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13
入夜,刘秀思虑万千,在历史上,为了权力,父子相争、兄弟残杀,屡见不鲜,尤其是高祖的吕后,不禁杀害了高祖的三个儿子,还将高祖的宠妃戚夫人制造成惨绝人寰的人彘,又分封吕氏为王,祸乱天下,几乎败亡了刘氏江山。想到这里,刘秀心中不禁叹息,高祖英明一世,谁料竟有这样的皇后,不禁为自己有阴丽华这样温柔善良的爱人深感幸福,而吕后这样的人竟然还被祭祀在高庙,年年岁岁接受后人朝拜。武帝刘彻为了不出现吕后乱政的局面,竟要活活逼死年轻的钩弋夫人。唉,榜样的力量实在可怕!为什么还要把这样的人放在受人尊敬和膜拜的地位呢,让一个罪恶的人成为众人的榜样对国家何尝不是一种亵渎和威胁,就因为他是汉王朝高皇帝的夫人吗?就因为她曾经位居在整个汉朝廷的权力之巅吗?她的罪恶不可饶恕,即使她为高祖奠定基业立有大功,即使她已经死去了几百年,她也必须为她令人发指的罪恶付出代价。
刘秀崇尚文帝刘恒温良勤俭的作风,对他创下的太平盛世尤为赞叹。文帝的成长受他母亲薄太后影响很深,这个默默无闻的女人,在最艰难的岁月里,用恭谨坚韧养育了刘恒并塑造了他内心的谦恭和强大。刘恒君临天下后,有人控告开国功臣周勃谋反,文帝已有杀心,一向温和的薄太后竟用头巾掷向文帝,怒斥道:“绛侯当初身挂皇帝赐给的印玺,手掌数十万北军,控制着整个长安的时候不谋反,会在独居一个小县的时候谋反吗!”文帝叩头谢罪,释放周勃,这就是仁慈的薄太后对人性与善良最朴素的理解。当洛阳发生蝗灾时,薄太后亲自带着官兵日夜灭蝗,这是生性淡泊的薄太后在灾难面前对责任与担当最简洁的理解。
刘秀决定将吕雉从高庙迁出,移入薄太后。一个默默无闻的母亲,培养了一位仁爱有为的君王,她的功绩难道不是胜过了叱咤风云沾满血腥的女王?在刘秀的心中,阴丽华何尝不是一位默默无闻而堪为表率的母亲,刘秀希望他的太子也会如他心中的文帝一样杰出。
他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内心的爱恨,他要用这样的方式昭告天下人,纵岁月悠长,是非善恶终有结果。
第二天,刘秀告知群臣自己的想法和决定。
群臣无不惊愕,都不敢相信一向崇尚孝道和礼仪的刘秀竟然敢将吕后从高庙中迁出,纷纷上奏反对。
“陛下,吕后是大汉朝开国之后,虽有过错,但不失有功,汉王朝是以孝治天下的王朝,如何能将开国之母迁出高庙?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啊!”
“陛下,大汉朝开国两百多年以来,从未有一个君王敢对吕后提出异议。陛下乃中兴之君,为何要特立独行,为后人所笑!”
