨不得早日离开这里,让他去河北就等于放虎归山。刘玄今日叫来刘秀便是特意试探一番。
朱鲔一脸狐疑,“陛下,此话怎讲?”
“大司马一直担心武信侯心有大志,我今日试探他,他的志向不过是希望能耕读传家。”
朱鲔惊道:“说笑之言,陛下岂可相信,人心隔肚皮啊。”
“大司马之忠心,我是深知的,只是武信侯未见得就有二心。”
朱鲔叹道:“我朱鲔虽然不才,但想必不会看错刘秀。”
“偶尔看错也是正常,人心隔肚皮嘛,大司马何必介怀呢?”
朱鲔哭笑不得,自己确信刘秀绝非甘于平庸之人。别人看不出来刘秀也就罢了,却不知刘玄自幼与刘秀相熟,为何也偏偏看不出来。
刘玄道:“我与武信侯从小相知,他的喜好我岂会不知呢。大司马说他不愿去长安也是不对,我今日还特意问了他可否愿去长安,他喜形于色的样子,岂是装出来的。”
“几句戏言岂能当真。”
刘玄不悦道:“刘秀当年去长安就是为了求取功名,难道当初也是为了装给我看?而今听说能随我去长安获取功名,心中高兴还能有假?怎会是戏言?说到迁都之事,他也不主张去长安,和你的看法一样,难道你们都不是忠心?”
刘玄见朱鲔叹气不语,便又道:“我知道大司马对我的忠心,但在刘秀之事上,我自有分寸,我怎会让他欺骗了我,大司马不必担心。”
朱鲔追问道:“陛下还是想让刘秀去河北?”
刘玄缓缓点头道:“朝中除了他,还有谁可胜任?”
朱鲔跪地拜道:“臣朱鲔知道陛下宅心仁厚,不忍为铲除祸患而杀戮功臣,臣愿为陛下担当罪名,请允许我……”
“不要再想那些杀戮之事了。”刘玄对于杀戮已经厌烦。
朱鲔沉默不语,尔后再次叩头拜道:“如果陛下执意想用刘秀,就切不可让刘秀掌兵。”
“这个……朕心中有数。”
“只愿陛下之心能感动武信侯而终无祸患,只是刘縯为我们所杀,恐怕此事绝不会就此了结。如果刘秀得有自由,以他的能力,终有一天会兵戎相见。如果真有兵戎相见之日,就请让我朱鲔为陛下承担杀身之祸。”朱鲔一脸悲怆,既像是说给刘玄,又像是说给自己。
刘玄看着朱鲔一脸诚恳,心中感动,扶起朱鲔,良久不语。
忽见李轶急急进来,远远道:“陛下!”
刘玄和朱鲔见李轶神色紧张,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忙问道:“五威将军如此慌张,发生什么事?”
李轶道:“陛下已经同意刘秀去河北招抚啦?”
刘玄默然不语。
李轶道:“陛下不可同意他去河北。”
刘玄道:“容我再想想。”
李轶道:“刘秀都已经在收拾行装,陛下还想什么?”
刘玄惊道:“你说什么?”
李轶道:“武信侯和手下人已经在收拾行装了,看情形马上就要出发了。”
刘玄大声道:“你可看清楚啦?”
“我着急来找陛下,岂敢戏言,难道陛下没有同意?”
“我虽然有心让他去,但并没有对他言明去河北。”
朱鲔失声道:“难道他想私自叛逃?”
李轶道:“难道想谋反?”
刘玄一拍桌子怒道:“大胆刘秀,把他给我抓来!”
朱鲔、李轶跳起来往外就走,自从害死刘縯,两人日夜不安,一直忌惮刘秀,知道刘秀能力过人,一旦得势,势必不会饶过自己。刘秀对他俩越是谦恭,他俩对刘秀越是嫉怕,一心想找机会除去刘秀,但刘玄始终不肯。现在刘玄终于同意,两人心中大喜,赶快去办。
两人刚走,刘玄心中忽起疑惑,刘秀方才还和自己谈笑甚欢,毫无做作之情,怎会突起叛逃之心,莫不是李轶陷害或是有误会?以李轶的为人,只怕是能做出这样的事。自己只听一面之词便草率决定,若错杀刘秀,自己如何面对刘家的宗室兄弟,自己已经杀了刘縯,如何能再杀刘秀。刘玄突然想起是自己让刘秀去作安定的准备,忙令人去追回朱鲔和李轶。
刚刚安排完,便听人来报:“武信侯觐见。”
刘玄大吃一惊,忙请刘秀进来。
刘秀已然是一副远行的打扮,远远向刘玄一拜道:“臣刘秀见过陛下。”
刘玄过来请起刘秀,问道:“文叔何事?”
