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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秀回到宣德殿,霜儿和刘阳的话一直在刘秀心中回响,她们就是作奴婢的命吗?刘阳说得对,做奴婢不是她们的命,她们是平常人家的女儿,怎么就成了做奴婢的命呢?如果她们家里有足够的土地养活,她们又怎会自愿做奴婢。天下这么大,让百姓能够养活家小不正是天子的天下大事吗?想着刘阳小小年纪就已经如此明了,刘秀心中又是惊奇又是欣慰,也有一点莫名的惋惜。
刘秀叫来大长秋,“最近宫中增加了宫女?”
“回陛下,宫中在前两年遣送回了一批宫女,后来宫室扩展,人手不够,去年从益州送来一批,加之从外地征采了两次,一起送到宫中,我们选留了一些。”
“宫中缺少女婢?”
“陛下每次下诏释放奴婢,宫中都会遣放一批,现在宫室有所增加,宫中人员也有增加,加之奴婢中有因伤病返还原籍的,现在奴婢已经不足了,若不征补,臣恐怕难以维持宫廷所需。”
“有南阳的女子?”
“回陛下,现在征采的宫女各地都有,都是些家境贫寒,自愿为奴婢的。她们在自己家里活不下去,还不如在大户人家有口饭吃,每年在各地都有不少这样的人,大户人家的奴婢可能比宫中还多。”
奴婢问题让刘秀心中既难过也欣慰,难过的是天下还有这么多难以过活的百姓,欣慰的是还有不少这样没有纳入统计的人口,那么全国实际人口会比统计的多出不少。
建武十三年(公元37年)十二月,刘秀下诏:益州、凉州被掠为奴婢者,全部释放为平民,凡已为人妻者,应遵从其意愿,听其去留,敢拘留者,比照青、徐二州《略人法》处理。《略人法》是刘秀早年在青徐二州实施的处理奴婢的法令。
建武十四年十二月,刘秀再次下诏:无条件释放建武八年以来益州、凉州涉及诉讼的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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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已经是刘秀第九次专为奴婢下的诏令,但他明白仅仅从诏令和法律上保护奴婢并不能真正解决她们的命运,那不过是权宜之计,治标不治本,如果不能给她们生存的机会,她们的命运依旧无法改变,何况还有更多贫寒无助的百姓?如果不能为这些贫寒百姓找到生存的机会,还会有无数的家庭支离破碎,还会有无数的女子沦为奴婢。
刘秀曾在建武十一年下诏:“天地之性人为贵。其杀奴婢,不得减罪。”原以为能帮助解开压迫奴婢命运的枷锁,却不料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改变奴婢穷困的命运,不要说奴婢,连普通百姓的穷苦都不曾改变。
是什么在左右人的命运?
当初在舂陵做农夫时,有谁知道自己会成为天子呢?难道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难道真的就如《赤伏符》上的谶语所言?刘秀百思不得其解,就算天子不是常人所为,可一个普通百姓的命运又是什么呢?又是什么在左右他们的命运呢?
如果自己不为天子,又不为王莽新朝所容,那自己的命运必将是在舂陵做农夫,在乡间种田生活,在劳动闲余翻翻诗书经卷,如果那样,又会是什么左右自己一生呢?
刘秀掩卷深思。
决定人生命运的也许是自身资源、个人能力、天下大势与时运机缘。自身资源是因出身与成长带来的发展基础,个人能力决定了人生高度,天下大势决定了生存空间,时运机缘决定了命运转机。人一出生就拥有各种资源,人与人最初的不同在于拥有资源的不同,而人与人后来的差别在于使用资源的能力高低,优秀的人善于利用资源而成功,并因为成功而聚集更多的资源,最终跳出资源的约束成为人中龙凤。平庸的人不善利用资源而处处受挫,并因此不断丧失资源,最终贫乏一生。在每一个时代,杰出的人物总是凤毛麟角,对于芸芸众生而言,没有谁比谁更伟大,只有谁比谁拥有更多资源、更大的能力和更好的机会。对于无数百姓而言,不是他们天生就该在底层,而是他们一出生就只有底层资源,没有权势可依,没有财富可用,甚至连天下变化的信息也只能从旁门左道的传言中知道点模糊的概念,他们无从谈拥有资源,也无从谈使用资源。他们唯一拥有的就是一点可怜的土地,还有对命运忠实的认可,决定他们命运的已经不是他们的个人能力了,而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与天气,或者是一个偶然的神奇机遇。
刘秀从一名农夫做到了天子,亲历了艰难的生活,与无数的百姓与变民打过交道,亲眼看见百姓的变化。当百姓所能利用的资源仅仅能够赖以活命时,国家就成为左右他们命运的最大力量,宽厚一分便是天堂,掠夺一分便是地狱。在刘秀心中,天子并不神圣,王莽能作天子,刘玄能做天子,刘盆子也能做天子,但只有带给百姓安康的天子才是真正的天子,即使秦始皇能统一天下,但不曾真正为百姓所拥戴,哪里还有什么天子的真义。
而今的汉王朝,天下一统,土地广袤,但无数的百姓却依然困顿不堪,而影响大众百姓生活的竟然是这个王朝最富有的资源——土地,这让刘秀情何以堪。百姓世世代代依凭土地,靠天吃饭,刘秀贵为天子,他不能影响天气的变化,但他能影响土地的分配。
刘秀决定整治天下土地的分配。
建武十五年(公元39年),刘秀正式下令在全国进行度田,按人口、户口对土地进行核查度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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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各郡县度田的报告送到京城,报告中农民的土地还是不少,甚至比平帝时期的记录还高,刘秀心中很是欣慰。
第二日上朝,刘秀心情大好,早早便去了宣德殿。早朝时间未到,有些大臣还没有入殿。刘秀一边等候一边翻看以前的奏章,突然看到当初与隗嚣、公孙述之间的信件,物是人非,一切都已遥远。刘秀信手翻阅,重新读起,依然能从文辞间感受到当时的情真意切,可惜他们辜负了自己一片赤诚。
刘秀心中升起一份伤感和满足,不禁对左右道:“朕以前给隗嚣、公孙述写信,虽是信手写成,但全是一片赤心,只怕现在也写不出当时的文辞了。”
朱祐笑道:“陛下的文辞一向严谨优美,但文章是因情景而做,现在没有了当时的形势与情感,陛下当然就写不出那样的文章了,但又会是另一番意境。”
群臣跟着附和。
刘秀笑而不答,看着书信,念念有词,颇有几分自得。
忽然有人冷笑道:“自古以来,亡国之君都是有才之人,桀、纣便是如此。”说话人是大司徒韩歆。
整个大殿霎时鸦雀无声,静得只有彼此的呼吸,所有人都愣住了。
刘秀脸色通红,勃然大怒,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响斥责道:“这是你大司徒应该说的话吗?”
