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6
自从朝廷将马援新息侯印绶收回后,曾经门庭若市的马府变得冷冷清清,再无一人登门,马府里一片凄凉。马援的尸体运回后,马家人不敢指望朝廷厚葬,原本准备好的坟茔也不敢安葬,偷偷在城西买了一块荒地将马援草草安葬了,但心中都为马援感到冤屈,盼着朝廷能给一个说法。
马家人正悲戚不安,忽听仆人来报,驸马梁松来府上,众人一惊,心中既忌惮梁松,又怀着隐隐的希望。
梁松见马家上下凄凉,心中不无快意,只是遗憾没有能让马援亲眼看见马家的败落。
梁松问起马援的安葬。
马严道:“叔父待罪之身,也不敢求得什么安葬,只是简单地找了一块荒地葬了。”
梁松“哼”了一声,“有块荒地葬着就不错了。”
马家人俱是一怔,万料不到他说出这样的话,又见他四处打量,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马客卿问梁松道:“梁大人想找寻什么,尽管开口就是。”
梁松冷笑道:“我开口问,你们能如实答吗?马援尚且欺君,你们又能好到哪里?”
马客卿怒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我爹爹是顶天立地光明坦荡的英雄,他是被冤枉的。”
梁松笑道:“用不着我血口喷人,是不是冤枉也是有证据的。听说你早有才名,怎么会这么容易动怒,动怒的孩子可是成不了大器的。”
马家人怒目看着梁松,不敢应话。
梁松看了看马家人,大笑道:“当年我爹爹一直夸奖说马家必然会发达,哈哈……可惜啊……”
“可惜的不是我们,可惜的是梁叔叔一世英明,却出了你这样一个儿子。”马兰挺直小小的身子,愤怒地看着梁松。
梁松回身看着马兰,马兰毫不示弱,平静而温和地盯着梁松。梁松竟被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得一身凉意,恨恨道:“你们到了现在,还跟马援一样,自以为是,就不怕遭大罪吗?”
马客卿怒道:“我爹爹为国捐躯,有何罪?”
“马援指挥失误,致使无数官兵死亡,难道不是大罪吗?贪污国家资财,难道不是大罪吗?”
“胜败乃兵家常事,纵然指挥失误,也不过是作为将领的责任,贪污之事,纯属造谣。”马严压住心中怒火,温言道:“今日您来,正好希望能向您澄清一下。”
“罪不罪可不是你我说了算。”梁松见马严求自己,心中不无得意,假装为难地叹了一口气,“指挥失误已经就这样了,而至于其他事嘛,倒是要看你们怎样做了。”
“驸马爷想怎样?”
“听说当初伏波将军南征交趾,拉回了一车珍宝……”
“驸马爷听谁说的?这纯属误会,我正要给驸马爷说这事。”
“不要叫我驸马爷,我是朝廷的中郎将。”梁松一向忌恨别人认为他的升迁是因为驸马之故,“你们不要管是谁说的,终究是有人看见,而且看见的人不止一个,难道没有人说就应该私吞吗?”
马严忙道:“中郎将所说的,不是珍宝,是薏仁。”
“薏仁?什么薏仁?很多人都看见了,难道会有假?”
马客卿冷笑一声,“如果有人说看见中郎将图谋不轨,欺上瞒下,难道会有假吗?”
“你胡说八道,”梁松气急败坏,指着马客卿道“你诬蔑朝廷命官,和你爹一样,犯的是欺君之罪,当为死罪。”
“你身为朝廷命官,私自寻访珍宝,难道不是图谋不轨吗?你身为皇亲国戚,信口雌黄,妄自给人定罪,难道不是欺君之罪吗?”
梁松吓了一跳,看着马客卿稚嫩的脸,竟感觉一种可怕的力量。梁松正要再说什么,马夫人已经让人拿了一把东西过来,递给梁松,含着泪道:“伯孙,这就是你伯父从交趾拉回来的珍宝,说是叫薏仁,他听说吃薏仁能防止暑热瘴气,所以拉回来想在洛阳种植,却被人误传为是珍珠。”
梁松乍一看,晶莹剔透,洁白如玉,每一颗薏仁上还有一个细细的小点,显得格外精致,但仔细一看,明明白白确是薏仁无疑。
梁松一下全明白了,但心中恨意难消,冷笑道:“你们少拿这些东西来糊弄我。”
马夫人还要解释。马兰走上前对马夫人道:“娘,不要给他解释了,小人眼里只有钱财才是珍宝,他永远不会知道世上还有比钱财更宝贵的东西。”
梁松满脸通红,“哼”了一声,怒道:“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马家人见梁松一脸杀气,不禁大惊失色。
马客卿坦然道:“爹爹常常说,人生能为国而死就是无憾。现在爹爹已经实现了,难道我们会因为怕死而任小人猖狂吗?”