刘秀道:“启禀陛下,臣已收拾停当,愿随时听候陛下安排,早日为陛下安定长安。”
刘玄大喜,心想差点误杀了刘秀,心中暗骂李轶,幸好还是自己聪明果断,否则岂不坏了大事。刘玄道:“不必着急。”
“天下不定,臣日夜难安。陛下心忧长安,我一刻也不愿耽误,希望能为陛下分担,为陛下早定天下,让百姓少受苦难。”其实刘玄今日召见,刘秀已明白刘玄的试探之意。长安已经集中了大量将领和军队,断不是招抚可定,刘玄一定是已经有意让自己前往河北。刘秀回去后就令众人收拾,一旦刘玄开口,便立刻出发,但对刘玄却只说是为出使长安作好准备。
刘玄见刘秀言辞恳切,心中感动,忙道:“文叔能为我分忧,实在是令我感动。”
“这是做臣子应该尽忠的事,为光复我们刘汉江山,我刘秀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刘玄心中感动,暗想还是宗室子弟才能有此心啊。
两人正说话,忽听黄门来报:“左丞相到。”
抬眼间就见曹竟走了进来。曹竟匆匆拜过刘玄便急急道:“陛下,大司马在城中用兵何事?”
刘玄不敢说实情,便道:“可能是在城中巡视。”
曹竟道:“陛下切不可纵容领兵之人随意在城中用兵,这可是京城大忌啊。”
听曹竟一说,刘玄心中一震,不禁升起一股寒意。这些将领统领着几十万大军,如有二心,自己何以能掌控京城。想当初以刘縯的英雄豪气在兵力面前也只能束手就擒,何况自己呢。
曹竟见刘秀也在此,便问刘玄道:“河北招抚之事,陛下可否确定?”
刘玄犹豫道:“朕正在考虑。”
“还有何考虑的?武信侯便是最好人选。”
刘秀忙道:“河北兵乱已久,臣才能微浅,恐怕不能胜任。”
刘玄见刘秀面有难色,似乎也畏惧河北局势混乱,心想刘秀若不能去,恐怕其他人就更难胜任了。又听曹竟道:“陛下欲定天下,当用能人,岂能听信左右而错失良机。”
刘玄定下心来,对刘秀道:“就请武信侯为朕出使河北,招抚四方。”
刘秀一脸惶恐,“刘秀唯恐才疏学浅辜负陛下之心。”
刘玄心意已决,朗声道:“武信侯不必推脱,以你的能力定可平定河北,只是此去艰难,请你多为朕分担。”
刘秀拜道:“难不足畏,命不足惜,臣只愿为陛下分忧解难,愿汉室江山早日太平。”
刘玄扶起刘秀道:“好,你既已收拾停当,即可启程。”
“既受君命,臣愿马上出发,为陛下早日平定。”
“好!”
刘玄当即下诏刘秀以代理大司马的名义持节前往河北招抚。
刘秀领命后,飞速赶回住处。随后率领冯异、王霸、铫期、祭遵、臧宫、朱浮等一百多人离开洛阳城。
12-8
刚刚出城,忽见一队人马从城里疾驰而来。刘秀大惊,以为是刘玄改变了主意,要将自己追回。众人都停下来,默默地看着疾驰而来的人马。
人马渐近,却是刘祉,刘秀悬着的心才安定下来。
刘祉远远道:“文叔,刚刚知道你要远去河北,此路艰险,特来相送。”原来刘祉刚刚听说刘秀要去河北招抚,又见城内有兵马活动,知道有人忌恨刘秀,心中不安,忙带了一队人马来追赶刘秀,要为他护送一程。
刘秀与刘祉自幼友善,情同手足,此时走在洛阳城中,却是相互别离,两人并马而行,默默无言。
忽然从人马后面跑出一骑,却是朱祐。朱佑在刘縯为大司徒时被拜为护军,刘縯死后,朱佑不再带兵。
朱祐道:“文叔,刚刚听说你要去河北,特来与你同行。”
刘秀笑道:“仲先,去河北可不是去太学讲学,你可想好了?”
朱祐哈哈一笑,“我去河北,正是要去给那些豪强变民讲学,让他们成为安顺良民。”
众人大笑。
送出数十里,天色渐晚。刘祉担心刘秀一路艰险,欲将一支兵马相送。刘秀笑道:“巨伯之情,我刘秀心领。此去之路,已非兵力所为,全凭天意。只愿天下早定,我们早日再相逢。”
两人互道珍重,挥泪而别。
天色黑定,刘秀也不敢停息,一心只想离开洛阳。刘秀一行赶到黄河边,连夜寻找舟楫艄公,乘着夜色渡过黄河。
渡过黄河,已是半夜时分。刘秀回望夜色茫茫,洛阳已在黄河之南,不禁心潮澎湃,独自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