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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统一,国家重建,一切又是新的开始。
国家的统一没有让刘秀感到半分的志得意满。这个庞大的国家,在刘秀眼里,到处是千疮百孔,到处是饥民流落,战争给百姓带来无以复加的灾难。自起兵以来,刘秀亲历了几次丧亲之痛,每每看见将士因作战而死伤,看见百姓因战事而流离,心中就有难以言表的伤痛。虽然北边还有卢芳、匈奴和其他部族的骚扰,国内也还有不安定的异族和盗匪,但刘秀从来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在他眼里,那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手下的能臣武将足以平定。现在只有国家的强大、百姓的富足和社会的安定,才是刘秀倾心所向。
刘秀想从过往的历史中寻求借鉴,希望能从历史经典中得到启发,但百废待兴,千头万绪,何其艰难。
《管子》说“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张则君令行。”国家富裕,远方的百姓就会来归附,土地得到开垦,百姓就会在那里安居乐业。仓库充实,百姓就会重视礼节,衣食充足,百姓就会重视荣辱。君主服从法度,六亲才可巩固,礼义廉耻广泛推广,法令才可以顺利推行。
这正是刘秀心中理想的家国境界,“藏富于民”正是一个明君应有的作为。
刘秀推崇《管子》所言,也欣赏《荀子》所说“王者富民,霸者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亡国富筐箧、实府库”。说得多好啊,只有少数人富有的国家一定是霸权盛行,贪污不断;只有政府富有的国家,已离亡国不远;只有百姓富有的国家才是真正的王道之国。
刘秀掩卷沉思,忽见刘彊站在门口。刘彊一向勤学乖巧,善识大体,不知不觉已经十三岁了。刘秀对他期许很高,但凡有时间和机会都会刻意予以教诲,希望他将来能成为英明的君主。刘秀见刘彊望着自己,忙道:“彊儿,进来吧。”
刘彊道:“父皇,没有打扰您吧?”
刘秀温和一笑,“没事,你最近读什么书?”
“孩儿正想向父皇讨教。”
刘彊走进房间,邓禹和贾复也跟着进来了。自平定张步后,刘秀没有再让他们出征,而是留在朝中参与政事。邓禹和贾复明礼好学,又有为政为将的经验,刘秀让刘彊多向邓禹和贾复学习。现在见他二人和刘彊一起,知道刘彊一定又是找他俩讨教问题了,刘秀顿觉欣慰。
待三人入座,刘秀问道:“今天你们讨论什么啦?”
邓禹道:“太子心性聪颖,他的问题常常让我们难以回答。”
刘秀心情大悦,“不至于吧,两位大学士都不能回答,那只怕就不是寻常问题了。”
刘彊一脸自豪。
刘秀奇道:“什么问题?”
“父皇,《吴子兵法》上讲‘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陈;不和于陈,不可以进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而《孙子兵法》上讲‘不战而屈人之兵’,两者的不战……?”
“这是你最近看的书?”刘秀打断了刘彊的话。
刘彊看刘秀脸色不悦,点点头不敢说话。
“太傅没有告诉你要看哪些书吗?”
“告诉了。”
“那你看这些兵法干什么?”
“儿臣希望以后像父皇一样征战四方,廓清四海。”骄傲的神情又回到了刘彊脸上。
贾复忙道:“太子只是想了解一些兵法,他年少好学,理想高远,是国家之福。”
刘秀看着刘彊,“当初卫灵公向孔子请教攻战之事,孔子不予回答,你知道为什么吗?”
刘彊一脸茫然。
“孔子不回答,不是孔子不知,而是卫灵公作为一国之君,关心的不应该是攻战之事。现在天下平定,攻战之事不是你应该学习的。”
刘彊不解,“孙子说‘兵者,国之大事。’我不正应该知道这样的大事吗?”
“孙子吴子处在列国相争的时代,而我们是处在天下统一的时代。”
“不是还有匈奴侵扰,还有卢芳闹事,还有蛮人反叛吗?”
“制远敌于军事,那是劳命伤财,镇内乱于武力,那是武夫暴政。匈奴和卢芳不过庸人自扰,不足为虑,蛮人反叛也是朝廷教化未及。英明的君主应当致力于教化百姓,发展经济。”
邓禹和贾复看见刘秀手边的《管子》和《荀子》,顿时明白刘秀之心。
刘彊心有不甘,“孙子和吴子都说到不战,但他们实际上都大练军队,击败邻国。”
“他们的国家最终不都被别国所灭了吗?”
“那孝武帝远击匈奴,扬威天下,无人能挡,不是把我们汉家的威仪传扬四海吗?”刘彊年少的脸上显出了稚气的神往。
“是真正的威仪吗?”刘秀提高了声音,“全天下几十年的积累就为了灭匈奴吗?匈奴灭了吗?骑在马上时以为自己能扬威天下,下了马才知道遍地哀民。匈奴未灭,百姓衰微,是国之幸还是不幸?”