“将先人从高庙迁出是为不孝,擅改天下规矩是为不义,陛下乃仁德之君,为何要做这不孝不义的事而让自己蒙受污迹。”
“……”
听完众议,刘秀平静道:“各位爱卿,你们饱读诗书,践行礼义,岂不知礼义何为?大道何在?我们提倡孝治天下,是为了让天下人懂得孝道与仁爱。吕后的行为,从古自今,无论谁听来,都令人发指,哪里还有半分孝道与仁爱。朕为有这样的先人深为耻辱,即使她已经死去了几百年,朕也当给天下人一个公道。我们崇尚仁爱礼义,不应当为它的形式所束缚,而应当推崇它实际的意义。朕当初废立皇后、改立太子,深为大家所不认同,认为有背礼制。朕执意为之,难道是为了藐视天下礼义吗?朕今日迁出吕后,难道是为了让人指责朕忘祖负恩吗?朕如此这般,不过是想告诉天下人,这世间没有什么礼义能超越人性的善恶!即使权倾天下!也没有什么权力能埋葬罪恶,千秋万代之后!终究有人会感知,终究有人会把过往掀起!邪恶伪善终为人弃,谦恭仁爱终为人敬!众位爱卿,不用再议。各位现在可以骂朕,千百年后也还有人会骂朕,但朕已决定!朕要澄清这是非善恶,给天下人重立榜样。”
随后刘秀正式下诏:
“高皇帝与群臣约,非刘氏不王。吕太后贼害三赵,专王吕氏,赖社稷之灵,禄、产伏诛,天命几坠,危朝更安。吕太后不宜配食高庙,同祧至尊。薄太后母德慈仁,孝文皇帝贤明临国,子孙赖福,延祚至今。其上薄太后尊号曰高皇后,配食地祇。迁吕太后庙主于园,四时上祭。”(引自《后汉书》)
中元元年十月,吕后的灵位正式从高庙迁出,移入薄太后。
53-14
灵台修建完毕,刘秀只是上去转了转,没作任何评议。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
中元元年,刘秀正式宣布“图谶于天下”,将谶纬之学立为国学。
这是刘秀一生做的无数决策中的一个,他不知道他的这个决策会带给后世怎样一种影响,但当一个人的个人喜好成为国家决策时,要么会创造奇迹要么会扼杀奇迹。也许刘秀是希望把他认为的高深学问上升到国家之学的地位以使谶学显赫,也许他是希望用国家的力量把这样一门神秘而可怕的学术变得规范可控以使江山永固,却不知谶纬之学扼杀了最宝贵的学术自由思想,使极具人性光辉的君王失去了把一个王朝带向文明巅峰的机会,也使博大包容的中华文化缺失了强大的创造力。
千百年后,无数人能够从容地站在历史的高度去评说这一决策的对错,但真正能评判的当世百姓已经永远不在了。
50-15
中元二年(公元57年)正月,刘秀在宣德殿接见倭国人。
倭国人尚处于部落社会,他们身材不高,容颜状貌与中原人相差无几,有人穿着粗麻染织的衣服,也有人穿着汉服。这些倭国人多次往返中原,早已熟知汉话和朝廷礼仪。
倭国人向刘秀叩拜,而后通过小黄门奉上一把青黑色的短剑作为觐见礼物。
刘秀拿过短剑看了看,剑身发黑,剑刃锋利,看上去做工尚显简单,不及中原剑器精良。刘秀递给小黄门,对倭国人道:“倭国到中原,路途遥远,还要穿越重洋,以后来见,就不必携带礼物了。”
倭国人道:“这是我们倭国一流工匠打造的神剑,我们来拜见天朝皇帝,哪能不奉上我们的礼物呢。我们王国众多,但能够来朝拜大汉天朝的却不多,希望陛下能够接受我们诚心的朝拜,使我们得到大汉封赐的荣耀。”
刘秀点点头,“你们现在有多少王国?”
“大约有一百多个。”
刘秀微微一笑,群臣也跟着发笑。听说倭国不过就是几个海岛,真不知海岛上如何容下那么多王国。
刘秀道:“我们华夏人向来只奉一个国家,你们以后也奉一个国家吧。”
“谨听陛下圣言,我们就奉大汉天朝吧。”
群臣又笑。
刘秀温言道:“你们倭国人与中原相距甚远,风俗各异,你们以自己的海岛为国吧。”
倭国人拜道:“恳请天子封赐。”
刘秀封赐“汉倭奴国王”印绶,又赏赐倭国人布匹、珠玉、经书等礼物。
从此,倭国人正式开始与汉朝廷交往。
50-16
中元二年二月,刘秀在南宫翻阅奏报。看到天下人口已过两千一百万,独南阳郡人口已达二百四十万,俨然天下第一大郡。刘秀不禁欣喜,正欲起身去前殿和大家聊聊南阳事,忽觉心头一阵眩晕,竟不能起身。
刘秀心中一惊,十年前曾中风大病过,而后时有病扰,但一直未有发作。如今竟觉身子不能动弹,难道大限已至?刘秀苦笑一声,原本还准备阳春三月携阴丽华回南阳祭祖,难道南阳已遥不可及?
