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1
刘秀在鄗县登基时,赤眉军刚刚进抵华阴。
樊崇和赤眉军的渠师们听说长安已经烧杀抢掠了一个多月,大家一下迷茫了。如果长安城已经抢劫一空,大家还去那干什么?赤眉军从东向西行进了好几个月,辗转了上千里,原本是想到长安进攻绿林军再顺便发笔大财。一路而来,绿林军不堪一击,赤眉军的目的已经变成了到长安发笔大财再顺便攻打绿林军。但现在听说刘玄的朝廷已被自己的绿林军搅乱,他们自己搞的抢劫动乱已持续了一个多月了,听说就快把自己搞败亡了。
樊崇一时没有主意,便去请教队伍中的巫师。巫师是赤眉军在山东齐地活动时加入队伍的。当初樊崇打仗前总要找巫师占卜算卦,巫师见樊崇有胆识讲义气,便愿意一直跟随樊崇留在队伍中。
巫师对樊崇道:“大渠师,大军何去何从是大事,我们应当先祭祀一番才可测知。”
樊崇问道:“这里远离家乡,在这里祭祀谁?”
“我们从山东而来,当然应祭祀城阳王。”城阳王是刘章的封号,刘章是刘邦的孙子。刘邦逝世后,吕后专权,大封吕氏,致使刘汉宗室在皇权中的地位岌岌可危。刘章与太尉周勃等人密谋反击,在诛灭吕后家族中立下大功,被封为城阳王。封地在山东齐国故地,当地人感念刘章的功德,建庙宇以祭祀。
逄安道:“这里离山东那么远,祭祀有什么用?”
巫师道:“当年天下那么大,吕氏的权势遍及四海,也不能抵挡城阳王的威力。我们能够一路凯旋,正是城阳王的庇护。而今我们渐进高祖当年建立的京师,怎能不祭祀城阳王呢。”
逄安还要说话,樊崇道:“就听大师安排吧。”巫师一向算计准确,深得樊崇之心。而樊崇在赤眉军中一言九鼎,他一发话,无人再言。
巫师领着众人到一高地,令众人围成半圈向东而跪。巫师独自向前,仰天一拜,再向东跪拜,朗声道:“天地在上,城阳圣王,请您为子民显灵。”然后站起来点燃香,口中念念有词,在原地转了三圈,而后停下来,抬头看天,又将香烛插到地上,再向东跪地而拜。众人也跟着跪拜,巫师凝神看着烟气。
巫师慢慢抬高双手,烟气恍如从手中发出一般,青白的烟气在巫师身前缭绕开来。巫师双手轻轻往上一托,烟气便向上升腾,越飞越远,渐渐散开,终至不见。
巫师一会望天,一会看地,凝神半响,兀自手舞足蹈喃喃自语。忽然大声喝道:“岂能容你等作乱。”声音和动作已完全不是平日那样,说完又作砍杀状。
众人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灵魂附体,都不敢声张,凝神静气地看着巫师。
巫师怒喝一声:“王莽小儿,竟敢乱我大汉。”声音犀利,竟有凛然之气。而后怒目圆睁,又是一声大喝:“哪里去。”彷佛一刀砍下,而后大笑。继而屏住呼吸,凝气深思,又频频叹气。
不远处站满了赤眉军大小头目和士兵们,都好奇地看着巫师的表演。有人眼含敬畏,神情紧张;有人好奇不解,相互低语交谈;有人不以为然,骑在小树上,摇晃着嘻嘻作笑。
忽听巫师叹道:“何苦要久为强盗,有我血脉灵气,何畏成事艰难。”
而后长叹一声,砰然倒地。
众人大惊失色,急欲奔上前去。徐宣挥手拦住。
众人紧张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巫师,全场一时鸦雀无声。不一会,巫师猛然坐起,看向樊崇等人,一脸惊疑,似乎浑不知方才之事。
樊崇忙问:“巫师,城阳王可有什么神灵指示?”
巫师道:“城阳王对大渠师推翻王莽很是赞赏,只是对现在的世道很是不满。”
“如何不满?”逄安忙问。
“他说朝廷不像朝廷,子民不像子民。”
樊崇关切地问道:“没说我们?”