邓禹看出刘秀不悦,忙对刘彊道:“太子将来要做治国之君,应多看治国之书,而非兵家之道。”
刘彊看刘秀双眉紧锁,也不敢再说,忙低声道:“孩儿知道了。”便告辞而去。
刘秀留下邓禹和贾复。
贾复道:“太子如此年纪,就已经关心国家安危之计,陛下为何不悦?”
刘秀道:“不是不该知兵,只是年少知兵并非好事,何况当今天下不当以兵事为重,国家的安危之计已不在于兵事,所以不愿他年少知兵。”
在刘秀心中,国家的强大,不在于军队的强大,而在于百姓的安定、人民的富庶和精神的强大。王莽覆灭和刘玄之死给了刘秀难以消除的印记,国家之重在于安民、富民和强民,国家是百姓的国家,没有国家,没有军队,没有官吏,百姓依然可以是百姓,但国家不能没有百姓,官吏不能没有百姓,军队不能没有百姓。官吏再多、军队再强也永远支撑不起国家的强大,只有百姓才是决定国家强弱的基础。
刘秀决心偃文息武,致力于太平,他相信随他南征北战的将军们都会理解,他们不只是简单的君臣关系,更是一群有过共同理想的伙伴,他们为自己的理想付出太多,他们一定懂得珍惜和保有自己的理想,他们一定懂得珍惜和保有自己的功名和荣耀。
刘秀看着邓禹和贾复,问道:“仲华、君文,你们从军至今多少年了?”
“十四年了。”
“十四年,真快啊,这十四年一直征战不断,多少人父母故去、多少人兄弟垂老,还有多少将士埋在了异地他乡。”
刘秀的声音异常伤感。
“而我们的百姓,从王莽新朝的起义开始,承受连续的战争和灾荒已经二十多年了,真是太难了。”说到动情处,刘秀想起了刘家死去的兄弟姐妹,不禁唏嘘难言。
邓禹和贾复虽因刘秀的爱惜在近年少于征战,但他们从未远离战争,二人历经过生离死别,回想战乱也是无比伤感。邓禹道:“现在总算天下太平了。”
“天下初定,离太平还远着呢。”刘秀停了一下,又问邓禹和贾复道:“你们可知朕为什么不愿太子年少知兵吗?”
“陛下希望修养生息。”
“陛下怜恤百姓,不愿将来再有兵事让百姓蒙难。”
刘秀点点头,“战争也许可以给君王和将士带来名垂千古的荣耀,但带给百姓的永远只是苦难。兵者,国之大事。但君王倾心兵事,不是国家之福,更不是百姓之福。人的野心是无止境的,想当初,每次发兵,朕都希望是最后一次征战,但每得一城便又指望下一城,得陇望蜀,永无休止。这何尝不像官吏欺民,总以为可以仅此一次,却往往延续不休。人有野心本是好事,但若位高权重,醉心功名而又不自知,则是极大的危险。身为天子,没有比拥有百姓富强、民风淳朴更高贵的野心了。”
邓禹、贾复频频点头,刘秀又问道:“你们觉得文帝与武帝,功业如何呢?”
“文帝德重,武帝功高。”
刘秀不置可否,温言道:“后世人多看重武帝击败匈奴的威名,却少知文帝路不拾遗的功绩。文帝身为天子,一生勤勉,甚至想建一个露台,也因要耗费百金而终不得建,他治国二十年,能够使天下百姓享有太平盛世,才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民风之美,百姓生在这样的时代何其幸也!而武帝身为天子,雄心固然可嘉,功业固然可敬,治国五十年,却使国库空虚,百姓流离,天下人口减半,生在其时,何尝是福!所以,朕认为武帝不如文帝。”
邓禹与贾复不敢对文帝和武帝妄加评论,只是点头不语。
刘秀又道:“我们现在连年战争,灾荒不断,百姓之凄惨更是前所未有,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恢复元气。所以朕不愿在天下平定后再言用兵,而愿息兵修文,致力于太平。”
邓禹和贾复点头称是。
第二天,邓禹和贾复向刘秀交回将军印绶,希望从此一心修文。刘秀欣然接受。过几日,耿弇等将领也交回将军印绶。
刘秀令杜茂、王霸、马武在北方屯兵,防备匈奴,保留各郡县的兵力,同时大肆裁减各地官吏,只保留十之一二的人员,以减轻国家和百姓的负担。而后派人在全国进行人口普查,不久,尚书府将人口报上来,刘秀看到尚书府的报表,不禁惊愕万分。
全国人口一千三百万!
纵横四海,一统天下,降服的将士就数以百万计,而全国统计的人口却只有一千多万。
刘秀召集群臣,将户部的报表昭示给大臣们,让大家一一过目。有些老臣明白其中的意义,连连叹息,有些人并不知道其中之意,只是一脸愕然。
刘秀见群臣议论纷纷,问道:“众爱卿有何感想?”