梁松无话可说,悻悻而去。
49-7
小黄门来向刘秀报告:“陛下,马严和马夫人又在南宫外喊冤。”
“喊什么冤!”刘秀不解,“你去问明他们究竟有何冤情?”
小黄门刚刚出去,又有人来报:“陛下,云阳令朱勃给陛下呈上奏章。”
刘秀接过来一看,竟是为马援上书鸣冤,朱勃奏道:
“臣闻王德圣政,不忘人之功,采其一美,不求备于众。故高祖赦蒯通而以王礼葬田横,大臣旷然,咸不自疑。夫大将在外,谗言在内,微过辄记,大功不计,诚为国之所慎也。故章邯畏口而奔楚,燕将据聊而不下。岂其甘心末规哉,悼巧言之伤类也。
窃见故伏波将军新息侯马援,拔自西州,钦慕圣义,间关险难,触冒万死,孤立群贵之间,傍无一言之佐,驰深渊,入虎口,岂顾计哉!宁自知当要七郡之使,徼封侯之福邪?八年,车驾西讨隗嚣,国计狐疑,众营未集,援建宜进之策,卒破西州。及吴汉下陇,冀路断隔,惟独狄道为国坚守,士民饥困,寄命漏刻。援奉诏西使,镇慰边众,乃招集豪杰,晓诱羌戎,谋如涌泉,势如转规,遂救倒县之急,存几亡之城,兵全师进,因粮敌人,陇、冀略平,而独守空郡,兵动有功,师进辄克。铢锄先零,缘入山谷,猛怒力战,飞矢贯胫。又出征交阯,土多瘴气,援与妻子生诀,无悔吝之心,遂斩灭徵侧,克平一州,间复南讨,立陷临乡,师已有业,未竟而死,吏士虽疫,援不独存。夫战或以久而立功,或以速而致败,深入未必为得,不进未必为非。人情岂乐久屯绝地,不生归哉!惟援得事朝廷二十二年,北出塞漠,南度江海,触冒害气,僵死军事,名灭爵绝,国土不传。海内不知其过,众庶未闻其毁,卒遇三夫之言,横被诬罔之谗,家属杜门,葬不归墓,怨隙并兴,宗亲怖栗。死者不能自列,生者莫为之讼,臣窃伤之。
夫明主醲于用赏,约于用刑。高祖尝与陈平金四万斤以间楚军,不问出入所为,岂复疑以钱谷间哉?夫操孔父之忠而不能自免于谗,此邹阳之所悲也。《诗》云:“取彼谗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此言欲令上天而平其恶。惟陛下留思竖儒之言,无使功臣怀恨黄泉。臣闻《春秋》之义,罪以功除;圣王之祀,臣有五义。若援,所谓以死勤事者也。愿下公卿平援功罪,宜绝宜续,以厌海内之望。
臣年已六十,常伏田里,窃感栾布哭彭越之义,冒陈悲愤,战栗阙庭。”(引自《后汉书》)
马援侠胆英豪,雄才大略,一生光明落拓,结交无数,最终却落得只有家人和朱勃为其鸣冤。
刘秀看完朱勃的奏折,虽明其心,却恼恨他为马援辩解,下令尚书台将朱勃解甲归田。
不一会,小黄门将马严的上疏送来,还带来几粒薏仁。
马严的奏折写的朴实而具体,详细写明马援出征交趾与武陵的情况,并澄清了京城中传说马援拉回一车珍宝的事。
刘秀这才知道所谓珍宝竟是薏仁,刘秀惊诧不已,良久无语。
刘秀正在沉思,梁松来向刘秀报告,说马援家人屡屡在南宫门外鸣冤,有失体统,请求严加惩处。刘秀怒目看着梁松,喝问道:“梁松,你对马援的奏本几句是实?”
梁松吓了一跳,跪地叩头道:“臣所言,句句是实话。”
“马援一车珍宝是怎么回事?”
“臣查访多人,都说亲见马援那一车珍宝,臣不敢妄言。”
“你可曾亲见了?”