“这是你作为天子该有的自得吗?”韩歆声音平静。
旁边不断有人轻声劝说韩歆,韩歆不为所动,继续道:“作为天子,不关心如何治理好国家,却在这里沾沾自喜写给手下败将的信件,以为就是功绩吗?难道不是不务正业吗?”
所有人忐忑不安地看着刘秀,独韩歆满不在乎。
刘秀脸色铁青,内心被深深刺痛,自己全身心投入治理天下,竟被韩歆如此看轻,还说自己不务正业,若是寻常官员也就罢了,他偏偏是自己亲任的大司徒,而且是在堂堂殿堂之上。刘秀恨不能立时就将韩歆赶出宣德殿,乱刀砍死。
忽听邓禹道:“陛下,度田之事今日需要好好议议。”
刘秀明白邓禹之意,韩歆为人耿介,一向直言,不必非要为他动怒,更不必因他而误了政事。刘秀点点头,压住心中的怒火,扫过众人,平静道:“诸位好好说说各地度田的事。”刘秀拿起报告,看了一眼韩歆,压住不满,递了过去,“看看吧。”
韩歆接过报告,一眼也不看,直接递给身边大臣,不紧不慢地对刘秀道:“对于这些报告,陛下不必当真,看不看都一样。”
刘秀目瞪口呆,强忍着心中的愤怒,对韩歆道:“你是大司徒,你不了解这些东西,如何得有治理之法。”
“让皇亲国戚端正,天下自然太平,让功臣贪官收敛,百姓自然安定,还需要什么治理法?”
刘秀怒道:“韩歆,说话要有凭据,有谁不正?有谁贪污?你给朕说来,朕立时就为天下百姓正法。”
韩歆不以为然,“我不是要陛下大义灭亲,我只是说天下的治理之法。”
“有什么就要直接说出来,含含糊糊地抱怨什么!”刘秀相信韩歆今日所言一定是心有所怨。
“我当然要说,现在天下已定,皇亲国戚们自不用说,争功比富只是日常之事,功臣们更是觉得有大功于国,不把寻常百姓放在眼里,随意侵占百姓利益。造成天下新的不平。”
“何以见得有新的不平?”
“每天都有不平事发生,老天爷也会有显迹!”
“显迹在哪里了?”
刘秀怒火中烧,韩歆却不以为意。
“这两年就一定会有大的饥荒发生。”韩歆指天画地,态度坚决,“我发誓,就为这天下不公,饥荒也一定会出现。”
“混账!”刘秀怒道,“亏你还是朝廷的大司徒,说出这样的混账话。”
“臣不是为做大司徒而活,臣只是希望陛下能有太平盛世。”
刘秀猛然在桌案上一拍,喝道:“没有你做大司徒,朕照样能太平盛世。你不愿做大司徒,朕不勉强。”
韩歆一言不发,取出印绶,往前几步,递向刘秀。
刘秀冷着脸,没有理会,有人在一旁对韩歆低声相劝。
司隶校尉鲍永站出来对刘秀道:“陛下,大司徒口直心快,完全是为天下百姓的一片苦心,请陛下恕罪。”
韩歆坦然一笑,“我身心疲惫,本也胜任不了大司徒之职。”说完把手中的印绶递给刘秀身旁的黄门侍郎,黄门侍郎不知所措,不敢相接。
刘秀本来希望韩歆能说两句歉意的话,也就算了,但见他执意如此,心中更加恼恨,对黄门侍郎道:“让他去吧!”
黄门侍郎接过韩歆的印绶,韩歆转身而去。
大殿里一片哗然。
“朕是桀、纣之君吗?”
群臣默不作声。
“朕是桀、纣之君吗?”刘秀提高了声音。
有人道:“陛下是圣明之君……”
刘秀一摆手,“既然韩歆在度田之事上言辞激愤,必有耿耿于怀之处,度田之事关乎全天下百姓,此事务必严格执行,凡有徇私舞弊,一律严惩不贷。”刘秀顿了一下又道:“大司徒之职,众爱卿可举荐人才。”
整个大殿无人应话。
刘秀意兴全无,挥手散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