“他说的‘子民不像子民’就是指我们这些人。”巫师脸色平静地看向所有人。
一名渠师道:“我们替天行道有什么不好?”
巫师瞪了那人一眼,不屑道:“没有自己的旗号,替天行什么道?”
樊崇不安道:“那还要什么旗号?”
巫师正色道:“做什么事情都要名正言顺才行。如今我们四处奔波,不过如一群盗贼一般……”
逄安怒道:“这他妈什么话,我们到处打贪官污吏有什么不对,怎么就像盗贼啦。”逄安个子不高,豹子眼,鹰钩鼻,胆大心狠,天生一副火爆脾气,向来对巫师没有好感,既不能打仗,也不能出力,动不动就说哪天不宜出动,还要凭白分得战利品,要不是樊崇护着他,逄安早就将他赶走了。
杨音见逄安发怒,忙对巫师道:“依大师之言,应当如何?”
巫师道:“你看绿林军因为有了旗号才得有天下。”
“放屁,他绿林军算个屁,当初不一样到处抢劫。要不是刘伯升打出旗号,他绿林军今天在哪里混日子都不知道呢?再说刘伯升打旗号不早早就完蛋了,我们还要什么旗号?”逄安对巫师之言根本不信。
樊崇也是不解,“我们打官府的时候他绿林军的人还在讨饭呢?”
又有人道:“打什么旗号嘛,绿林军现在不也要败亡了吗?打了旗号就成了众矢之的,不打旗号多自由,想怎样就怎样。”
巫师鄙夷地看着众人道:“城阳王很是生气,说山东的好汉不是做强盗的,要打天下……”
“打个屁的天下,他城阳王那么厉害不也没有得江山吗?”逄安心中愤恨,他最不喜欢受约束。
杨音笑道:“那是因为城阳王的时候已经有皇帝了,他是替皇上打天下,当皇上是要天命的。”
“是啊,我们哪有这天命,刘玄这龟孙子坐到长安也没有那命,我们还打什么旗号。”
巫师不为所动,坚持道:“城阳王没有天命,不代表他的后代没有这天命。”
“要我们为他后代去打江山?”逄安大笑,“老子不是傻子,凭什么为他们去卖命。我们自己这样多好,谁也不是我们对手,大家活得好好的,干嘛要整出那些事来。”
“我们还要找刘玄算账呢,差点把我们害死在洛阳。”
“管他妈什么天命,谁打旗号我们就打谁,看究竟谁强。”
樊崇沉默不语。巫师的话让樊崇心中一亮,自己拥有数十万大军却始终是一群乌合之众。但究竟要怎样,樊崇一筹莫展。赤眉军在各营中只设置了三老、从事各一人,统一由渠师统领,大家一听要打旗号都觉得一片迷茫,不知道要做怎样的改变。
樊崇对巫师道:“大师所言有理,但我们都习惯这样了,别的也做不来。”
巫师道:“城阳王说,各位英雄都是做官的命,何苦非要做贼?”
“我们现在就是官,还要谁来封什么狗屁官?”