“臣虽然未见,但暗自查访了,这些珍宝只怕早已被马援藏匿起来,可能大部分都已经分发给他的部下了。马援的部下眼里只有马援而没有朝廷,就是因为马援常常给手下人好处。”
刘秀暗自沉思,马严和梁松究竟谁说的是实话?马援不是一个贪财之人,怎会为独独贪恋所谓交趾珍宝?但如梁松所说,马援将自己的财宝分发给部下,拉拢军心,也有可能。当初吴汉等将领自己能严守纪律,却纵容部下四处掳掠,也是为了笼络军心。马援能力出众,志向远大,所到之处,总是以军心和民意为重,这正是成大事之人的必备素质。但又想马援若有野心,为何从不在陇西或交趾保留亲信势力?甚至他从未有过执掌重兵的亲信……
梁松见刘秀沉吟不语,便又道:“陛下,臣到马援军中时,马援正对其他将领抱怨,说此次战事不利,只因朝廷支持不力,还说陛下……”
“说什么?”
“说此番取壶头山之道,正是陛下之意。”
刘秀怒道:“朕在千里之外,难道还要承担他作战的事?”
“臣已训斥他不该妄言,他说若无朝廷干涉,何至于此。现在朝廷念他过去的功劳,已经宽大处理,没想到马家人一直鸣冤。臣以为不该纵容这种行为,使文官藐视朝廷,使武将无视军纪。”
梁松一心欲治罪马家反让刘秀的愤怒渐渐平息,刘秀默默地看着摆在面前的两封奏折。
“你见过薏仁吗?”刘秀忽然问梁松。
梁松愕然,看着刘秀严厉的眼神,竟不敢回答。
刘秀见梁松惊惧的神态,马上明白了珍宝之事纯属子虚乌有,但究竟如何处置此事,倒是让刘秀费神。整个事件因武陵失利引起,而取道壶头山,确实是自己同意,但贪污之罪,完全是梁松凭空捏造出来,而且还有马武、侯昱等老臣指证。如果给马援平反,就得给梁松、马武、侯昱等人定罪,还得昭示天下自己在武陵战事中的责任,难道要因为给马援平反而让朝中诸多大臣吃罪?这是刘秀绝不愿意看到的,功勋显赫的马援落得如此下场让很多居功自傲的功臣权贵收敛自省,这何尝不是刘秀希望的结果。
刘秀只能让马援的冤屈随他的功勋一起埋葬。
刘秀的沉默让梁松惊恐万状,冷汗直冒。刘秀突然问道:“梁松,你认为当如何处置马援之事?”
“臣以为……臣……”一向伶牙俐齿的梁松竟说不出话来。
“朕以为承担罪责的恐怕不是为国捐躯的老将军,而是无视国法的肇事者!”
刘秀声音平静,却像冰块一样落在梁松的心上。梁松知道刘秀已经明白了事情真相,心中一阵慌乱,惊恐之间,却瞥见刘秀脸色安然。梁松猜测刘秀不会为马援平反,否则不会那样对待马家人。梁松叩头道:“陛下,臣见识浅薄,只是不忿马援对朝廷的轻视,听到诸位老臣所言,就匆匆上奏。臣虽然鲁莽,但不敢有一句妄言,请陛下明鉴。”
刘秀看着梁松,半响无语。梁松聪敏机警,博学多才,而梁统与马援一直交好,实不知梁松构陷马援是出于无心还是有意?
梁松见刘秀无语,又道:“臣受陛下青睐而有为国家效力的机会,臣只愿上下一心,世无贰臣。臣年轻无知,如果做事有不妥当之处,臣甘愿受国法处置。惟愿朝廷内无乱国之臣,外无乱军之将。”
刘秀见梁松说得诚挚,终不忍加罪,挥手让他出去。
刘秀令太中大夫安抚马援家属,同意厚葬马援,并转告马家,鉴于武陵战事之失,致使很多将士无辜受死,马援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朝廷念马援以往对国家的贡献,不予处置,考虑失利造成的损失和影响,对已追回的印绶不予再封,马援长子马廖的郎官之职,维持不变。
马严得到刘秀的旨意,心中虽然不服,但也不敢扩大事端,只得带领马家人默默重新安葬马援。
建武二十七年,大司徒玉况去世,刘秀修改了三公名称,大司徒改称为司徒,大司空改为司空,大司马改为太尉。刘秀任命大司农冯勤为司徒,任命太仆赵熹为太尉。