大司徒韩歆道:“臣以为,连年的战争致使百姓流离,人口剧减,现在天下初定,当息兵修养,令百姓安定,让国家复元。”
刘秀脸色郑重,点头道:“此奏甚好,众爱卿可知,平帝时天下的人口?”
尚书令冯勤道:“启奏陛下,平帝时,天下人口为五千九百五十九万人。”
冯勤是魏郡繁阳〔今河南内黄〕人,字伟伯,冯勤的曾祖父冯扬在汉宣帝时担任弘农太守。冯扬八个儿子都是位居俸禄二千石的高官,赵、魏地区的人们都以冯家为荣耀,称冯扬为“万石君”。冯勤自幼聪明,八岁时就会算术,在刘秀起兵后,冯勤与同县人冯巡等人准备起兵响应刘秀,计划不周没有成功。冯勤后来跟随铫期,深为铫期器重,经铫期推荐,担任后勤管理。冯勤因做事认真,待人公正,刘秀让他主管诸侯封赏事宜。后来分封爵位,群臣只服冯勤。
听完冯勤的话,刘秀问群臣道:“大家都听清楚了吗?”
群臣不语。
“五千九百万!现在是一千三百万!这其间不过三十年啊!”刘秀一脸悲悯。
整个大殿悄无声息,所有人都明白了报表的意义。
刘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内心之痛毫无掩饰。
司隶校尉鲍永奏道:“陛下,这是多年离乱所致,陛下不必担心,当初高祖建国之初,国家也是积贫积弱,人口稀少,后来休养生息,终于有了太平盛世。陛下威德重于天下,不久定会重现盛世。”
鲍永的话让刘秀内心稍安,阴郁的脸慢慢舒展开来。
韩歆道:“陛下这些年征战天下,杀戮无数,在我们将士的屠刀下,死去的冤魂恐怕也是数以百万计,现在就必然要承受杀戮后的痛苦,只要陛下以后善待百姓,太平盛世指日可待。”
刘秀刚刚舒展的容颜一下给僵住了,扪心自问,自己一向治军严明,爱兵爱民,从不嗜杀,却被韩歆说成这样,让刘秀心寒。但他的话又不无道理,自己虽严于治军,但手下很多将领却好战嗜杀,迫于国库空虚和作战的需要,自己纵容了他们,这些冤魂与自己何尝没有关系?天下平定,自己坚决不用功臣治理天下,就是担心他们看惯生死轻视百姓。
刘秀脸色尴尬,默不作声。
众人都知道韩歆向来直言,但这番直言,不近情理,都知道刘秀一向是禁止将领掳掠嗜杀。
吴汉听得韩歆之言,心中惭愧,出列道:“大司徒之言,非陛下之错,滥杀全是我吴汉之罪。”
吴汉在朝中一向谦恭谨慎,少于发言,自从成都滥杀被刘秀谴责后,吴汉深自悔恨,现在韩歆之言,让吴汉更觉自惭。吴汉言辞恳切,反让群臣动容。
朱浮出列道:“杀戮之事,既非陛下之错,也非大司马之罪。自古战争,从来不可避免有冤死,常言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大家今天站在这里评说生死,不过就是凭一张嘴,但在战场上两军相较,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朱浮是败军之人,原本没有资格来说话,但我深知,在生死较量中,你不残忍,恐怕就会被残忍所杀。”
刘秀心中暗自感叹,还是朱浮深知己心啊。
韩歆冷笑一声, “难道不打仗的人,就不能评说生死?”
朱浮道:“当然可以,只是不能只看结果不问过程,大司徒看见了我们的将领枉杀了百姓,你可曾看见了那些叛臣逆贼是如何对待百姓的呢?我们枉杀了一些百姓固然是有错,中郎将来歙被刺,征南大将军岑彭被杀,他们劳苦功高,却被残忍刺杀,如果你是他的兄弟,你会去谴责多杀了几个敌我难辨的百姓吗?我们的将军们,承受生死凶险,还要背负战争之失,没有他们,能有今天的天下一统吗?没有他们,能有你我安然站在这里妄议天下吗?”
“强词夺理。”韩歆明知朱浮说得并非全对,却一时之间难以辩驳。
群臣惊愕地看着两人争执。
刘秀突然喝道:“朕是让你们来议事的,不是来评古论今的。”
大殿一时安静下来。
韩歆还欲再言,刘秀一摆手,“爱卿不必再说,你们说得都有理,但现在不是我们去评说过往的时候。所有逝去的人都已经无复重生,对于在历年战争与灾荒中冤死的百姓,朕很惭愧不能保全他们的家园和生命,对于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士,朕很惭愧难以用奖励彰显他们的功绩。现在,国家终于平定,我们还抱着旧有的过错和冤屈,有何意义?现在需要的是,同心协力,早日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