刘秀忽然想起了父亲刘钦临去时的音容笑貌,从未如今日这般清晰。自刘钦去后,刘秀每每想起父亲,都是在南顿县随父亲诵读诗书的情景,从来不曾想到他临终时的景象,现在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刹那间,刘秀觉得豁然开朗,心中一片光明。生亦何欢,死亦何忧,哪里还需要什么祭祖呢?来来去去,随心自如。
刘秀叫小黄门请太子和群臣来见。
不一会,刘庄和群臣们都来了,见刘秀已在恍惚之间。众人大惊,前几日太医便已告知刘庄和群臣,刘秀的身体已接近大限,只是刘秀依然坚持每日还要处理政事。
刘秀见众人惊愕悲戚之色,笑道:“朕本不欲召见大家,只是忘了一事。”
众人悲悲切切,不敢应声。
刘秀缓缓道:“是关于朕身后之事,朕无益于百姓,待朕百年之后,一切效仿文帝之制。务从约省,依山掩埋即可,不要修建皇陵,不得有任何陪葬。各地刺史、二千石以上的长官不得离开郡县,各封国诸侯不要奔丧,也不用派遣使者……”刘秀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曾在黄河与邙山之畔设定过陵地。
群臣围着刘秀,不知所措。刘庄眼含热泪,默默看着刘秀。
刘秀忽然看见阴丽华从殿门口匆匆进来。一位年轻女子扶着她,急急地跟在旁边,极是端庄恭顺。
刘秀微微笑着,好像四十年前第一次看见阴丽华一样。
刘秀忽然对刘庄道:“真正的英雄是从善待女人开始的。”
众人愕然,但刘庄完全明白刘秀的意思,含着泪轻轻点头。
刘秀感觉回到少年时一般,世界变得欢快光明,恰如年少时无忧无惧的心,一切都那么温暖,一切都那么喜相。
刘秀看见了阴丽华的眼睛,那是藏在心中永不衰老的美,从晨曦到日暮,从战乱到和平,不曾改变的,还有彼此相亲相爱的心。刘秀看见了阴丽华身边那个美丽动人眼神慈悲的女孩,他想起了马援,这个大汉朝的老将军……
刘秀突然笑了,似乎看见追随自己的将领们还在身边。刘秀想和众将领们说笑,喃喃道:“江山不是最美的爱人,爱人却是最美的江山。”
但他们似乎不在身边,只有刘秀神色安然,独自微笑。
阴丽华握住刘秀的手。
刘秀知道是她,他的灵魂在她手心里轻飘,他的生命在她灵魂里歌唱。
初相识,若天仙。
秀眉低,娉笑浅,楚楚红衣衫。
红颜如画相思染,一笑绝嫣然。
再相逢,如梦间。
春风流苏半容颜,相顾月婵娟。
红尘无语儿女事,执手共流年。
风云起,世事乱。
香暖未冷马蹄残,刀剑向边关。
从今不敢相思眠,梦醒怕平安。
天下定,远人还,泪拥洛水边。
平生不求帝后冕,唯愿君亲两相安。
白云浮天心,烟火自真情。
年年岁岁双飞燕,沧海流波覆桑田。
中元二年二月戊戌日,刘秀在京师洛阳南宫前殿与世长辞,终年六十二岁。依照他的心愿,葬在大河之滨,邙山之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