众人对巫师之言都不屑一顾,议论纷纷,大肆嘲笑。
巫师冷冷一笑道:“逆天行事,终有惩罚。”
有人骂道:“装神弄鬼。”转头见樊崇沉着脸,便不再说话。巫师一言不发,仰着头独自走下高地。
23-2
第二日,赤眉军中有人生病。初时大家以为只如寻常一样,偶有发病并不意外。但很快发现营中生病将士人数众多,而且症状相似。赤眉渠师们唯恐有瘟疫传染,心中大惊,忙令人仔细排查,发现生病之人竟然都是嘲讽咒骂巫师之人。大家都说是因为辱骂了神灵,遭到了报应。军中人大为恐慌。
樊崇找巫师商议。
巫师道:“这是城阳王对大不敬之人的惩戒,我也没有办法。”
樊崇道:“此事可从长计议,还请大师为大家解除病痛吧。”
巫师道:“这些病痛不过是惩戒有辱神灵之人,自会慢慢去除。部众何去何从,倒是需要大渠师三思。”
樊崇沉吟道:“大师所言之事非同小可,只怕我们一时做不好,反惹出事端。”
巫师道:“但如果不早定主意,恐怕终究难以持久。”
巫师走后,樊崇犹豫不定,派人去请徐宣。徐宣到赤眉之前是县府中狱吏,读过诗书,略通《周易》。樊崇但凡有疑问多向他询问。
徐宣在前日巫师祭祀之时便已心有所动。如今赤眉有数十万大军,而且大家作战勇敢,所向披靡,已经具备图谋大事的实力。又想众位渠师虽然都是极为勇猛义气之人,但都是胸无大志的草莽英雄,所以徐宣也不敢有图大事之念。
徐宣进入樊崇营帐,见樊崇正一人沉思。徐宣知道樊崇是豁达之人,便将心中担忧讲出来,“大渠师,我们现在的实力虽然可以称霸一方,但我等既无天命,又没有胸怀天下的野心,现在天下大乱,恐怕举大旗也难以服众。”
“渠师所言正是我所担心的,要不我们先去了长安再作打算。”
徐宣道:“这样也好,到时我们再相机行事也不晚。”
两人正议论着,忽见从事方阳急急进来。方阳是方望之弟,方望与弓林拥立刘婴被刘玄部将所杀,方阳心中怀恨,便投奔了赤眉,一心图谋为兄长报仇,方阳多次为樊崇进言,已深得樊崇信赖。方阳前日见巫师为樊崇谋划树立旗号,心中大喜,却见樊崇等人犹疑不定,不免心中失望。如果不立旗号,赤眉军去了长安也不过是一番抢掠,不会有所图谋。如果赤眉军立了旗号,与绿林军便成了死对头,那么攻取长安的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方阳见樊崇和徐宣都在,心中高兴。他知道樊崇豁达,徐宣善谋,自己正好可劝谏二人。只要二人有心,大事可成。方阳向两人致礼寒暄后便道:“大渠师,如今神灵显迹,正是图谋大业的好时候,大渠师不可错过好时机啊。”
樊崇道:“虽有显迹,又哪里是我等粗人所能望的。”
方阳道:“其实不然,大渠师英雄侠义,无人能及,正是成大事之人。而且当今乱世,英雄不图谋大事,必为成大事之人所图谋。”
方阳最后这句话让樊崇与徐宣心中一震,两人都明白方阳所言不虚,既然起事,与天下英雄不能共谋便是对手。脚踏江湖又想置身事外,世上恐怕没有这样的好事,除非是卷甲归田,不问世事。但以樊崇现在的实力与心态,哪里甘心就此退出江湖。
樊崇道:“我从一农民起家,能有今日已是侥幸,不敢奢望太高。”
方阳道:“英雄不问出处,何况大渠师是为苦难百姓替天行道,天下英雄无不敬仰。大渠师虽然没有野心,但赤眉军何尝不能为天下百姓建立旗号?现在长安混乱,更始即将败亡。大渠师拥有百万之师,攻取京师自是手到擒拿,但如果没有自己的旗号,进入长安,与盗贼有何异同?恐怕会被天下人视为强盗,徒令百姓恐慌,那么大军必然无法长久。大渠师没有野心,并不是不能成就大业。天下百姓怀念汉室,现在上天选定你作为匡扶汉室的英雄,城阳王已为大家显迹。大渠师拥有天下雄兵而没有举匡扶汉室的义旗,岂不是有负你英雄之志,而让百姓失望。现在天下但凡有点实力的人,无不自立旗号,妄图获得贪天之功。梁王刘永在睢阳自立,萧王刘秀在鄗县称帝。大渠师何不立军中城阳景王之后,为天下人高举义旗,诛伐盗贼,岂不比其他所立更有影响。大渠师凭借百万之师,以此义旗号令天下,四海之内还有谁敢不服。”
樊崇和徐宣听得分明,心中顿时豁然开朗。两人脱口道:“好!好主意!”
正说着,就见逄安进来,一进来便道:“大渠师,听说刘秀已经称帝,我们也要立我们的皇帝。”
樊崇与徐宣哈哈大笑,逄安不明所以。樊崇便让方阳将刚才的话给逄安说一遍。
逄安听完,在方阳肩上重重一拍,方阳吓了一跳。逄安大声道:“好!你小子好样的。”又转头对樊崇道:“他奶奶的,这才是正主意,比装神弄鬼强多了。”
赤眉军行进到郑县便驻扎下来,准备立帝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